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拍春衫惜旧香

　　酒过今朝，情过今宵，都逃不离一场幻境南柯梦。
　　——题记

　　女子的长指间夹着一副未上红漆的青竹牙板，轻轻地敲着：“人如花飞，云如短歌，谁曾爱我？时而风光，时而坎坷，谁怜惜一个我……”
　　“姑娘的这套唱词也未免太悲戚了些吧？”梨木雕花门“吱呀”一声就被推开了。
　　“妈妈。”女子并不理会那先前说话的男子，只是对一个衣着鲜艳的妇人恭敬地点了点头。
　　“萦儿乖，这位便是你今晚的客人咯。哎呀呀，崔少啊，您好眼光啊，看中了我们家萦儿。萦儿可是我们阁子里最会唱小曲的姑娘啦，瞧瞧，这南方来的人儿就是长得水灵，小脸都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呢……”
　　“妈妈，我知道了。”叫“崔少”的男子温厚地笑着，不动声色地就把一个劲推荐自家好货色的老鸨赶出了房间。
　　“你叫……萦儿？”崔少笑笑，自顾自地斟了两杯茶。
　　“公子！”萦儿促促地叫了起来，“公子，还是让萦儿来吧。”
　　“萦儿……这名字还不差。”他也没推让。
　　崔少爷并不像其他来青楼里的那些好色男人，见了姑娘就立马动手动脚的，他只是很温和地笑着。就像……像一个淳朴的书生公子哥儿。
　　萦儿想了想，又自觉好笑：哪个来这花街柳巷的不是为了寻点乐子？现在看似安安分分，可未必心里就没存什么邪念呢。反倒越是像这样不动声色的，越不是什么好打发之人……
　　“萦儿姑娘可是觉得在下身上有什么可笑之处？”
　　崔少爷想必是觉察出我在笑话他了，这可不妙……要是被妈妈知道了……萦儿眨眨眼，机灵地笑问道：“萦儿只是在想该给公子唱个什么曲儿好呢。崔公子，您想听些什么呢？”
　　“你随便唱点吧。”崔少顿了顿，又补充道，“就唱首你最拿手的曲子。”
　　“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孤影砌，弱魂飘，春丝命一条，满楼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萦儿的唱腔本就是极细极柔的，她又喜拖长了调子打十七八个转儿唱，这一小段曲就更显得悠长寂寥了。
　　“《桃花扇》的曲，好听。萦儿姑娘来唱，更是好听。可是这曲也还是过于悲戚了些。”崔少用折扇敲着桌子边，又说，“人生苦难事本就多，何必连唱曲儿都唱这些悲悲惨惨的故事？万事万物皆不如看得开些，自己也好过。”
　　萦儿抬头，愣了愣，半晌才挤出一抹笑来。看上去很是勉强僵硬的样子，但又有些惊讶的意味在其中。
　　九、十月份的秋夜里，凉风已袭袭地吹来，香闺里的窗户又没有关严实，被风一吹，就“喀啦喀啦”地直作响。风倒灌进屋子里，荡了个圈，又离去了，似有似无的风声就如同有人在暗处无止尽地嘤咛哭着一般。
　　“那崔公子您喜欢谁的词呢？若是萦儿会唱，自当尽心尽力。”她心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突生了一股子调皮劲儿。
　　“东坡居士的词敢问姑娘可知几首？”
　　“一曲《南乡子》如何？”萦儿笑了，拨了拨手中的牙板，复又唱道，“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
　　“姑娘为何不唱下去了？”崔公子也不待她解释，却自顾自地接着开口唱了起来，“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这是怎样的境界啊……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
　　萦儿这次又是一愣，想来她也没料到这尊贵得紧的大少爷会在自己一介风尘女子的面前开口低唱。
　　“那萦儿便也来‘醉笑陪公三万场’咯。”
　　“萦儿啊萦儿，你倒是好生奇怪，怎么一直也不问问我的名字？”崔少戏谑地笑着反问她道。
　　“公子不说，萦儿自也不会问。”
　　“那我来问一问你的闺名可以吗？”
　　萦儿用尖尖的指甲刮着白瓷杯，挑挑眉淡淡地说：“萦儿的闺名可不就是这个么。”
　　“错了错了。”崔少咧开嘴，无声地笑得张扬，“你的闺名为墨竹吧。带上姓，乃李墨竹。”男人的话语掷地有声——
　　李、墨、竹。
　　“公子说笑了，这般雅致的名字岂是萦儿这等人能取得的？莫不是您看萦儿好欺负，便拿人家来耍了吧？”萦儿巧笑着将话题转移开了。
　　“哪来的话？”崔少给自己、给萦儿都又添了点茶水，“我这可是问的‘闺名’。你花名才是‘萦儿’，不是吗？”最后的一句“不是吗”倒像他硬生生加上去，听起来颇为生涩。
　　萦儿笑笑，却不再说什么话。
　　“好吧，应不应皆看李姑娘您自便。不过崔某的全名是崔望临。李姑娘，这名字你多少还是有印象的吧？”
　　“您崔公子的大名，墨竹自然是不敢忘的。”萦儿，即是李墨竹的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冷笑，再也不见温软与怯怯，与原先的她倒像是判若两人一般。
