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格勒相簿

作者:彼得堡相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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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集



      1993年11月7日,列宁格勒,十月中学。
      轻音部的演出已经过半,台下的呼声不绝于耳。在幕后,轻音部的部长季马·伊泽尔金和挚友尤利娅·马扎罗娃相拥庆祝成功。在舞台上,吉他手瓦夏·基尔波诺斯的心难以平静。演出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然而他的心却难以平静。
      他低下头瞥了一眼手表,下午3时30分。如果不能按时继续演出的话,那么接下来的演出进程都会被打乱了。
      瓦夏心想:“我的心脏,你快点平静下来啊!”
      “瓦夏!”主唱斯维塔·奥克佳布琳娜投来关切的目光,打出胜利的手势鼓励他。
      瓦夏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也向斯维塔竖起了大拇指,报以微笑。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双手抱拳。
      这时候,一个拳头轻轻的贴到了他的脸上。
      卡琳娜·图曼诺娃,乐队的键盘手、贝斯手、萨克斯手,宝石一样的眼睛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瓦夏长舒一口气,伸出的右拳和卡琳娜伸出的左拳默契地碰在一起。
      “在庆祝十月革命节的联谊会上,我们三人,度过了最为亲近而又欢乐的、同时也是最为喜悦的那个瞬间。然而——那也是我们三人,还能真正坦然相处的……最后一个瞬间……”
      Ⅰ
      1993年10月7日,星期四。
      放学之后。
      吉他声中,第二练习室,一个金发女生打开了窗户,坐到了钢琴之前。
      隔壁的第一练习室,弹奏吉他的人正是瓦夏·基尔波诺斯。他的个头足有184公分,黑色的眉毛、湖水一样的眸子,高挺的鼻梁,刚刚好的嘴唇,笑起来一定很迷人。身上穿着白色的衬衫黑裤子,除了手表没有任何饰物。一个打扮得体,挑不出毛病的小伙子。
      {画外音:
      《White Album》,作为冬季的流行曲目,流行了将近三十年的老歌,是从我们的父母上学就开始连载,历时十四年才连载完成的小说《白色相簿》的插曲。安娜·格尔曼【注1】的第一首日语歌曲。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买下CD,也是第一次拿起吉他去弹奏的曲子。}
      “喂,放手啊!”那是以前轻音乐同好会的主唱,安东尼娜·亚纳耶娃,一头棕色的头发,个头不算高,脾气可不小,数她最能惹事儿。
      “等一下!要是连主唱都走人了,我这里该怎么办啊?”在亚纳耶娃身后,刚被挣开手臂,面露急切之色的是季马·伊泽尔金,轻音乐同好会的会长。
      “根本就没有办法了好吗!反正鼓手、贝斯手和键盘手都已经走掉了啊!”
      “得了吧!出现这种情况,还不都是因为你!”
      瓦夏在一旁听不下去,抬起头来喊道:“好了!你们都出去!现在总算轮到我练习了,别打扰我,都明白吗?”
      “瓦夏,你也对她说点什么嘛!这样下去的话,我们轻音部吃枣药丸的!”季马垂头丧气地摊摊手,身后的安东尼娜却悄悄走掉了。
      瓦夏抱着吉他,扬着脸说:“我很久之前就说了无数遍了吧?就是现在从你嘴里吐出来的那句台词。”
      “哎哎哎,所以我才让你对托妮娅说两句,而不是给我上政治课啊,指导员同志。”
      “大尉同志【注2】,人都走了,你让我怎么说服她?”瓦夏脸上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歪了歪头。
      “该死!”季马回过身,安东尼娜已经悄悄的走到了教室门口,他急忙追了出去。“托妮娅,安东尼娜·根纳季耶夫娜!等一下!”嫌说服力不够,他还抓住了安东尼娜的胳膊。
      “放手!”季马又被甩开了,但安东尼娜也不走了。
      “你不是想要击败奥克佳布琳娜,成为十月中学的关注焦点吗?”
