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再来

　　杨宗宝年纪虽小也明白，在学校各科目老师指导下系统的学习，能更好掌握很多没法自学的知识这个道理，他觉得如果自己有机会上学；只要够努力，有个好前程易如反掌。转而又想到现在我一个人孤身在外，从乡下带出来的那点钱，在这里不抵多大用场；一把砸水里连个水花都起不了。都说一文难倒英雄汉,自己如果不是运气好，一上来就找到个管吃住的工作,眼下寒冬腊月的，就连个住的地方都不会有。依靠张叔不难,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难道有谁能一直靠人帮忙么？人家又不欠我的,凭什么非得帮我不可呢？可现成的机会就摆在眼前,要抓住么？我能抓住么？抓住了以后又该怎么办？宗宝心里毛毛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茫然地看向张叔,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目光带着孺慕和依恋，看着可怜又可爱；象是要讨个主意,又像是希望他替自己作回主。张家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避了出去，客厅里就这爷俩。张叔笑着看向他，眼里满满的戏谑。宗宝灵机一动，做小儿状揪着张叔衣袖轻轻摇着：“我倒是真的想上学呢，可是撇开人家学校要不要我不说，真要是去上学，如今这伙计我就做不成了，那就没人管我吃住了呢。再者说人家要是肯收我，我学费什么的这一大笔开销打哪里出呢？光想想可就愁死我了啊叔。”宗宝觉得天下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张叔今天确实有点不寻常，到底为了什么，他不清楚。只是凭本能可以肯定，张叔不会坑害自己。看着他，张叔缓缓开口：“宗宝，今年十几啊？”“十五了！”答完下意识的捂住嘴，心里懊恼不迭。他忘了当初来的时候，自己是冒充17岁才找到这份工，不至于流落街头吃苦。“嗯，我看得出来，今天你说的是实话了罢。既这么着，我跟你这孩子还真是投缘啊。当初也是看你是好人家出来的孩子，为免你万一生活无着，无处可去、被坏人引入歧途才收留了你，如今看看也快有小一年了。你这孩子啊还是挺讨人喜欢的，我这里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咱们先说好了，答不答应全凭你的个人意愿啊。是这样，我们家奶奶今天也见过你了，她老人家同意我收你为义子，不是通常所说的干爸干儿那种义子，是正经要改名换姓喊爸妈那种啊，就不知道我们爷俩能不能有这个缘分。”这件事对涉世未深的杨宗宛如一块大馅饼从天而降，宗宝暗忖：“我如今已经是无父无母了，家有等于没有；这一年看过来，张叔对我比亲爹也不差什么，既然他喜欢认我当儿子，我认就是喽！”想到这里他迟迟疑疑：“叔，是这样，当初我亲生爹妈还在世的时候，待我是当眼珠子一样养大到十几岁，我做人子女的不好没良心。如果你不介意。等有机会我回扬州的时候，能让我给亲生爹妈上个坟、烧个纸、磕个头的祭拜一下，那么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亲爹爹，奶奶也是我的亲奶奶了，你看可使得？”张叔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不后悔？”杨宗宝坚定的回望：“您说的这事上算的是我，若你应了我所求，只要你不后悔，我也不可能后悔。”张叔松了口气：“你是他们亲生亲养的，我倒是真不介意你给亲生父母上坟烧纸祭拜这件事；不过是你们缘浅罢了，毕竟上坟烧纸这是风俗。既然说定了，回头看看带你去庙里还是道观给你亲生爹妈立个牌位，牌位立哪里这个你定。怎么样也是他们生养你一场，逢年过节的你是真的应该去祭拜祭拜。