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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大陈立国至今,三百载春秋,历经风雨,唯今最安,圣皇帝治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百姓安乐……”
总管太监尖细的嗓音滔滔不绝,满朝文物,以及站在文武百官中间的诸皇子垂首聆听。
起码陈以昂是真垂首,几欲昏昏欲睡。每每有个大事小情,这种歌功颂德的东西写在正事之前,冗长繁复,最重要的是全是废话,翻来覆去,听得人心烦。
却是圣帝喜欢的。
兄弟鲜少,故太子,他的兄长,又是个短命的,唯一能跟他较一长短的第二位兄长却不愿坐这个位子,早早地溜之大吉,弟弟又太年幼,于是他上位得很是名正言顺。只是他的父亲不放心,硬塞给他一个皇后,他不喜欢,可他的父亲,先皇正帝却告诉他,不娶那个女人为后就不会将帝位给他。
登基以来,与其说国泰民安,不如说毫无建树。他所做的,无非躺在前人的耕耘上收获罢了。
可是这并不是圣帝想要的,他内心是想当个好皇帝,一个将来在史书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名皇帝,可又天生胆小,无论农耕还是政法,都不愿出现任何改动,但求平安而已。所以他喜欢听别人歌颂他,那一句“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每次听都耳朵发暖,听得多了,仿佛那真是自己的功劳。
平日里,他比任何人都听得仔细,不过今天有些不同。他眯着眼睛朝下看,五个已经成人的儿子,各有千秋,平日里,他都看其中的四个顺眼,最近那一个受了伤,他才多少分了点目光过去。
只见他整张脸上都涂着药膏,黑漆漆一片,圣帝不由从心生厌恶,刚想对他好一点,这孩子还真是不争气,一点也不像他的母亲。
啧,圣帝暗自皱眉,此时此地此景,竟然想起故皇后,心中更是不痛快,连带着看陈以晖更加不顺眼,瞥过眼,不一会儿又瞥回来。手指点着御案上那一封包裹精美的信折,信封上有两种文字。
陈与周,通语不同字,而跟文化源远流长的尚国不同,周的文字过于天马行空了一些,往常来往,圣帝没少嘲笑他们的文字,但这次有些不同。
周攻打大留的春月城后,并未收手,而是继续往大留都城方向推进,隐隐显露意欲灭国之势。而大留缺兵少将,一时竟无法阻止周的攻势。
此时的周战意正浓,又一路高歌,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在此信中表露无遗。而这种气势无疑已经震慑到圣帝,仿佛那精美的信笺都带着战场的血腥。
无论说再多次的国泰民安,也只是说说而已,不管是圣帝,还是朝里大部分的官员,根本没有见过战争,相比之下,诸位皇子就更显稚嫩。
圣帝叹气,指下的信笺仿佛炽热的火焰,烤得人难受。
“翰林院翰林方渐之女,方氏雅者,秀外慧中,品貌俱佳……”
太监仍然不厌其烦地念着冗长的圣旨,其实那些王妃人选都是内定,嫁与端王的方家小姐,甚至连嫁妆都已早早备下,瑞王妃则是礼部一位大臣的女儿。
让人意外的是,这次有两位皇子没有婚配,除了一脸黑药膏的陈以晖,乾王陈以昇竟也没有配到王妃。
陈以昂斜着眼睛瞥了瞥陈以昇,只见他垂着眼睛,不知所想。
接下来太监的话更让他没心思去关心其它,只听圣旨里写道:“御前执笔萧达通之女萧筱言,知书达礼,钟灵毓秀,配与得王陈以昂……”
听见自己名字的陈以昂顾不得礼数,抬起头来讶异地瞪着王座上的父亲,好在圣帝一心想着周国的来信,低着头没看见他。
但最后陈以昂并没有出声,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没吭声,或许是陈以晖一场病,连带着也磨了他的性子。本来以他的脾气,做出当场开口反对的任性行为也并不意外,可就因为没那么做,才让他后来许久都活在后悔之中。
后来陈以昂也想过这是为什么,或许他的任性中还有那么一点点悲悯,被圣旨指了婚的女子,却被皇子拒婚,那这女子这辈子就甭想再嫁得出去,不含羞而死的话,可能连同她的母家都会受到牵连。那一瞬间,可能陈以昂想起了那张圆圆的,如同苹果般红透的脸,还有那女孩儿亲手绣的袍子帕子,他想起陈以晖跟他讲的,那些女孩儿,无论是配给陈以旸的方小姐,还是这位萧小姐,她们本都是无辜。