      “我会通过其他的手段搞定的。”
      “那我们的野心该怎么办啊?你要是走了,我们这个乐队也没人理了好吗?”
      “好啊,那就去请那个奥克佳布琳娜就好了!”
      “拜托了,回来吧!”
      ……
      争吵还在继续,瓦夏拿出手机,只看了一眼,脸上就挂不住了。
      信息是学生会的赫瓦尔茨基发来的:“……快来联谊会准备室,那个奥克佳布琳娜,说选美大赛……”
      劝说失败,季马叹着气站到了瓦夏面前:“怎么办,瓦夏?现在轻音部只剩下了咱们俩了。”
      瓦夏收起手机,正色道:“季马,我一开始就说过吧?如果只有亚纳耶娃这个人能用,就打消邀请她进来的念头。去年出在她身上的事儿少了?她是一个争强好胜不惜代价的女生,无论对谁都摆出一副娇柔造作的态度。成员之间也好,乐队之间也好,接二连三和他们发生纠纷。真是个毁天灭地的社团毁灭者。为了收拾她的烂摊子,连学生会都跟着被批判了一番。”
      “是啊!”季马双手插在裤袋里,懒洋洋的应和着,“毕竟她就是这么一个既夸张又引人注目的女生嘛,她肯在舞台上好好唱歌,就已经达到了宣传效果。想来对亚纳耶娃也实在难以割舍啊!”
      瓦夏不打算留什么情面:“但作为一名主唱,她最多只配拿1分【注3】。”
      “那不是和你的吉他水平很相称?”季马斜眼看着瓦夏,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那么我这个只配拿1分的吉他手也可以毫无顾虑的离队了。”斗嘴的工夫,瓦夏收拾好了吉他,起身离开。“辛苦你了,部长同志。”
      “站住,都这种时候了你也要走?!”
      “至少今天要离开一下,有急事。”
      “去哪儿?”
      “去我们本想杀掉的恶龙那里。【注4】”
      “谁?”季马没有反应过来。
      “奥克佳布琳娜,斯维特兰娜·奥克佳布琳娜。回见,祝好运!”
      练习室的门被带上的一瞬间,季马的口中吐出两个字:“拉人?”
      门外,瓦夏吐出一口气:“基本就快学会了啊……”在朋友前,他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实际心肠热得很。屋漏偏逢连夜雨,事情的进展和预想的一样糟。考验自己的时刻已经到了。
      通向学生会活动室的路不长也不短,路上要经过一个天桥,瓦夏的步伐不快也不慢,他认为这有利于自己的思考。
      “瓦夏,等你好久了!”
      “你跑哪儿去了?我们四处找你!”
      “能解决这个紧急情况的只有你了!”
      “我说你们只是放手不管而已吧?”瓦夏顺手把吉他扔给了最近的一个人。“好歹作出自主判断再行动啊。”
      “哎嘿,哎嘿嘿,绿色的枫树沙沙响。瓦夏啊瓦夏,你赶紧过来帮帮忙。”循着歌声,瓦夏大致了解活动室的情况。坐在会议桌东边椅子上的是赫瓦尔茨基——也就是唱歌的人啦。西边的那个棕头发女生不消说,一定是斯维塔·奥克佳布琳娜。小姑娘的眼神里带着善意,可还是兴致不怎么高,在这里她可变成了一个落落寡合的女孩子。
      “快算了,爱德华多维奇,您这个‘波兰人’唱起《黑皮肤姑娘》也不像个俄罗斯人。”瓦夏瞟了一眼赫瓦尔茨基,自己坐在了奥克佳布琳娜的对面。“斯维特兰娜·季莫菲耶芙娜?你好。”
      “您好。”
      “我是基尔波诺斯·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我和这位赫瓦尔茨基一样来自1班。”瓦夏向赫瓦尔茨基的方向歪歪头。
      斯维塔微笑着,只是还不抬起头,眼睛看着面前的桌面:“我知道你的名字,总是能在成绩榜最左边看到你。”
      “我也认识你,每次都能在选美舞台的正中央看到你。——不过,今年你要退出了?”瓦夏始终看着她,一切如常。
      “对不起……”
      “学校的选美大赛和社会上的选美大赛是不一样的,既没有舞台活动,也没有泳装展示。我们只不过想是办一个比较老实的竞赛罢了。”
      “这些我当然明白。”
      斯维塔回答的简单,不肯多说一句。
      “即使如此还是也不愿意吗?觉得难为情?”
