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富之后

　　小吴氏话音一落，屋子里登时安静下来。

　　喜娘与喜贺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是满满的惊讶与忧虑。

　　小吴氏不知道，但他们是知道的——这聚朋楼正是个“连锁”的买卖。

　　周家做这酒楼生意，已有三代了。如今省城里的那个“聚朋楼”，正是老太爷当年创办的生意，如今在周海钰的父亲周和燕手上经营着。

　　省内，除了合州城之外，江州城与复州城也各有一座“聚朋楼”，那却是周海钰的两个弟弟手上的产业。

　　若那小吴氏的伯父，是自周海钰的弟弟们那里来的，喜娘姐弟倒也不至于如此忧虑——但最先行动起来的是周和燕啊，他的举动，是可以当做信号的。聚朋楼的总店都扩大经营范围了，分店岂会眼睁睁瞧着无动于衷？

　　喜娘对自己做卤味的水平还是有些信心的，周海钰手下这一家聚朋楼，便是也做熟食买卖，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胜过了她去。可周海钰会跟她公平竞争么？

　　先是给她丈夫送粉头，又是找她弟弟说闲话。周海钰这个人，行止当真猥琐，实在不是光明正大与人一决胜负的大丈夫。

　　枉她先前还把周海钰当做一个正儿八经的民营企业家！她虽然瞧不上他小气，到底也从他身上看到了些可取之处，甚至还拿周海钰当做例子教育喜贺呢——做人就要这么谨慎小心，不该说的话，多一句也不能说，说出来的话，一句就要有一句的用处。

　　但是，做买卖光会说话有什么用？人品下作的人，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一举一动里也全写满了猥琐！

　　“你的那位伯父，如今可还在家中？”喜娘问道。

　　“在啊。”小吴氏道：“日日闲着呢。”

　　“他便是不在聚朋楼里做事了，难道不能找个别的营生？”喜娘问。

　　“倒是盼他出去找个营生呢。”小吴氏道：“我娘说，他日日在家中，只挑拣我娘做菜烧饭这里不妥那里不对，白吃还这么多讲究，实在有些讨人厌。可是，他先前被热油泼溅了手，伤了筋骨，做不得灶上的活计了，又没有别的本事，外头有谁要他呢。若不是他还攒了些银钱，给我爹娘充他的饭食钱，只怕我爹娘也养不起他了。”

　　喜娘有些惋惜，摇摇头，道：“你是不知道的，做厨子的人，在口味上常有些怪癖的。譬如我，只要是别人做的，这里那里，我总能挑出毛病来。可是，也有些厨子，自己做菜做的极好，吃别人做出来的饭菜，无论有多粗粝，都觉得美味——这便是人与人之不同了。或许你那位伯父，正是与我一般。”

　　“他哪里有太太的福气呀。”小吴氏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也是快要五十岁的人了，却一辈子没有娶妻，只痴迷在那灶头火上的一点儿事，最后却是这么个下场。我娘烦他，我想想却也觉得他可怜！原本做到老了，带出几个徒弟来，空坐着也有人养老。可谁想，好容易熬够了资历能带徒弟了，却又出了这档子事！”

　　喜娘想想，亦是心有戚戚。她对厨艺虽也有个精益求精的念头，到底不至于将一生的精力全丢在厨房里，但是，若有一日她再也不能下厨了，只怕也会很痛苦吧？

　　更况，这位吴师傅，还因此失去了生活来源……

　　“我想见他一面。”喜娘突然道：“我要问问周家聚朋楼的事儿，不亲自打听清楚了，这事儿我不放心！”

　　“姐姐！”喜贺登时急了：“您还在月子里呢，见我们也便罢了，如何能出厅堂见外人？”

　　“有什么不行的？”喜娘道：“哥儿降生也有……也有二十天了吧？反正就剩下最后的十天，不歇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怎么能行？如今不是您生姐儿们的岁数了，不可怠慢啊！”

　　“你以为，让我躺在这里，我就能歇息了么？”喜娘道：“如今家中的生意，是我风里雨里挣下的，我岂能轻易丢的下？”

　　“铺子也罢，钱财也罢，终究都是外物啊。”喜贺道：“再说，周家便是要做熟食买卖，咱们也不急在那一时片刻打听啊，这合州城里，多少熟食铺子，架不住主顾只认咱们家呢。”

　　“糊涂！”喜娘道：“如今那周海钰想必对咱们家的铺子还有些指望，所以只挑唆你与你姐夫，若是成了，咱们的铺子自然多半儿归了他们，他好白捡个便宜。可若是不成呢？他必是要对咱们下狠手的！若是咱们家彻底倒了，城中的主顾们也不会就此不买熟食了。彼时聚朋楼只要做得比那些小铺子干净好吃，不就占全了生意了？”

　　“他们……”喜贺的面色一滞，拧着眉道：“姐姐是怕他们用什么下作手段，腌臜咱们家铺子？”

　　“见效最快的法子，可不就是这个？”喜娘道：“若是正大光明地和咱们比卤货的口味价钱，咱们未必一时便输，可若是造谣咱们家中的食货不干净，又或是给咱们编出些见不得人的事儿来，那咱们便是想澄清，也难得很了。”

