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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宣室殿的宫门紧闭,唯有丝丝缕缕的风从窗棂缝隙渗入,说是微风,却足以让每个人身觉寒意。中年帝王抬手要拿案上热腾腾的茶,架不住一声咳嗽,正巧打翻了手边的青花瓷碗。秦放之心中一紧,连忙上前搀扶,他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声咳嗽给他父亲带来的颤抖,也感受到一位至尊的祖父对孙儿的失望。此时殿内唯他祖孙三人,放之张嘴要叫人收拾,皇帝的肘却在他手里一沉,然后从龙椅上站起来,甩开他往下走。放之心急,脚下却没跟近,眼神从案上扫过,井井有条地移开几本红封的奏本,把那滩水渍隔离在角落。俯首的功夫,他听到有个声音在问:“尔自六岁开蒙,教习宫中,就学了个不通伦理、罔顾纲常?”阶下少年脸色未变,露出些不符年纪的老成持重,他想起过来之前,她问他怕不怕,他果断到近乎武断地答了“不”,可当真正面临九五之尊的威严时,才知到底是怕的。这一瞬,他忽然感觉到愧疚,沉默着无言以对,脑子里同时闪过许多个日夜相伴,浮现出她温柔的眉眼,抱他时的亲昵。放之余光察觉到长子的犹豫,趁静谧的空隙,走下阶跪在一侧:“父皇,叔宝年幼无知,口出狂言,惊扰圣驾,儿臣自当严加管教。”帝王隐隐舒了口气,转身将已收拾妥贴的书案收入眼底,忽然眸色一亮,与他摆了摆手道:“罢了,跪安吧!”放之大喜,拉着叔宝磕了个头,一前一后往门外退。
眼见将到槛外,忡怔的少年突然停下,仰面看着他的祖父,就地跪下道:“陛下若不应允,姑母一死难免,叔宝视而不见,见而不救,即为不仁;叔宝教习宫中,八载有余,姑母高义,援引至亲,大恩未报,即为不义。臣已失孝悌,罔顾纲常,无颜忝居族列,请陛下赐臣异姓,贬为庶民。”帝王原本背对二人,渐已行回案旁,闻声回首,气急将倾在一侧的茶碗连盖一起丢过去,茶碗落在他衣摆铺平的地上,盖却飞得更远,砸在少年稚嫩的额头,散出来的茶渣晃进他眼里,险些睁不开,他既不敢擦拭,更不敢逗留,唯恐多一刻,再无此时孤勇,便不等圣意,匆忙磕头告退。放之来不及拦,偷偷抬眼看向父亲,却并未见意料之中的君王盛怒,那双从前精明果断的眸子里,此时却仿佛只有无尽的叹息和……疲惫,仅仅一瞬,帝王彻底转过身,他便识趣地躬身行礼,也跨出了门槛。此时门外已见不到儿子的身影,他不用想也知道去了哪里,伸手招徕一名侍卫吩咐道:“去宫门口找我的人,请王妃进宫到留仙馆一趟。”
秦放之到留仙馆后,并不着急进门,院子里鱼贯而过的宫人途经他身侧时停下施礼,他看见为首的那名托盘上放着广口瓷瓶与一卷纱布,瓶身有红纸封着“跌打酒”三字,刚想问的话便咽了回去,摆手屏退,而后自在树下石凳上小憩。宫人依次往内,每行到一处门帘,就有末尾两个留下听事,到暖阁时仅剩三个品级较高的,朝主子行礼毕便要上前伺候。盛装华服的女子轻轻抬手,指向榻上的杌子,吩咐道:“东西搁这,人都退下。”少年没有意外,看着众人退去的背影,居然忍不住笑了,他索性曲着手肘,重心倚在杌子上,上身最大限度地往对面倾,左手指指额头朝她嘟嘴撒娇道:“这儿这儿,这儿疼。”秦薰刚伸出的手,正好停在瓷瓶上,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笑着啐他:“没脸的东西,调戏起你姑姑来。”骂完到底舍不得,抄起跌打酒倒在纱布上,给他一点一点地擦。因她心中记挂着事,擦着擦着就难过起来,她以为足以瞒过他,低头时强撑出七分笑,却不防对上那双玩味的眼眸。
秦薰始终没问宣室殿发生了什么,她时常不由自主地沉沦在他暖煦的眸光中,忘了面前的少年早不是那个不通事务的孩子。他觉察到她神思的游离,便主动抬手,覆在她停顿的指背,朝额头的青块重重地按下,然后果不其然,疼得龇牙咧嘴。她这时方才回神,慌忙松开纱布,双目凑近察看。趁这个姿势,他毫无防备地在她唇上掠过一吻。他的动作并不娴熟,角度却把握得很好,像无数次在梦境的演练。她是当朝公主,血统的高贵注定在人前孤芳自赏、拒于千里,哪怕是从前姑侄自处,也大多发乎情止乎礼。这样的亲密的接触,终于冲破她自持多年的礼教。小鹿乱撞的心房,绯红的脸颊,手足无措的姿态,无一不在暴露她的羞涩。而那个始作俑者,此刻却眉开眼笑、好整以暇地理了理交领,志得意满地告诉她:“姑姑,不疼了。”