      瓦夏双肘支在桌上,十指交叉。
      “不是难为情的问题,应该说是我本来就不想引人注目吧……”
      赫瓦尔茨基插了一句:“这话说的太晚了吧?”
      “赫瓦尔茨基!”瓦夏对他低声喝道。
      斯维塔继续说:“其实我9年级的时候并不是真的想要参赛的……”
      赫瓦尔茨基好像并不满足:“然后连续蝉联两届,您可真有两把刷子……”
      “赫瓦尔茨基!”这次瓦夏看他可没那么和善了。
      斯维塔的声音低低的,被两次打断也不在意:“可是,等我发现的时候,朋友已经自作主张给我报名了。因为那时候我刚刚转学过来,所以就没有拒绝的勇气。然后就糊里糊涂的迎来了比赛。我一直对这个不怎么感兴趣的,可结果……”
      “别说这种话了,斯维特兰娜!”瓦夏此言一出,可让所有人都盯上了他,可他还像个没事儿人似的“不管你现在说什么,去年和前年你都参加了这个大赛,而且毫无疑问获得了冠军。
      “这个……那个……”斯维塔抬起了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刚刚还彬彬有礼的黑发男生。
      “如果你从现在开始为这件事后悔,就是对当初想让大家了解你而让你报名的朋友,成为了你的粉丝为你投票的人,以及因为你获得冠军而喜悦的人……总之是对所有人的不尊重。”
      斯维塔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瓦夏,腰背不由自主的挺直,面部已经凝固了。但瓦夏却滔滔不绝起来。
      “如果你不想干,那好。你只要说一句‘今年我不想参加’就够了。但是不好意思,我们不能把你过去参赛的信息一并扔进锅炉烧了……”
      “好了,少说两句吧。”这次反倒是赫瓦尔茨基开口为斯维塔辩护,还为瓦夏打圆场。“不好意思啦,斯维特兰娜。瓦夏虽然很能说会道,但是却有一个对任何人都会开始说教的坏习惯。”
      “西蒙!”
      “没……没什么。”这次轮到赫瓦尔茨基和瓦夏一起不明所以了。斯维塔又低下了头,左手托腮:“因为的确是我不对,确实如指导员同志说的那样,我之前自己都没想到这一点。”
      “我不是什么指导员了……
      那边斯维塔就像刚才一样,轻轻地、慢慢地,如自言自语般:“那些选择我的人,对我都是有期待的吧?那些为我投票的人,应该都会觉得很高兴吧?”
      “奥克佳布琳娜,你终于想通了吗?”赫瓦尔茨基喜上眉梢,胜利女神看来正向他招手。
      “很抱歉,刚才我那么任性……”
      面前的这个女生,和瓦夏之前听说的完全不一样,这根本是个特别坦诚的女生好吗?
      “很好,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一致,这篇就算翻篇啦……”
      “还是取消吧!”瓦夏又一次吸引了全体人员的注意。
      “啥……意思?”赫瓦尔斯基的动作停在了空中,可怜的人正准备击掌相庆呢。
      “可以吗?”这是斯维塔发出的惊呼。
      “没什么不可以的,因为报名条件的大前提是要取得本人的同意。既然你不愿意的话,那么就此作罢不是很正常吗?”
      “瓦夏,你到这儿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可怜的赫瓦尔茨基,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显而易见啊,为了阻止你们这群家伙对女孩子威逼利诱。爱德华多维奇,这只是个比赛罢了,还是你忘了?”
      “那你就别像个指导员一样随口说教啊,你这家伙做事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斯维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是哪儿都不动,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瓦夏。一双稚气的眼睛,绿莹莹的,圆得像小碟一样。
      “好了,都过来集合。现在我们开会!”瓦夏就像一个真的指导员一样站了起来。
      “瓦夏,现在怎么办?”
