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梦

　　我好像喝醉了，耳边不断汹涌着海水的声音。可是我分明记得我没喝酒啊。我走一步退两步，我什么都不抓，也不要佑然扶着我。有人拿眼斜我，我就直直地看回去。我就是这么理直气壮，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理直气壮过了。想哭，想笑，于是我又哭又笑。路上看见一个巨大的坑，我说我好想下去。
　　佑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我抱到床上，我旋转着，变成了雪花，然后掉进另一片雪白又柔软的地方。我的眼角不知为何残存着一滴眼泪，紧接着，思维也开始变得水波荡漾。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他问：“美琪，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嗯？”
　　“你说你妈谋杀了你爸。”
　　眼泪终于从我的眼角流了下来，我无比坦诚地说：“我不知道。”
　　他默默地擦掉我的眼泪，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发。他说：“睡吧，醒着被夺走的一切，梦里会反复出现，这是时间给你的补偿。”要是在平时，这可能是最失败的一句安慰，可是此时此刻，我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我的身体变得轻盈，逐渐地我飘了起来，眼前开始出现一些零碎的像油画一样的片段，于是我知道，梦就要来了。
　　那是一个不太寻常的夜晚，月亮斜斜的挂在天上，不怀好意地眯着一道大眼缝。我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地中，局促不安地望着眼前那栋用木头搭建出来的，酷似帐篷的小屋。小屋旁边有两棵被冻死的树，还维持着它们被冻死时的姿势。你若是问我怎么知道它们已经被冻死了，我也说不让上来，反正我就是知道——这就是做梦的好处，你不用费尽心思地追问前因后果，只要安静地接受眼前的现实就好了。从外面望进去，里面黑漆漆的。就在我胆怯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女儿，是你吗？”
　　我爸穿着他死时候的衣裳，蜷着腿，坐在一团火的后面。我进去的时候，他微微侧了侧身子，朝火里吐了一口浓痰。
　　“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只有那么大。”他用手比划着，大概有一截小胳膊那么长。
　　“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活着呢。”我在他对面席地而坐，盘算着距离上次我和他的交谈究竟隔了多少年。
　　他丝毫没有受到我的影响，继续从容不迫地说道：“那个时候啊你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不会叫爸爸妈妈，就只会哭。好几次，你哭的让我很心烦，我趁你妈不注意，就给你灌酒，然后你一睡就睡半天。”他自己干涩地笑了两声，“所以你的好酒量，有我一半的功劳。”
　　我有点不耐烦，掏了掏口袋打断他：“你有烟吗？”
　　他说：“没有。”然后他皱着眉头说：“你现在烟瘾比我还大。”
　　“也许吧。”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他忧心忡忡地说。
　　他突如其来的关怀让我很不适应，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他先开了口：“美琪，”他的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瞳仁，看上去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陌生人看了肯定会毛骨悚然，“你有没有想我？”
　　“没有。”
　　“那真糟糕，因为我有些想你。”他低下头看着脚边的火，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老了。”
　　“还好。”我突然有些伤感。
　　“你看我的脸都松成什么样子了？”他捏着脸上耷拉下来的皮，来回地扯。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于是我说：“我好饿。”然后我的肚子非常配合的叫了两声。
　　“那我去给你捕鱼吃好不好？我老了，好多事情我都忘了，可我还记得你爱吃鱼。”他突然来了兴趣。
　　“你去哪儿捕鱼啊？”我不可思议地问道，“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雪。”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我们明明在海上。”几乎是在他说完的时候，我听到了汹涌而至的海浪的声音。我起身跑出去，外面果然是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而等我回过头，我们的小木屋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只正在航行的颠簸的小船，而他面前的那团火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美琪，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他眼里那对漆黑的深渊，仿佛能洞悉所有的人和事。我感觉到他就躲在深渊里的某个角落，认真而固执地注视着我。
　　我正襟危坐：“你说。”
　　“答应我，戒烟吧。”
　　“好。”
　　“我是说真的。”他又强调了一遍。
　　“我也没有开玩笑。”我郑重其事地说到：“我答应你，会戒的。”
　　他终于心满意足的笑了。他的牙齿一点都不白，上面附着着那种沉淀了很多年的茶垢似的颜色。他来到我身边，原本平静的表情突然扭曲，接着我就听到他叫道：“我的脸好痒。”然后在我惊讶的眼神里，他从自己坑坑洼洼的脸上，抠出几条青色的肉虫。
　　“看见这种虫子就躲远点。”他摊开手，用指肚轻轻触碰，它们灵巧地在他掌心里翻了个身，这时候我看见那些虫子身后有像叶脉一样的花纹。“它们咬人很厉害。”他一下子攥成拳头，我下意识地不去想象那爆裂出的汁液在他掌心飞溅的声音。
　　我看见他在衣服后面蹭了把手，我听到他说：“我走了。”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像跳水运动员那样，纵身一跃，跳入了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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