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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走西顾
琼林宴上，李翙率众进士上谢恩表，以门生礼见天子。
年轻的帝王褪下金冠，着一身华服，言笑晏晏地赐座与众进士。
笙箫奏，歌舞起。
桌上酒食瓜果，满座高官贵戚。
除了袁直等权贵之后，进士中多寒门子弟，大多没见过这阵仗，都有些拘束，一个个端端正正地坐着，不敢妄动。
皇帝却是个不拘一格的，见此便提议众人一道行酒令，几番来回，众人总算放松了些，间或低声对饮谈笑。
觥筹交错，曲水流觞。
席间一片和乐，皇帝见群臣皆有醉态，玩心大起，命画师将此情景画下来。进酒簪花之后，皇帝突然自称不胜酒力，大手一挥，叫众人自行园中游乐，而后急匆匆朝后宫赶去。
和纪宣、冼心砚等简单交谈一番后，李翙便漫无目的地散步。园中琼花玉树，奇石怪岩，叫人目不暇接。
隔着盏盏琉璃，李翙瞥见一抹倩影，似乎有些眼熟。
他正欲回避，却被对方叫住：“哎，李状元！”
李翙只得转过身去，俯身一礼道：“颜小姐。”
少女一身锦绣烟罗裙，面容姣好，气质清灵，正是那日在颜府中碰见的少女。
不过……
李翙抬起头，见那少女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心头微跳。叫出口后他才反应过来，颜小姐乃是官员家眷，怎会出现在这琼林宴上？
少女见他愣怔，知他误会，“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名傅昙，小字从月。”
……
琼林宴后，李翙便没有回葫芦巷，等到灯花不堪剪，白茕终于忍不住独自睡去，他也没多想，只当那好客的人间帝王把他的人留宿了。
第二日，白茕啃完了好几根萝卜，还不见李翙回来，独自待在院中甚是无趣，便决定到街上走走。
“咦，这不是小白公子么？”
漫无目的的地转悠着，突然有人叫住他。白茕回头一看，心头不禁一紧，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差点把他卖去做汤的大汉。
他随李翙卖字后，跟邻里街坊们倒也算混了个面熟，彼此见到也会打个招呼，但对这个趁兔之危卖过自己的大汉，白茕还是不太愿意搭理，转身边走。
“诶，小白公子，您是要去哪儿啊？”大汉出奇的热络，绕到白茕面前，笑呵呵地拱手道，“对了，你那状元哥哥还没回来吧，劳烦小白公子代我向他道声喜。”
白茕斜他一眼，有些不耐烦道：“这话不是前两日才说过么，怎么又来道喜？”
凡人阿谀奉承的嘴脸真是叫人讨厌！
“小公子此言差矣，前日里是道登科之喜，今日却是道姻缘之喜……”说到一半，大汉有些吃惊道，“莫非公子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白茕一脸莫名。
“圣上赐婚啊！”大汉一拍大腿，瞪大眼睛道，“据说李状元与长公主早就在颜府巧遇，一见倾心，两情相悦，圣上有成人之美，有意让状元郎做个驸马啊，可谓是双喜临门哪！”
“什么？赐……赐婚？”白茕如遭雷击，愣住。
“可不是嘛，这可真是三世修来的姻缘，郎才女貌……”大汉没有察觉白茕的不对劲，自顾自说着。
白茕却再没心思听下去，扭头狂奔起来。
假的，都是骗人的，李翙怎么可能去娶那劳什子长公主！
可是……
白茕想起那日姓胡的说的“颜小姐”，又说李翙早在颜府便与长公主看对了眼，莫非那日所见的并不是颜小姐，而是长公主？
是了，李翙也说那少女落落大方、颇有诗才，两人一道谈诗词歌赋，相见恨晚，显然对她十分欣赏。
一个是新科状元，一个是当朝长公主，却都在不知对方身份时青眼相待，又有当今圣上赐婚，就跟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一般传奇浪漫。
而他呢？白茕茫然地想着，他不过是个连字都不会写几个的兔子精。
对，他连人都不是。
白茕在人群中胡乱穿梭，木簪在奔跑中掉落，他长发披散，茫然地看着高高的宫墙，心里一片凄然，从未如此沮丧，如此瞧不上自己过。
可是，可是……
李翙说过喜欢自己，只喜欢自己。
就算他当真移情别恋，被皇帝赐婚，即将迎娶长公主……
白茕垂下眼帘，想起与李翙的种种缠绵，想起深夜里缱绻耳语，想起梨花树下互相嬉笑的时光。
他们虽未海誓山盟过，可难道那些日子里的情谊都是假的吗？
李翙，我不甘心。
鼻尖一丝微凉，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白茕仰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中生出点稀薄的勇气。
他要去问问翙，假使李翙当真要娶那个长公主，就把他带到荒郊野岭，像种萝卜一样把他种起来！
哼，他白茕可是活了上百年的大妖怪，怎么可以这样被人辜负！
一股妖风乍起，白茕匿了形迹，随风飞入层层宫阙。
甫一进入皇宫，白茕便感觉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妖力有些不稳。他失措地四处腾挪张望，果然发现宫中布满了防妖驱邪的阵法。
所幸，这些阵法大约是年月已久，已经被损坏了不少，对他的妨害还不算严重。真正让他忌惮的，是来自皇宫中央精怪可见的煌煌金光，那便是真龙之气，天子神威。
白茕听年长的妖怪说过，人间帝王身上都有龙气，妖邪不可近身，像这样浓郁逼人的龙气，必定是真龙下凡的帝王才有的。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白茕总觉得那冲天的龙气中，竟隐隐夹杂着一丝妖气。
但他现在来不及想那么多，在龙气的冲击之下，他浑身妖力隐隐有些溃散，若再久留恐怕难以维持人形了。
白茕听喜鹊讲过皇宫的布局，但一时也不知该去哪里找李翙，他不敢靠近中央的宫殿，只得沿着边缘漫无目的地寻找。
白茕感觉就快坚持不住之时，恰好行至一处宫殿，有宫人张灯结彩，挂了大红的灯笼，贴了大红的“囍”字，意识模糊间，白茕隐约听到有宫人在说“明日宫里又要办喜事”……
龙气越发逼近，白茕努力稳住妖丹，深深地朝那些大红的囍字看了几眼，扭头飞去宫墙。
雨势渐大，摊贩们陆续收摊，行人渐少，酒肆茶馆里却逐渐热闹起来，酒楼上有妙语连珠的说书老翁，画舫中有吟哦弹唱的妙龄歌女。
细雨如织，飞花似梦，这京畿之地繁华得如同一场幻境。
白茕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一身白衣已然半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再无半点飘逸。
“昔载杨柳，依依汉南。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不知是哪艘画舫上传来哀婉的调子，歌姬有着空灵的嗓音，每一字都如同烟雨子规的哀鸣，唱得白茕心中越发凄然。
脸上两行温热，竟是落下泪来。
白茕双目失神，怔怔地抬手抹掉眼泪，新的泪珠又滚落下来。
他回头朝皇宫的方向望去，李翙真的要娶那个长公主了，他应该把那负心人带走，带到荒郊野岭，把他像种萝卜一样埋起来。
可是，可是……
真到了这个时候，白茕却觉得，他一点也不想带走李翙，也不想把他种起来。他是了不起的大妖怪，可是大妖怪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那只兔子朝东边走，却要朝西边望。
白茕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烟雨中的京城，化风而去。
不知何处传来歌声——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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