      “没有奥克佳布琳娜这个比赛观赏性一定会打折的。”
      几个人七嘴八舌没个主意。
      “所以我才和你们商量对策。”瓦夏的声音不是最高的,但一定是最清楚的。
      ……
      Ⅱ
      1993年10月12日,星期二。
      瓦夏回到教室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
      在距离极圈并不太遥远的列宁格勒,冬半年的阳光是宝贵而吝啬的。还有不到两小时太阳就要下山了,室内的每个物体的影子都是又斜又长的。
      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不,还有一个。她在教室西北角,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那是卡琳娜·图曼诺娃,他的同桌。
      “已经四点了,给我回家去睡!哎,回家吧……”瓦夏起先嗓音高了八度,可后来又降了下来。他是来取走自己的书包的,不出意外,每天这时候来取书包,都能看到她——其实她每天都是最后走的——不过这绝不是因为什么学习认真。
      十月中学有两间公开的音乐练习室,一个是和11年1班在一层楼的老音乐室,另一个是在对面新校舍的大音乐室。此外,还有神秘的第三练习室——据说只有音乐专业生中的佼佼者才能使用的个人音乐室——即老音乐室隔壁的钢琴房。那里有一架钢琴,据说是德国造的。在一般学生看来,这样的待遇实在惹人嫉妒。话虽如此,但对这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钢琴尖子,两个月来每次练习都在那里练习钢琴的人,瓦夏实在难生怨念。因为即使他弹奏的曲子再蹩脚,隔壁那个乐手也会停下自己弹奏的曲子,默契的应和他。
      “她一定是个随和善良的人。”瓦夏一直这么想,他认为乐手一定是女生。学校里的男钢琴手哪里有这种情感丰富的?
      您不信?刚刚隔壁还是拉威尔的《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可瓦夏的吉他这么一拨弄,也跟着变成了《再见莫斯科》。
      “谢谢了,为了你今天……和一直以来的陪伴!”
      轻音部已经分崩离析,选美大赛眼看也要搞出一地鸡毛。只有与她合奏的瞬间,瓦夏的心间才会如甘冽的山泉流过一样畅快。
      天真的黑了,路灯都亮了。
      “嗨,瓦夏。”
      听到声音后的瓦夏转过头去,来人的出现在他的意料之中。尤利娅·马扎罗娃,爽朗的性格,苗条的身材,身上有些男孩子的英气。他还是季马的……红颜知己?欢喜冤家?那个日语怎么说的,哦对,本命!
      “你好,尤利娅。”
      “怎么,现在才从学校出来?够晚的了。”
      “有些事情才处理完。”
      “说来啊十月革命节又要到了,国庆节联谊会也快了呢。大概是因为季马又搞出了什么麻烦,所以你才东奔西跑去善后吧?”
      “为什么什么事儿都跟你亲眼见过了一样?”
      “这不就是你们的日常状况嘛!”尤利娅摊摊手,“真是的,虽然季马也有些那个啥。不过我也真纳闷,瓦夏你都是什么时候学习的啊?”
      “先不说这个,我记得你和奥克佳布琳娜是同班吧?”
      “怎么想起问这个?”
      “不,没什么。”
      ……
      “什么情况,现在你才对斯维塔产生了兴趣呀?”
      女人的天性是八卦,这在全世界都一样。
      瓦夏右手紧紧抓着拉手,左手拿着一本吉他入门教材,头也不抬的说:“不是这样的,只是今天正好有机会和她聊了聊。”
      “这样啊,我说亲爱的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看来你也要迎来人生中的春天啦。”就算看不见,瓦夏也能猜到尤利娅脸上那可以用测糖仪测出来的暧昧。
      “你刚才是在听我说话吗啊……”
      “但是,上来就攻这个山头,难度会不会太高了一点?斯维塔可是最精锐的近卫军都没有拿下的高地呢。”
      “我都说了……”瓦夏的挫败是发自内心的,“算了,尤利娅,你和奥克佳布琳娜关系好吗?”