扬州那边你们家祖坟，祠堂什么的，回头有机会我也会带你去看看，大不了到时候我在村外等你，不进你们村。等你有机会回老家的时候，也不要跟亲友提认我做爹爹这事，省得麻烦，有些事吧，咱自己知道就好；明白吗？”宗宝抬手抹了一下脸：“我不想见老家那些亲戚，特别是我哥哥那一家子，不够糟心的呢。我们老家那个村子离扬州城不远，我们老杨家祖坟、坟地都在村外；靠大马路边边呢。要是真有机会路过，我肯定磕过头、祭拜完就走。叔啊你们家好像离毗卢寺不远，要是方便的话，就叫我爹妈在里面树个牌位，好沾点佛家香火，求个来生能过上好日子。”“好，这个不难，回头我给你办了就是。”杨宗宝确实很有眼色，感激道：“谢谢爹！”说完就地跪下磕了三个头。“过完年，铺子你就不要去了，在家专心看看书，开学我会带你去逸仙桥小学考试，考上几年级就读几年级。”“上学以后还能考跳级试吗？”“可以的，要是你考高小三年级的试卷分数够的话，有可能直接拿小学毕业证书也说不定。”
　　杨宗宝原本觉得自己去读小学有点年纪太大不好看，可他又从内心渴望读书，听说能跳级，就安下心来拿着张叔给找的旧课本一个字一个字的认认真真学明白。有不懂的，在陪奶奶去教堂做礼拜的时候，他会跟教友们请教，甚至还跟神父有一句没一句的学了点英语跟拉丁语。为了学习，他经常跟着张家奶奶到家门口的教堂里去帮忙。就这样，很快到了小学开学前夕，转学生考试的时候了。杨宗宝信心满满的要求老师直接给高小毕业班的卷子来考，要是过了，就可以插进毕业班，期末就能报名参加初中的招生考试了。老师也没有看不起他，交代清楚了考试注意事项后，就转过头去找教务主任拿了几张卷子给他考。
　　转学试卷子照例是当堂批改，立时出结果的。两个小时后，公告栏贴出通过名单，每门满分一百的卷子，杨宗宝一门九十五，一门八十八，顺利插进毕业班，准备考初中了。正式上学后，他也不肯跟同学多接触，社交基本为零。除了正常上课，他通常在学校就能完成当天作业，还抓紧学习初中课程，想着到了中学再跳一级半级的省钱省时间。看他这么上进，为免他压力过大影响健康，张家母子特意给他请了家教辅导功课。其间作为奖励，养父张掌柜的抽空包了辆小汽车，清明期间带他回过一次扬州老家，让他给亲生父母扫墓。
　　当远远见到在田里劳作功课的哥嫂一家，杨宗宝完全像看见陌生人一样，心里平静的一丝波澜都没起，现在他真的是一点上前招呼的想法也没有。拎着祭品慢慢走到爹妈坟前，他伸手扯掉坟上的草，再用带来的花铲铲干净周边，继而往坟头培点土。一切都做好以后，他打开带来的食盒，把里面装着鸡鸭鱼肉的盘子一样一样拿出来，在坟前摆好；然后跪在地上磕完头，他一边烧纸钱，一边对着爹妈的坟头倾诉这着一年多来的经历，让他们放心，自己会好好的。最后说自己要离开很久了，不方便经常过来。跟他们发誓自己已经上学了，会努力挣个前途。说请他们再等一等，等到自己出人头地的那一天，肯定会再回来；给他们重修坟茔。当那边地里忙碌的哥嫂觉察到这边好像有人影晃动，估摸着祖坟前正在祭扫的人，有可能是离家出走的杨宗宝。等他们放下手里的活计高声喊着追过来的时候，杨宗宝已经结束了祭拜，他连地上的祭品都没有收，同食盒一起还放在坟前。头也不回地上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一关上车门，车子立即开动。宗宝哥嫂两口子追上的，只不过是尾气带起的一缕尘烟。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辣勾坐小包车的是不是小二子啊？你看准了没有？”“我看着像，可也拿不准啊！太远了撒。这样，我们一起到你爹妈坟山上望望看，就晓得是不是了。坟上要有东西，那就十成十是他。”两口子互相搀扶着到了坟前，看到地上的纸灰跟一瓶开过的酒，另有鸡鸭鱼肉做的祭品，他嫂子忙忙的用食盒收了那刀肉并那条鱼跟肥鸡大鸭子那些，又拿衣襟兜着盘子，连青菜豆腐也没有放过，边往回走边叹息没有追上的兄弟。那不是兄弟，是一个个光洋啊，怎么就差了那一步呢？你看，纵使他归乡只是爹妈坟前晃了一圈，留下的也是自家过年也没有的硬菜，就算舍得买，这么多菜连盘子至少也要一到两个大洋；简直太过奢侈靡费了，自家是过日子的好人家。怎么可能舍得一次买这么多的鸡鸭鱼肉？回家路上，老大媳妇已经把这些荤菜分好用途了：鱼，肉腌了慢慢吃。鸡可以腌一下，回娘家的时候切半个当份节礼，再体面没有了。下剩的半个好给全家人打个牙祭······他们一心懊悔没追上那带走兄弟的车，全然忘了当初贪占了尚且年幼的兄弟应得的财产，并未曾善待过这个一母同胞的小兄弟。