　　“李姑娘，令尊的事……我很遗憾没有帮上忙。”崔望临难得地说话吞吞吐吐了起来。
　　“公子不必如此自责。崔家虽是大贾，但要和朝廷里的徐太守相抗衡还是颇有难度……崔公子您现在还愿意来这儿看看墨竹，就是对李家、对墨竹的最大恩情了。”她嘴角上挂着的浅笑很美，可惜这般凄然决绝的表情，在她现在这个年纪的脸上出现，却是极不相称的，“毕竟曾经的‘铁腕御史李’也早已不复存在了 ……”
　　崔少点了点头，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恍惚间李墨竹觉得他那温文的表情中突然就多了几分坚决的神色：“令尊的做法并没有错的。”
　　“墨竹明白，所以墨竹从未怪过爹爹。”翠玉嵌成的耳坠在微凉的空气中幽幽地打着晃儿。
　　“李姑娘……看在我曾是你未婚夫的份上，你不如就跟着我一起回府吧。”
　　“回府？崔府？”墨竹反问他。
　　“嗯。”
　　“墨竹心中只认李府才是我的家，所以对不住了，崔公子。”
　　崔望临瞪着眼，恍若不可置信般地盯着眼前这名本该被娇养在深闺中的大家闺秀：这么说她不愿意跟着我走？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谁会愿意留在这风月场所？难不成她是有什么非留下来不可的理由？
　　“李姑娘……你可是想借机复仇？”崔少爷试探性地问道。
　　李墨竹却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回答道：“怎么会呢？先不论徐太守是否真的会来这家小小的花楼，即便那太守确实是个好色之徒，可以让墨竹我有机可乘，但凭着这区区的女子之力，真想要对他如何——墨竹的胜算又能有几分？故而我从未有过这等张狂想法。”
　　“既然如此，那崔某便不知李姑娘不愿随我一同回府……回崔府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了。” 崔望临在说这话时，表情是异于先前的严肃认真。
　　“墨竹不愿再牵连到更多的人，毕竟我爹爹一案牵连甚广……哪怕那徐太守碍于崔家的势力不会再追究下去，墨竹我也不希望让崔公子您背上‘娶了罪人之女’的难听名声。”
　　崔少爷摇了摇头，似是不愿再与她关于这个话题争论下去。他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地开口问：“那请萦儿姑娘再为在下吟一曲如何？”
　　时候不早，已到了后半宿了，想必不用再等多久，太阳的初辉便能再一次普照这片茫茫的大地了吧。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那么不知萦儿姑娘可听过这一支曲子？”崔望临用扇骨敲着桌子边，和着牙板的节奏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却害相思，思量世人笑我痴。平生不会痴痴，才会痴痴，却害痴痴，痴心一片有谁知。平生不会相知，才会相知，却害相知，相知心事比作诗。相知难到死，相思独自知，人生总如此，何必苦痴痴？”
　　“曲无好坏之分，宜情即可。人无尊卑之嫌，宜世即可。”李墨竹孤傲地摇了摇头，像是不认同崔望临的这首歌似的，“崔公子……”
　　李墨竹还想再接着说些什么，却被崔望临干脆地打断了：“所有的往事终会被淹没，直至再也无迹可寻——那些世人的闲言碎语又能影响到什么呢？日升月落，每一天都是新的。墨竹，你这般苦着……到头来，磨折的还是你自己啊！今日花开花落去，明日花开别样红——这句话的意思，你也是知晓的吧？”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墨竹深深地叹了口气后，蓦地站起身来，打开了身后的桐木衣柜，“崔公子，您看，转眼已是秋天了，这春日的薄衫上还染有旧时的熏香，可到了明年开春再穿上时，这味儿便会变得不好闻了呢。”她伸手随意地扯了一件春衫递给他：“也只有现在还能勉强闻上一闻罢了。”
　　崔望临对她的情，聪明如墨竹，其实又怎会不懂呢？
　　“公子，萦儿已经有些乏了呢，能否请您允了萦儿今夜先行退下？”立在衣柜边自唤“萦儿”的女子微微敛着身，一派恭敬小意的模样，仿佛先前那个决绝孤高的李墨竹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他推开窗，天色果然已微亮了。晨曦将街上的建筑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阳光拂在女子年轻的脸庞上，一时之间晃得崔望临有些看花了眼。
　　对于萦儿来说，不过又是一个对酒当歌的夜晚过去了。而那些过去的人和事，也不过只是一场幻梦，大梦醒来，不诉离殇，这才是“让自己好过”。

　　【完】
　　2008.08.02
　　2014.06.06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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