      “这个嘛,在班级里大概就我和她聊得最多吧。”
      “你跟谁都能侃很久好吧?”
      “毕竟和你也只花了三天的时间,就到了可以一起出去玩的地步了呢” 说到这里,尤利娅的声音变得轻了“……虽然也有一部分要托季马的福。”。
      “好吧,既然你这边是这样的话,那么奥克佳布琳娜……?”
      “又怎么了?”
      “我就是觉得哪怕都是校园红人,她和你也是正相反的两个类型吧?”
      “虽然我有些不适应,但谢谢夸奖。不过你想说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瓦夏放下了书,眼睛看着窗外缓缓远去的街景。
      “她啊,虽然平常待人举止的态度看上去都不错,但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些微妙吗?”
      “我不明白。”
      “比如从来不把真正的自己展现出来,或者说不管是谁,她都刻意的造成一种隔阂。”
      “你怎么会这么想?”
      “算了,是我多心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瓦夏苦笑着,又端起了吉他教材看。
      身旁,尤利娅玩味的看着他,良久,才缓缓道:“你对她果然有意思。”
      ……
      瓦夏为什么会这么想?事情要追溯到去年暑假。
      夏天的列宁格勒,用什么语言都不足以形容它的美丽。新时代与旧时代交错,苏联人与外国人并行。有热热闹闹的地方——百货公司,就在涅瓦大街上,人挨人人挤人,叫人直心焦。可又有能让人得到心灵的宁静去处——比如乐器街。
      那天是内务部节(3月27日,周六),季马带瓦夏去乐器街挑乐器——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学博物馆附近的一条小街——瓦夏直到现在也记不得这条街的名字是什么。他看到一个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在街角的咖啡厅里忙碌,起先他不以为意,这个棕发的女孩儿和他素昧平生。
      不过自从瓦夏开始正式练习吉他以后,乐器街便成为常来常往之所,咖啡厅更是必经之地。
      渐渐的,瓦夏注意到一件事情,那个在咖啡厅打工的姑娘,总是一身朴素的模样。若是单纯的朴素,也没什么。问题是,那个姑娘的存在感异常稀薄,就像不想让人知道这个地方有她这个人一样。
      直到9月1日,一个烈日灼人的日子,瓦夏在学校的回廊下和那个姑娘擦身而过,霎时浑身僵硬。就像前一秒还在桑拿房蒸的头晕,转身就掉进冰窟窿一样。
      那个在咖啡厅打工的姑娘就是斯维塔·奥克佳布琳娜!
      为什么直到今天自己才知道!
      基尔波诺斯啊,你好歹也是全校测验第一名记录保持者,自认人情练达,还算个聪明人。可那个校园红人换了身衣服,戴了个黑框眼镜你怎么就认不出来了?
      打那时候起,这事儿就算埋在瓦夏的心底了。
      Ⅲ
      1993年10月14日,星期四
      瓦夏有些时候觉得自己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打十三岁起,就开始了近乎独居的生活——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在那年完全到了尽头,父亲调往莫斯科工作,母亲也很少回家。可生活总要继续,上九年级之前,他无处可去——或者说哪儿也不愿意去,没事的时候就在赫瓦尔茨基家对过的超市帮忙打零工。等认识了季马·伊泽尔金,他才体会到人应该有休息的时候。可接下来的三年,他又进了学生会,当了班干部,学校可不是什么儿童乐园。学校重视学习,而他也重视学校。因此在这个阶段,他还是不能显得年轻一些。恰恰相反,他要显得更像一个过来人,要给学弟们和同学们做一个好榜样。不知不觉的,瓦夏就被同学们在私底下叫做“指导员”了。
      可是瓦夏之前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举止比同龄人要大,直到后来某一个寂静而明亮的夜晚,这念头才悄悄地袭入脑海,使他起了变化。
      不过,眼下离这个夜晚还早。国庆节联谊会的道具和布景材料,从现在就要准备好。别的时候都要上课,只有午休时间能干活。一根要用做门柱的木料扛在肩上,换上一身明天就要扔进洗衣机的阿迪达斯运动服,瓦夏看上去没那么引人注意,本来就有一头黑头发,远看还以为是高加索人。
      “指导员!指导员同志!”