　　回程的车上，掌柜问新出炉的儿子要不要在扬州城住一晚？已经改名为叶修文的杨宗宝摇摇头“算了吧，奶奶一个人在家冷清，她老人家晚上看不到我们会着急的！叔，让车稍许开快一点，我们赶紧回去吧。”这时候的扬州还没有柏油路，加上乡下的土路坑坑洼洼的并不好走。直到天渐黑了的时候，车才开到了浦口码头，终于赶上了最后一班轮渡。行驶在宽阔平整的中山路上，车速明显加快了。叶修文抬眼看看养父“谢谢爸爸特地辛苦陪我这一程。我心里真的很感激了。”“你瞎客气什么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是你爸爸，为你做点事不是应当应分的么？我实在感谢你亲生父母，生养了你这么个好孩子，哦，对了；你为什么没去跟你那嫡亲哥哥打个招呼？叫他看看你如今的光景，也算是衣锦还乡一回？”叶修文低下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从他想卖了我那时候起，心里就不当他是亲人了。如今我好也罢；歹也罢，都是我自己的人生。从心底里我也不想跟他有什么牵扯，怕他知道我在哪，回头找过来闹一场；给你们添麻烦。”“你想多了，怎么会？”“爸爸，为什么你姓张倒叫我姓了叶？”“这没什么，里面的原因么，等你长大以后会告诉你。”“现在不能说么？”“现在大过年的，不适合说这些往事，再说我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这么说吧，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叶修文脑袋靠着养父的肩，不知不觉闭上了眼，掌柜看着他，就像看着年少的自己。目光不自觉的柔软，心里暗忖；这样的一个孩子，天资聪颖，容颜俊俏，心地善良，还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又恰生逢乱世，如何才能教他平安长大，佑他一世喜乐？车到家门口，他轻轻抱了养子回房，给他脱了鞋袜衣服塞进被子里，退出来到门口给司机结账，额外给了两个大洋的小费，司机那点不满一扫而空，连连称谢；高高兴兴地把车开走了。
　　回屋恰看见奶奶坐在客厅，笑眯眯的问“事情办完回来了？”他搓了搓脸给老母亲露了一个笑“是的，阿妈，办完了，现在起孙子就是你的了，谁也哄不走啰。”奶奶喝了口茶：“我第一眼看他，就像看到年少那会子的你，太像了。”“是呀！现在他是我们家的孩子了。其实是不是我的亲生骨肉并不重要，今生能有这样好的一个孩子，做了我儿子才重要。我要把我会的都教给他，看他过得好，就像弥补了我自己曾经的缺憾！”“是啊！我当初捡了千疮百孔的你，现如今你捡了他，在他还没有尝到生活的恶意，性子里还带着天真单纯的时候。实话说，他比你幸运得多啊！”奶奶喟叹一声：“这样的单纯可爱，对他来说不知道是好是坏呢。”“当然是好了！他是得天庇佑才能遇见我们，我们又让他再得一个给他遮风挡雨的家。”生逢乱世，这样漂亮的一个孩子，失去父母庇佑被从家里赶出来。这一路上没有遇见坏人被骗被拐、没有睡过露天、讨过饭、没有被人欺负也没被狗咬过、最苦也就是做个小伙计。可就是做小伙计这种有饭管饱，有瓦遮头的工作也不是人人都能找到的。现在的杨宗宝又有了待他如珠如宝的奶奶跟父亲，谁能不说他真是运气好到逆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