她想起那年御园花开,她在丛中扑蝶,不远处的凉亭,老先生摇头晃脑历数古今花草画名家,座下几个顽劣学生拿毛笔蘸满墨汁,互相甩玩,不成想将老先生前日辛苦作成的《御园春图》染上一滴墨渍,先生痛心疾首,争欲拿人处置。她那时豆蔻年华,童心未泯,便睁眼看起热闹。只见众人互相推诿,谁也不认,老先生自恃曾为天子帝师,俯身收起卷轴,嚷着要面圣陈情,诸皇子又调转矛头,齐齐拦着。僵持之间,末座才六七岁大小的童子倏然立起,作揖道:“先生息怒,自古文以载道,画以抒情。时维初春,百花齐鸣,万物复苏,意境在此,却堪不破生机,学生以为,草木所以生者,人也。先生何不以墨渍为轴,添作一美扑蝶,必不负今日好景。”诸生闻言附和,多是碌碌随波,唯老先生若有所悟,顺他目光望去,童子眼中那泓清澈,目光尽头是她粲然而笑。
自那往后,他屡屡借口在她闺中逗留。先生点卯若缺他一人,侍读便来留仙馆寻。因时年尚幼,叔祖辈先是笑传,继而习以为常,连他的父亲也不曾在意。白云苍狗,八年的时光足以让总角孩童出落成翩翩少年,让姑侄情深酿出来郎情妾意。大梁以礼治国,这份措手不及的感情,终于成为压在心上的重镣,成为束缚手脚的枷锁,也成为魂牵梦萦的企盼。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却默契地缄口不提。直至她的父亲,他的祖父,用一道迟来的赐婚圣旨,打破了所有的平静。他变得坐立不安,而她寝食无味,终于戳破了最后那层窗户纸——她向他袒露心扉,他向她许诺今生。
秦放之风流惯了,乍听说儿子同他姑姑关系暧昧时,第一反应还有点骄傲。此刻,他孑然一身守在院子里,忍不住幻想秦叔宝和秦薰的颠鸾倒凤,才终于开始坐不住,便叫来个洒扫宫女,洒扫宫女品级低,连暖阁都进不去,一问三不知,气得他大骂“逆子”。当骂到第八声时,“逆子”的母亲,他的正妃苏棠冰终于出现在眼前。放之如蒙大赦,起身相迎,连她来得太慢都顾不上责怪,连声催促她进去。
当宫女敲响那扇虚掩的门,禀告“三皇子妃求见”时,秦薰本能地看了眼叔宝,从他如常的笑意中大概明白了面临的处境。皇家最重颜面,他们的会面注定会成为这围宫墙里的又一桩秘闻。秦叔宝没想到的是,他与她同进同退的念头,竟然会是秦薰自己打破。她想的是,他已为她撑起一片天,她也要替他,独当一面。她理解他的犹豫,正如她听闻他在宣室殿面圣时的担忧,她却依然坚持,故作轻松地笑道:“姑姑同皇嫂说体己话,你一个大男人杵着像甚么,快去吧。”他无奈转看向苏棠冰,试图从母亲面上看出深浅,可他到底年轻,哪里敌得过深宅皇妃的不行于色。当悻悻阖上门的那刻,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命运将从房门再度开启时改变,或喜,或忧……
《梁史》载:狩章五年七月,上以皇女作配新科状元,未几,女薨。
许多年后,秦叔宝奉旨修史,偶然读到这段记载,记忆一层层铺开,他仿佛还能回味起,那道房门洞开时,正午刺目的阳光,那是他感受过最温暖的时刻。他想起与水薰成婚当晚,秦放之宿在爱妾南缇房里,他气不过,骂够了八声“下流”,才拉着媳妇儿睡下。他不知道的是,苏棠冰在喜宴散后,独自在正院中庭立了半晌。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个人永不会来了。
有些报应,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就像秦叔宝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骂第八声,也像他的授业恩师,在长子状元及第后,恩擢宰相。
有些秘密,随着历史车轮被碾碎,就像留仙馆里的无人知晓的对话,也像秦放之走出宣室殿后,那个九五之尊的帝王,还见过另外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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