      瓦夏心说:“是个女孩的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指导员是谁?”
      “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等一等!”
      “你好啊,斯维特兰娜。”瓦夏放下了肩头的木料,随意地用袖口擦一擦汗。
      “您有些过分了,指导员同志!”斯维塔身子向前倾着,责备道,“我喊了您好多遍呢!”
      “抱歉,我不知道你喊的是我。”瓦夏心说一声冤枉,但可不敢和这个女孩儿这么无理。
      斯维塔笑了笑,略一沉吟:“关于选美大赛,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瓦夏打断了她的话头:“斯维塔,我现在很忙,你能等会儿再谈这个吗?”
      “那我帮你搬东西。”斯维塔说着双手托起木料在地上的一端。“现在可以出发了吗?”
      瓦夏惊疑地望着斯维塔,连道谢都慢了半拍:“……谢谢。”
      一男一女,搬着一根木料,一前一后。
      “那个……”斯维塔欲言又止。
      “很沉吧?要不咱俩换换?”
      “不必了,谢谢。”斯维塔望着瓦夏结实的后背,“你现在就为了联谊会忙碌,你们组委会真辛苦。”
      “我早就不是组委会成员啦,不过去年是。”
      “那您为什么要搬这个?”斯维塔问。
      “为了帮朋友个忙,西蒙·赫瓦尔斯基,我的同班同学,就是那个那天和你谈过话的‘波兰佬’。”瓦夏略一回头,又望向前方:“小心,前面有台阶。”
      ……
      杂物室里。
      “我不参加选美大赛真的没问题吗?”
      “这个昨天不是已经有结论了吗?”瓦夏拍拍手上的尘土,不以为意。
      “可是要是把比赛搞糟了,大家都不开心怎么办?”斯维塔双手交叉在小腹前,低下头不去看瓦夏“我知道组委会的同学们有多努力,也感受到了有一份责任感,所以会觉得对不起他们。”
      瓦夏咧开嘴笑了。
      “笑什么?我可在为这事情发愁呢,比如昨晚……”斯维塔觉得这人有些不解风情。
      “你呀,昨天明明说了不想受人追捧,结果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你怎么能这么说呀,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斯维塔本来低下的头更低了,脸红的就像六月份的樱桃似的。不知不觉的,她对瓦夏的称呼从“您”变成了“你”。
      “你刚刚自己说的嘛,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超级偶像小姐?”瓦夏话锋一转,“不过你也别那么担心,虽然你不来是会有些许遗憾,工作调度上也会有调整,但十月革命节联谊会一样可以办得热热闹闹的。相信我。”
      “真有自信。”斯维塔扬起了头,和瓦夏四目相对。
      “虽然我总是对他们几个指三画四的,但其实我信任他们,只不过他们需要个人抽一鞭子罢了。”这功夫,瓦夏从斯维塔的对面站到了她的身边。
      斯维塔笑了,但并没有说话。
      “说来,我现在有一个比这件事更难办的个人问题……”瓦夏挥了挥手,又站回了刚才的位置“算了,这事儿不该跟你说的。就这么点午休时间,全让你跟我报销了。”
      斯维塔向前倾了倾身子,脸庞离着瓦夏还不足50厘米:“没什么,和你不一样,我还是挺闲的。”
      瓦夏脸红了。
      “好了,我该走了。”现在他急于缓解这一尴尬。
      “等一下!”等瓦夏回过头,斯维塔才说:“我可以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再问你一句话吗?”
      “请讲。”瓦夏回过身子,奇怪的是现在他不那么紧张了。
      “你和大家不一样,你把我当成个普通女孩对待呢。”斯维塔仰着头,看着比她要高15厘米的瓦夏。
      “不,对你还是挺特殊的,一般我不会让女生来和我一起干活。”
      “谢谢!”
