最后一天

　　我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
　　暮春的傍晚，天还有点凉。他把外套脱了，挂在手臂上，像许许多多的上班族那样，随人潮涌进地铁。他背上汗湿了一片，低着头在看手机。
　　地铁里有个小婴儿，坐在妈妈膝盖上，漆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打转，嘴里咿咿呀呀的，伸着小手去够面前一个女孩子包包上的挂件。他看着，不自觉的笑了笑。
　　他最喜欢小孩子，我知道。
　　我一路跟着他，看他出了地铁站，走进对面的超市。过了一会儿，他拎着一兜菜出来，看样子是自己做饭。以前我们不开伙的时候，他都是用泡面打发的。
　　他一个人沿着马路慢慢地走，戴着耳机。四周很安静，我几乎能听到他耳机里沙哑的女声唱着压抑的英文歌。他变了，我想着。
　　从后面看，头发剪短了，露出瘦削的后颈，穿着我们去年一起买的衬衫，看着宽松了不少。他还是这样，永远学不会照顾自己。
　　我和他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牵着手。他也不像现在这样沉闷，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听着，时不时应他两句，每次低头看他，他总在笑，笑得眉眼弯弯，瞳仁里细碎的星光满的要溢出来。
　　都变了。这条街太老了，周围的老房子都在拆迁，妈妈留给我的那幢两层的小楼——我和他的家，大概也留不住了。
　　跟着他进了院子，我停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给隔壁在门口玩耍的小女孩，又跟她说了几句话才进屋。
　　接下来，淘米，做饭。他跑来跑去，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了一桌子。他翻出一个盒子，塞回橱柜里，又把早上的碗放进水池，然后站在案板边上开始切菜。他切得很慢，把土豆一片一片摆好切成细丝。真笨，这得切到什么时候。大概是我以前做饭的时候逗他玩，没留意切到过手，把他吓着了。
　　我隔着窗户看他做饭，又好笑又心疼。他把土豆往锅里一扔，自己躲得远远的，等噼里啪啦的动静过去了才敢回来，随便翻几下，撒盐，加水，盖上闷一会儿就出锅了。我空的时候五点钟下班，天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把他的嘴养刁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挑得厉害。也真难为他吃这种东西。
　　估计他自己也觉得难吃，吃了没两口就把碗放下了，又回厨房煎了个蛋，然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到个小板凳，便端着碗去院子里吃。他将近一米八的个头缩在小板凳上，佝偻着背，吃两口，顿一顿，看着怪委屈的。
　　来了只小猫，绕着他打转，他夹了点土豆丝给它，小猫低头嗅了嗅，撒娇的“喵”了一声，用爪子去够他的碗，他自嘲的笑了笑，分了半个蛋给它，小猫吧嗒吧嗒地吃完，在他腿边蹭了蹭，轻巧的蹿上花坛，不见了。
　　他吃完，把碗放到一边，靠着红砖墙，对着天上的火烧云出神。我在他身边坐下……他看不见我。我近乎贪婪的看着——我再熟悉不过的眉眼，鼻子，嘴唇，触手可及。耳边是他平稳的呼吸。
　　我一直陪他坐到夜色渐深，他打了个寒战。晚上还是有点冷。他进屋穿上外套，笨手笨脚的收拾屋子，洗碗，然后抱着电脑，整理明天要用的文件。
　　九点多，他去洗澡。家里的热水器不太好，我们两个人洗，有时候洗着洗着就没热水了。现在他一个人用，应该绰绰有余。
　　屋里黑漆漆的。只有浴室透出昏黄的灯光。他裹着浴袍出来，满身氤氲的水气，脸有点红，发梢还在滴水。电视打开，放着以前常看的综艺节目，主持人插科打诨，嘻嘻哈哈地活跃气氛，嘉宾很给面子的笑个不停。他站着看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来要坐下，又搂着抱枕开始发呆，注意力明显不在电视上。
　　以前，我们俩挤在沙发上看电视，我陪他看无聊的综艺节目，，他靠在我怀里笑个不停，笑得整个沙发都在抖，抖得受不了了我就去堵他的嘴，他很起劲地反抗，通常堵着堵着就演变成一场激烈的情事。他动情的时候很可爱，从脸一直红到耳根，两手攀着我的脖子，软软的嘴唇与我相贴，紧张的时候把脸埋在我胸口，用力地抱着我，连脚趾都蜷起来……
　　我依旧在窗外看着。他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斑驳的光影从他脸上掠过，显得尤为落寞。
　　他睡着了，又被冻醒了，头发还是半湿的。他在朦胧中关了电视，迷迷糊糊地往卧室走，缩进被窝里瑟瑟发抖，但架不住困意，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我站在门口，有一肚子的话想对他说。不能这么睡，得把头发吹干，你想感冒么？一感冒就要咳嗽，没十天半个月的好不了。日子过得这么敷衍，多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冷了也不知道加床被子，身边也没个人陪着，难道没了我就活不下去了吗？就算是再找个人陪着也好啊，还有……
　　我悄悄地在他床边蹲下，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在他额头烙下一个冰凉的吻。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没吃早饭，也没急着去公司，在路口站着，好像在等什么人。远远地跑过来一个男人，在他面前放慢了步子停下来，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然后把他圈进怀里。他没有推开。
　　我嫉妒得快要发狂，我多想把他拉过来，搂着他的腰宣告所有权，但我不行，我不行，可是——
　　我真想他啊。
　　我慢慢地靠过去，穿过那个男人的身体，向他张开双臂，就像我们无数次拥抱过的那样，让他的下巴靠在我肩上，好像这是只属于我和他的拥抱。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他哽咽着，低低地叫我的名字：
　　“秦歌……”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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