　　喜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喜娘说的没错，不管什么时候，造人家的谣总是容易，可被造谣的，想澄清却是难上加难。譬如人家说你后厨锅中有耗子——你总不能时刻让主顾们进厨房里搅和汤锅，证明这锅中从来没有掉进去过耗子吧？

　　“但是，吴娘子的那位伯父，也是省城里回来的，他未必会知晓这周海钰想做什么吧？”喜贺又道。

　　“但他大约知晓周家自己的熟食做得如何，”喜娘挑挑眉，道：“若是周家的熟食滋味儿比咱们的好，周海钰便不必用太过下作的手段对付咱们。可若是他们的手艺不怎么样，再想抢咱们生意，便难说要出什么鬼点子了！”

　　喜贺点了点头，思虑片刻，却又道：“我想着，咱们上门去瞧那位吴师傅，是不是更妥当些？周家好歹是他的老东家，若是差人请他来，不够尊重，他未必会将周家的情由告诉咱们，便是借了吴娘子的光，也未必肯说完全。若是我上门去先讨个好，说不准……”

　　喜娘想了想，终允诺了：“也对，那……你亲自上门去见他吧——吴娘子，我弟弟去你娘家看望你这位伯父，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小吴氏正在走神，不料她问，一惊，忙道：“妥当，妥当，若说哪儿不妥，便是我娘家破败，怕脏了小舅爷的脚！”

　　“那倒无妨，我小时候，家中比寻常穷人家更破败呢，我不怕那个。”喜贺竟笑了。

　　喜娘亦笑，向喜贺道：“你将铺子里做得好的几样卤味带去，再备上一坛好酒，请他尝尝，再问问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改进的余地。若是有，咱们试过了果然好，今后可得哄着这吴师傅——这样的人才，有大用呢。”

　　喜贺一怔，道：“今后也还有要用着这吴师傅的地方么？”

　　“我想是有的。他在吃食上挑剔，想来是个舌头灵光的人。”喜娘道：“若是他真能吃出菜肴之中精微的好坏之处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人才。便是不能，好歹是聚朋楼里做了许多年的师傅，又醉心此道，必是有些心得的。也不要他的独门秘诀，只要能和咱们说些咱们不知道的东西，便是咱们赚到了——对了，他若肯给咱们一两个方子，做出新菜来，我们给他分红也使得！”

　　喜贺称是，而小吴氏却忧虑道：“太太，我那伯父，从不曾做过熟食的呀。”

　　“灶上的事儿，一通百通，谁说做熟食，便只要知晓火候配料便是？别的技法，也是能借鉴的。”喜娘道：“如今咱们铺子里头的菜色，别人也一样做得出，只不过是口味上比不过咱们家罢了。若是想长久开下这铺子去，便定要不断拿出新花样的。再说……”

　　望着喜贺和小吴氏，喜娘顿了一顿，方慢悠悠道：“我想，周家能说咱们家不好的，要么是指斥我或喜贺德行有亏，可单凭这一桩，还没法治死鼎福记，咱们又不是卖圣贤书的，不必德行言语样样无缺！若这一招行不通，他们便多半是要从咱们的货上下功夫，说咱们的东西品质不好——但是，若人人都知晓，为了做好卤菜，咱们花重金请师傅来提主意，岂不是显了我们对生意和客人的诚心？我们为了提升一点儿口味，尚可费这样大的心血，岂会为了省几个钱，往自己的卤锅中放脏烂东西？”

　　喜贺击掌道：“这是应了千金买马骨的掌故么？！”

　　喜娘却微微蹙眉，她“应该”是个文盲，此刻虽知晓喜贺感叹什么，可也要装作懵然无知：“什么麻姑？献寿的那个么？”

　　喜贺解释了一番，喜娘方与小吴氏一起“明白”过来，她只笑：“可不敢说人家吴师傅是马骨。真正的好厨子，可比那一堆卤菜金贵多了。”

　　喜贺挠了挠头，笑道：“对，是我说的不妥——总之，姐姐是要让客人们看到，我们是诚心在做这一行的，是不是？”

　　喜娘点头。她先前一直注重铺子里卤菜的品质，为了数家铺子的货都一般好，甚至还在开了店的各县里租了厨房，将卤料研磨成粉，装在葫芦里，再送到各处去现场制作——鼎福记的口味，在如今的合州府诸县都已然是有口碑的了。可是，光凭货物本身建立起的口碑，还是太容易被摧折了。

　　她得抓紧时间塑造一下企业形象。

　　如今的商场上，大部分店铺还都只是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两张牌，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对产品负责”“对社会负责”之类的拉好感大牌——说起来也简单，无论是搞售后还是做慈善，都是要花钱的。若是所有的竞争对手都不做，谁会主动去做？

　　但是，对此刻的她和鼎福记而言，这笔钱花出去也是值得的。

　　倘若所有的客户和潜在客户，都认定她的鼎福记不仅对商品严格把控，更是乐意从事公益事业的好企业，周家想泼脏水，难度便会更大一些。

　　在这个年头，跳出来说大家公认的“善人”是坏人，可是需要勇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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