      “没什么,再见!”
      ……
      1993年10月19日,星期二。
      在化学课上,瓦夏还在为联谊会各个节目出场顺序发愁。15分钟的间隔过于拖沓,他正考虑是不是将换场时间缩短到10分钟。直到他看到了仍然在表上赫然写着的“轻音乐同好会”一栏。
      唉,什么同好会呀,即将不复存在咯!
      季马的持续联系至今仍无进展,键盘手、鼓手、贝斯手不是菜市场货架上的胡萝卜,价格便宜量又足。音乐专业生自有自己的社团和活动空间,哪里看得上轻音部这群二把刀?而业余选手们呐?拜亲爱的季莫菲·德米特里耶维奇能够脚踩一个舰队的光荣事迹,还有亚纳耶娃搞出来的烂摊子,谁也不会来的。
      他们不会来救我们来了,是不是,长官?
      瓦夏蓦地想起这句话,烦躁从心里直到指尖。手中的红蓝铅笔索性在“轻音部同好会“一栏画了个大大的红叉,表格也被团成了一团,放在了桌角。
      这一次,优等生瓦夏·基尔波诺斯也和自己的同桌——缺勤成性,早退是日常的卡琳娜·图曼诺娃保持了一个姿势——趴着。
      放学后,瓦夏来到练习室,准备最后一次练习。他是个候补吉他手,每周只有周二、四乐队其他人练习结束后来练习。之前也很少和大家合奏。但这一次,他想给隔壁琴房的那个她留下点好印象。
      就弹一首《White Album》吧。
      吉他弹出了一小节,隔壁的琴手果然应和着他,一道演奏。
      “对不起了,亲爱的朋友。以后不能跟你一起练琴了。有着光荣战史的部队走到了历史的终点,缀着勋章的近卫军旗也要送到阿尔巴特大街的地下室了【注5】。祝你成功!”
      窗外,清亮的女声从开敞的窗户中传出来,悠扬悦耳。
      擦肩而过的每一天就算不断地增加着
      互相的情意总会一直在彼此身边
      两个人就算不能相见也毫不在意
      逞强的话语中却总藏着一声叹息
      ……
      瓦夏抱着吉他,立刻冲出练习室。他不确定歌声来自何方,只是凭直觉认定,这个人就在附近。
      这里是六楼,那么最近的地方就是天台。
      抱着这么一个念头,瓦夏冲向楼梯,执着的判断歌声只可能来自楼顶。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撞开了天台的大门。然后——
      在那逝去的季节里被雪藏着的宝藏
      是不可或缺的一片珍贵的拼图
      就像白雪装饰着整条街悄悄地不断堆积
      也将这相簿中的空白轻轻地填满至尽
      “斯维塔?!”
      斯维塔的身子颤了颤,就在前一刻,她还沉湎在音乐中不想自拔。她转过头,语气中带着惊奇。
      “瓦西里?”
      【注1】安娜·格尔曼,波兰女歌手,她在现实中颇具人气。代表作《爱的回响》至今仍在传唱。加伦位面,于1967-1980年演唱了多首小说《白色相簿》中的插曲。关于她现实中的生平,请参见苏联歌曲吧的这一帖子:http://tieba.baidu.com/p/3993364122
      【注2】季马称呼瓦夏时用的是замполит,直译为政治副职(红军和红海军1942年后只有部队政治副职,而没有政治委员),此处取意译。瓦夏称呼季马的Капитан也是双关语,平时语境指代队长。这里联系上下文,取军衔大尉的意思。
      【注3】苏联/俄罗斯满分是5分,3分及格。
      【注4】这里引用了俄罗斯传统民间故事“圣乔治屠龙”的典故
      【注5】阿尔巴特大街:苏联国防部所在地。苏军某一部队撤编、解散后,由所在部队主官、政治副职和护旗兵将军旗护送至国防部,存放于国防部专门辟出的存放军旗的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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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不可避免的会受到《白色相簿2》的影响,还请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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