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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陈以昂看着带头朝他道谢的兵士,那个脸型眉眼很像他野戍城伙房的伙伴牛二,牛二待他很好,常塞给他吃食,他也就觉得牛二亲切,看到长得像的难免生出玩笑心,却不想那壮汉呆了一呆,反问:“你怎知道?”
陈以昂也愣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壮汉脑筋很快,脸上露出喜色,问道:“你认得牛二是不是?牛二是我弟弟,我叫牛大。”
陈以昂也甚感意外,道:“你竟是牛二哥的哥哥?你们长得可真像。”这就是亲兄弟吗?打小就介怀跟陈以晖没一点相似之处的陈以昂心里说不出的羡慕。
牛大忙问:“我那弟弟可好?”
陈以昂道:“他现在在伙房做事,有吃有喝,挺好的。”
牛大抹了把脸,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陈以昂笑道:“自然活着,要不等打跑了长鲁人,你也跟我回野戍关吧。”
牛大堆满笑的脸僵了一僵,才道:“我走不了。”
陈以昂问:“为什么?”
牛大看了看周围,并没有南居关的人,才道:“我们牲畜营死伤太大,当年林将军可怜我们,想把我们都领走,孙大人不肯,我们走了就没人给他卖命保关了。林将军没办法,只好问我们家里可有愿意跟他走的人。孙大人当然也不肯,要知道,如果我们战死,我们的家人就可以顶替我们入军籍,都走的话,等我们这些人死绝,也没人卖命了。林将军为了给我们留条血脉,跟孙大人计较很久,才一个家领走一个。我已经成了家,有儿子,就让我弟弟跟林将军走了。”
陈以昂道:“那个孙福也太过分了,自己手下那么多兵士,却让你们去送死,还不给温饱。”
牛大一脸坦然,道:“我们是牲畜营嘛。”
“什么牲畜营,”陈以昂怒道,“你们是人、是人!跟他孙福也没甚区别。”
被压抑久了的人,早已忘记自由的滋味,牛大吓了一跳,只是木楞楞地点了点头。
这时,陈以昂带回牛二消息的事不胫而走,不少家人被林远君带走的兵士都向陈以昂聚过来,可又碍于身份,不敢上前。直到有个大叔模样的老兵,实在忍不住思念,壮着胆子过来,描述了半天,询问自己那唯一的儿子是否还在。陈以昂没事儿就到处瞎逛,还真见过这大叔的儿子,便说了,大叔跪倒在地,朝陈以昂磕头,朝野戍关的方向磕头。
越来越多的人围住陈以昂,对亲人的思念将对上位者的恐惧压下,陈以昂心里酸酸的,他到边关时间不久,不可能把林远君几十万手下都认一遍,他也不想大家失望,寻了个高处站上去,朝下面吼道:“诸位,等打跑了长鲁人,我带你们去野戍关找亲人好不好?”
刚才还乱糟糟的场面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终于有个人很小声地道:“我们都是牲畜营……”
陈以昂急了,道:“什么牲畜营?你们都是我大陈国的子民,都是我大陈国的兵士。”
或许是这辈子头一次有个人,这么明确地告诉他们,他们并不是从小到大被嘲笑的牲畜,他们是人,这让他们反而有些手足无措。
陈以昂从大石头上跳下来,抓住一个人,道:“你看你身上的棉衣。”又指着另一个人道:“还有你手中的米饭。”又道:“这些都是仪亲王殿下给你们的。我,得王,在这里跟你们保证,终有一天,你们和你们的子孙,都可以跟所有陈国百姓一般,堂堂正正地站在这片土地上。”
所有人都在沉默,也许曾经他们也憧憬过,不过那些憧憬,早已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化为绝望,谁来帮他们呢?从未有人。即使林远君肯伸出过援手,能做的也少之又少。
在日复一日的苦难中,或许放弃希望才是最终的救赎,认命,才不会再感到悲伤。谁也不曾夸下海口,能改变这么多人的命运,不是不敢去相信,只是怕相信之后又陷入万劫不复的绝望。
陈以昂从未见过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的命运已经足够凄凉,甚至他们已经不相信能改变些什么,然而这些都是大陈国的子民,就在隔了一条街的大宅子里,孙福靠着他们的卖命,才能过着安枕无忧的日子。甚至就在隔壁,野戍关扎营的那些兵士,他们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憧憬着过年的光景。
仿佛停滞的空气也感染了陈以昂,令他心情格外沉重。他顿了顿,大声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我都会为你们做到。”
说罢转身离去,不愿再去看那一张张连期待都没有的面孔。
剩下一帮不知所措的兵士呆立原地,每个人的想法各不相同,有的人听过也就算了,还不如赶紧趁着有米饭多吃几口,也有些人在茫然疑惑,牛大身旁的人悄声问他:“你信吗?”