一道圣旨,在这一刻,彻底将两个人拴在了一起,白首并蒂,荣辱与共。
终于念完了圣旨,皇子们俱低着头,各怀心思,不足为外人道。
圣帝再次扫视过诸子,之后,沉沉开口道:“吾儿俱都长大成人,朕心甚慰,今后,尔等兄弟各自成家,自当和睦相处,当是我大陈之福。”
诸皇子躬身称是,大臣们趁机附和,又是歌功颂德半天。圣帝突然有些厌倦,为什么自己想要的太平盛世总是来不到。
圣帝沉默,大臣们等半天,觉出不对劲来了,互相看了看,最后都望向礼部的那几位。大臣们心下明了,上面那位的沉默,多半跟那件事有关。
礼部大臣的胆子在诸部里是最小的,平日里只负责安排庆典祭祀,接待外国来使,这回周国的信就直接送到他们那儿去了。凭良心讲,他们是真不想管,战事正酣的周国找他们能有什么好事?在他们眼里,现如今的周国跟凶狠的强盗没什么区别,他们只是礼部,他们并不是兵部,他们不想跟强盗打交道。
可惜他们依然是礼部,承担着接待使节的责任。昨日接收信笺的同时,周国使节便趾高气昂地叫嚷自己很忙,叫他们快些回复,以前那群讲话谨小慎微,做事畏首畏尾的周人不见了,那个番邦小国不见了。说真的,他们怕了。
而且他们相信,圣帝也跟他们心情差不多。
其实周国在信笺上没提其它,就是想邀请诸国王室能派人到周国去喝个茶,聊个天,美其名曰办茶会。
“吾儿们,”圣帝轻轻把信笺放在御案上,道,“谁人想去周国啊?”
陈以昂最是心直口快,直接问道:“周国不是在打仗吗?”
陈以昇与陈以旸对视一眼,都没有言语。都知道这不是个好差事,眼看着就要娶媳妇,谁要去那鬼地方。
圣帝无奈抚额,道:“周与大留近来确是有些冲突,尔等此次前去也可就此事探问一二。”
陈以旸一听,更不想去了。周打大留本来就师出无名,仗着自己比邻国强大就欺负人呢,这事儿当面问他们,万一周国翻脸,被扣押了怎么办?
端王陈以旸沉默着不说话,他身边的陈以昇冷汗都快下来了。旁边这位可以借口准备婚仪,自己又不娶亲,得以什么理由不去呢?
这么个功夫,耳边有个略低沉的声音道:“儿臣愿前往。”
陈以昇第一反应竟是没听出来说话人是谁,略微扭头才发现是站自己身边的陈以晖。
陈以晖最近一直卧床,经历过几次低烧,身体总算好了起来,但脸疼,嗓子也哑,没有什么食欲,站了半天,已是感到些许疲累。
但心中忧愁更甚。周国刚刚拿下春月城,就忙着邀请别国皇族,其心可昭。不去,便是落了下风,去,都是皇子,谁人能护得周全?
陈以晖出声,主动要求前往,并不是他比其他兄弟胆子大。在此之前,他接触的多是尚国那样的诗书之国,虽跟周只隔着条河,但来往不多,不了解,也不甚喜欢。
他要去,只不过因为他知道,再没人会去。
二皇子陈以昰宅心仁厚,但厚道过分,过于中庸。三皇子陈以旸目指太子之位,绝不肯涉险,至于陈以昇,平日里说多做少,察言观色,出个主意倒是在行,代表国家实在难堪大任。剩下的陈以昂,他倒是肯去的,可他一来年纪尚小,当上王爷都还没几天,二来也即将娶亲,又怎能远行。思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自己了。
难得圣帝也是这么想的,论偏心,另几个儿子哪个也舍不得他们去冒险,论品性,陈以晖本就略高于其他兄弟。本还琢磨该找个什么借口指使这个儿子,他倒主动开了口,圣帝心下欢喜,就坡下驴,还赶忙吩咐下去,着最好的医官想办法,用最好的药,务必令仪王的样貌恢复如初。
陈以晖苦笑,宫里最好的医官全都过来侍奉他一个,这也算因祸得福吗?叩谢圣恩的时候,他微微抬头,远远地看了高高在上的父亲一眼。虽然从小与这位皇帝父亲并未多亲近,但这一刻,真切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他垂下眼,心中已是不悲不喜,那点执念放下了,连天地都觉着宽了。
圣帝自觉解决了心头大患,内心舒畅,照例要将即将出使别国的大臣单独留下,再次勉力一番,此时看陈以晖那张涂满黑色药膏的脸也不再嫌弃,甚至好声好气地挽着这个儿子的手,一起去御书房。
第一次与自己的父亲如此亲近,陈以晖颇不适应,身体都略显僵硬。
圣帝倒是未想其它,乐呵呵地问道:“吾儿,可有甚想要的?”
陈以晖想了想,道:“父皇,儿臣想去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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