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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人(3)
酒足饭饱之后,四人勾肩搭背着走出了这栋格调甚高的大楼。相邻的楼宇间来来回回刮着凛冽的穿堂风,将女生们的头发甩成一股一股的,迎面看去就像八爪章鱼那样,张牙舞爪,豪放不羁。没走几步,她们就发现自己总是在忙于开解那些因搅在一起而时不时撞到的胳膊和腿,那种时走时停、扯来扯去的样子,就仿佛是一群刚参加完假日狂欢、然后醉到都没法站稳的酒鬼。
好在吹完一阵冷风后,大家似乎都渐渐醒了过来,她们的脸色原本因为室内太足的暖气而闷成了三分熟的粉红色,此时也终于变回了冬天惯常的青灰。魏凌打了个喷嚏,陆琪揪紧了前襟,若菲低下头、任由长发遮住两颊,倒是阿卿走得抬头挺胸,就好像喝了一罐红牛、效力刚起。
若菲将脸侧的长发“刷”一下捋到脑后,一抬头,便露出了满是倦意的眼神:“哎,你们说我明天进公司之后会碰到什么样的情况啊?会被人指指点点吗?会被老板叫去谈话吗?还是会忍不住跟Jeff打一架?就算大家什么反应都没有,可我大概还是会觉得他们看我的眼光从此都不一样了吧……”
“瞎说什么呢!别管别人,做好自己的事儿就行了。再说了,丢人的又何止你一个?”一边说着,阿卿一边重重地捶了一下若菲瘦削的肩膀,可是她一下手,却换来了二人异口同声的嚎叫:
“你干嘛呢!”
“你怎么这么瘦啊!”
少云的夜空中升起了一弯新月,悬于中天,感觉距离高楼旁渺小的人类格外遥远。月下行客寥寥,空旷无声,偶有车似风一般驶过,只是还来不及看清车标,它便已经跑出了视野,只剩若隐若现的尾灯闪烁。不过对于此刻正缓步前行的女生们来说,这片空旷的天地就像是一次意料之外的包场电影。她们索性在沿街的花坛边坐了下来,吵吵嚷嚷地说着各自的感受,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只任由着彼此的声音一次次被寒风吹走、又一次次消散在夜幕里。
若菲叹道:“我不想上班。”
陆琪立时跟着附和:“我也是。”
阿卿朝她翻了个白眼,一声冷笑:“喂,你凑什么热闹?”
可是这问题却由魏凌不冷不热地接了口:“也没什么奇怪的,每个人都有伤心事。”
夜里的冷空气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抽走了那些御寒的正能量,而柔和的月光也不会散发暖意,反倒更像是一个冷冷的旁观者,等四周一静下来,便一下子寒意四起。若菲仰起头,半真半假地似乎又开起了玩笑:“是吗?那你们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可是这一刻,她已经没法再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胳膊去拯救陷入悲伤漩涡的好友,那些原本被藏在忙碌和紧张之后的忧虑,在这敞开心扉的夜深人静之时,终于像洪水一样,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了。
陆琪说,每次看见Mark Yu的时候都会让她想起自己究竟有多蠢,她早该知道自己不是合适的人,可却一直都没办法收回自己那像笨蛋一样仰慕他的眼神。
阿卿说,工作才半年时间,她就已经收到了一封投诉信,这对一个年终考评里有一半的反馈都只拿到及格分的试用期新人来说,无疑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魏凌说,她是一块可悲的三夹板,一边是逼着自己相亲的母亲,一边是质问自己为何越来越疏离的男友。本来忙于工作是可以让她忘记这些狗屁倒灶的倒霉事,可也正是因为太忙,这才造成了她的疲倦和疏离。她是真的太累了,累到不想伪装自己的感受,所以在面对那些来自大洋彼岸却帮不上忙的口头关切时,她根本提不起一点回复的兴趣。
“呃……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男朋友他在责怪你吗?可明明是你在为他受委屈哎!”
阿卿伸出手扶住了魏凌的肩膀,用力地抖了两下,全然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可魏凌却任由她将自己拉扯得前后摇晃,既不驳斥也不反抗,只是怔怔地将目光偏向一旁,整一副颓丧的落枕样儿。
“你呀……”对于魏凌的刀枪不入,阿卿终于还是垂下了胳膊。她一边摇头苦笑,一边信步向前,只是步子才刚刚迈开,顺势向后摆的手臂就被人拉住了。
随之附上的还有一句陡然尖锐起来的质问声:“周轶卿!你居然都不告诉我你的年终反馈拿了好几个三分?亏我还天天说你是‘满分小姐’呢,你怎么能……熬得住啊?”
“切……还不是要脸吗……”阿卿耸了耸肩,沉下面色,看起来凶巴巴的,让人多少有些想退避三舍的冲动,“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吧,呵,我都没料到你对Mark Yu居然这么认真……”
“好了好了……”若菲走上前来,将她们三个一道揽进了怀里。陆琪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也看见旁边那个才捂了没多久便挣扎着要抬起头来的短发脑袋。
“对了若菲,你之前不是说想跟Jeff打一架吗?到时候别忘了算我一个啊!”
“什么?打架?”惊呆的向若菲不自觉松开了胳膊,而惊呆的其他二人则像成长中的金针菇一样,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一边从女神小姐的臂弯中直起身子,一边把头转向了表情无比认真的阿卿,各自无言、目瞪口呆。
就这样沉寂了几秒钟之后,这个小圆圈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撼天动地的大笑。她们笑得如此夸张,简直是要把胸中仅剩的那一点点欢乐因子全都释放出来,就好像从来都没听过这么好笑的话,就好像从此以后都不会这么开怀。
***
绕着大楼走了一圈,她们又回到了刚才出门的地方。越靠近入口,大家的脚步便越慢,而至距离正门两米处时,她们竟似不约而同般都直直地杵在了那儿,就好像前头不是空气、而是一张不可触的电网,此时此刻,她们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对它敬而远之。
昏暗的月光下,四个人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映在阖紧的玻璃门上,隐隐绰绰连成了一片。背后一阵风起,将女生们长长短短的直发卷发都吹得四散而开,而那晃动起来的画面不禁让禁锢于门后的镜像又多生出了几分狂放且悲壮的意味。
她们不可能做生活的逃兵。
“咳咳……我该回去加班了。”魏凌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片微妙的平衡。她甩开陆琪的手,径直向前走去,头也不回地跨进了那扇流畅开启的玻璃门里。
“我也是……”
“我今天不加了,但我要回去拿电脑明天在家里干活。”
“我也要带点底稿回家,下周还要出差呢。”
一边说着,她们一边像一串大闸蟹一样依次走进了大楼。玻璃门在她们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而女生们的周身亦瞬间被柔和的灯光、温暖的空气和抒情的爵士乐包围起来。隔开了夜晚的冷空气,原本青灰的面色瞬间就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紧绷的肌肉也愉快地松弛开来,任由那舒适的感觉顺着呼吸和皮肤一点点渗入神经、骨骼和血管。
厢式电梯平稳地上行,里头的小屏幕仍在不知倦地更新着实时的汇率和全球股指数据,红红绿绿的箭头也许正在让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血脉贲张,可是对于陆琪而言,它们的有序存在就像是一种习惯,虽然冷漠,却让人心安。令人恐惧的从来就不是这栋大楼本身,而是人心、是未来、是对自己的不自信。也许她们会在这段未知的旅程上不断折戟,所幸的是,总会有这样一个安全的小空间,让她们互相取笑、彼此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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