牛大没搭话,只是瞅着那位带给他亲人消息的年轻人的背影。
陈以昂失魂落魄地回到中军帐,陈以晖正在看地图,长鲁人围而不攻让他疑惑且不安,这不像长鲁人的风格,他对长鲁人了解不多,单单接触过的大王子,也不似有如此耐心的人。尤其刚才副将跟他说,恐怕这几天会有场大雪。他倒不是对自己的兵士没有信心,只是不愿多填性命罢了。
陈以昂的喜怒总是写在脸上,他一回来陈以晖便觉出不对,走的时候欢蹦乱跳的,回来却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绝对有心事。
要说陈以晖还是很了解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的,放下手里的东西,朝他道:“那五百兵士的事你莫急,积弊,不是一朝一夕能剔除干净的。”
陈以晖幼年读书,曾读到过一些前朝的事,但他也确实没想到,大陈都立国好几百年,竟还有这种事。
“哥,”陈以昂坐到椅子上,蔫头耷脑道,“他们真的太可怜了。我从都城一路到边关,也见过很多穷苦百姓,吃不上饭卖儿卖女的,因为太穷心生歹意的,不管怎么样,人们总想努力活下去。可是那些人,他们,”眼前又出现那一张张脸,“我从他们眼里看不到活下去的念头。虽说,人生而不同,但总该带着希望活下去,人生才有乐趣,母后不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吗?可是我看着他们,心里就难过。哥,帮帮他们吧。”
或许真的是经历过才能成长,以为的别无二致,可能早已悄然改变。就像陈以晖曾经以为自己的这个弟弟会永远的没心没肺,却没曾想,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时候,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就学会悲天悯人。今天他眼里看到的只有那五百人,然而他说出这句话,将来影响到的却是一众百姓。甚至是许多人心中的约定俗成。
即使如此,陈以晖依然道:“好,我们一起,帮帮他们。”
此时此刻的陈以昂还没有意识到,他点了头,却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孙福作为朝廷命官,即使王爷也没有任免他的权力。何况即使孙福不在了,还会有其他官员到这里,即使没有官员,南居关百姓的想法能马上改变吗?
陈以晖还算冷静,哄着陈以昂先去休息,自己则把手中的地图看完。
转天一大早,陈以晖领着属下登上城楼,孙福也在,毕竟他才是镇关之将。
长鲁国的军队在城外二里,很危险的距离,却不似着急,都这个时辰还未见多少兵士走动。
陈以晖问:“此次长鲁领兵的是谁?鲁达能吗?”
孙福还挺意外陈以晖能直接说出长鲁大王子的名讳,道:“不是,是他的一个弟弟。”
陈以晖问道:“哪个弟弟?叫什么?可曾进犯过南居关?”
孙福楞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陈以晖吃惊地看向这位南居关守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排兵布阵总有些规律可寻吧?”
这次孙福果断摇头道:“没有,长鲁人想起怎么打就怎么打。”
陈以晖指了指下面,问:“那这回呢?”
其实孙福心里也挺纳闷的,以往长鲁人都是跟疯狗似的,扑上来就撞城门,这次却安安静静地在城外住下了,这本身就够奇怪的了,孙福也不是没脑子,要是以往,长鲁人直接撞门,那肯定人不会太多,他便放了牲畜营出去,胜负对半分吧。而这一次这帮长鲁人太奇怪了,奇怪到孙福心里没底,才赶紧找野戍关求援。哪承想这帮蛮人如此不着急,竟像是过起日子来了。
陈以晖抬头看天,天比昨天阴了许久,北边更有漆黑的乌云往这边压过来,他心里着急。陈以昂看出来了,便道:“不然,我们出关将他们打跑吧。”
“那可不行,”孙福立刻否定道,“那不合规矩。”
陈以晖皱眉道:“规矩?”
孙福点头道:“这两国交战,先出手的没理啊。”
陈以昂不喜欢这个人,听他这么说就想反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陈以晖冷哼一声道:“长鲁屠杀侍书城,周国攻打春月城,有人曾管?”
孙福的大胖脸抽了一抽才道:“我们圣帝治下的大陈不能干那种事。”
陈以晖一口气堵在胸口,过去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人家都坐到你家门口,还在讲礼仪、面子,这些虚无的东西早已被邻国丢弃,他们大陈却在仍固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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