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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很多年前,她住在沉香观的后院。
彼时,道观的后院清幽至极。
她记不清自己在那里住了多久,道观里的人兴许是知道她的存在,后门一直紧锁,从未有人踏足。
千年的海棠树,年年开缭绕如朝霞般美丽的花朵,可惜都无人去赏。
这一过,就是许多年。
后来有一年,花开得正盛的时候,居然有一个文弱的白衣书生搬了进来。
书生清瘦秀气的模样,温文尔雅,总是坐在轩窗下低垂眉目看书。
她那个时候害怕见生人,却又对书生满怀好奇,于是就常常躲在海棠树的后面偷偷地打量他。有一日,天正下着细雨,书生不经意抬起头,发现了躲在花树后面衣衫半湿的她,他愣了半晌,后来就只是淡淡地笑。
在她绯红了脸转身要逃的时候,文弱书生一声唤住她,取了门后的油纸伞走出去,温和笑着与她说道,不用怕,我只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寻个清静之所温书罢了。
其实,她一直都住在这里,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清寂日子,因此才会害怕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而且,还是个陌生的男子。
他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
白衣书生名叫顾清远。
顾清远在闲暇之时,偶尔会教她一些优美又旷达的诗词。
顾清远还记得第一次问她叫什么名字时,她梨涡浅笑,指着院中的海棠花说,就是它,海棠。
海棠。他抬起眼,望着似锦的花朵默念道,嘴角渐渐牵起了一弯暖暖的笑,明亮的眼睛再落回到她身上,他说,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啊。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发现她是妖的,也许只是因为常明道长无心说过的一句“后院久未有人居住,荒弃好久了”,他才会疑心她从何而来。
而当他明白海棠和他不是同类时,他竟可以走得那么决绝。
外面的雨下得铺天盖地,顾清远不顾,他草草收拾了东西冒雨离开,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曾。
参天的古树,春花落尽,浓绿的枝叶在肆虐的风雨中低垂。
海棠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
他就那样走了。
可是海棠,从来就没有起过害他的心思。
这只独居一隅花妖,也像传说里的那些妖魅一样,喜欢上了凡世的书生,甚至想过舍弃千年的道行换一个人类的身体,都只因他是心中所爱。
爱,就爱他的全部,祈愿能厮守终身。
海棠没有听进姐妹们的话,任她们说世间男子薄情,可她深信顾清远不一样,顾清远不会。
顾清远离开了沉香观,赴京赶考。
他高中状元,锦衣御马,被簇拥着巡游街市。
一举成名天下知,再没有人会去在意他薄弱的家世,更没有人会去考究他从小寄人篱下,在狠厉婶母管教下受过的那许多苦楚。
海棠听到人们说,这个状元爷如何如何好,好到被圣上招作了驸马。
驸马……驸马……
海棠低声喃喃着,站在熙攘的人群里泪如雨下。
他如愿以偿,还可以抱得美人归。
而她却只能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
心灰意冷去了山中。
天光云影,山水扶疏。
光阴在山间晦明的变化中过去。
她几番想出去看看他过得如何,也几番被姐妹们死死拽住,苦苦相告:“他中了状元,做了驸马,富贵不可及,人生最是快意时,哪里还会记得你!你一无所有,什么也不能给他,何况在他眼里,你是一只妖精异类!”
百年,足以让她的年少意气沉淀。
当再回凡世时,早已不是贞观年间,她发觉很多人事都变了。
重新回到沉香观,在经殿里看到眉须皆白的常明道长在闭目诵经。
“道长。”海棠轻声唤道。
常明道长微微地睁开眼,看了她半晌,苍声相问:“你,可是那只海棠花妖?”
她点头。
道长幽深苍老的目光绕过她,望向外面无垠的青天,叹息道:“一百年了,他等了你足足一百年,如今终于可以再入轮回。”
有清风自殿外吹入,似在她身周盘旋三匝而去,熟悉的感觉渐行渐远,她突然明白了道长口中的“他”是谁。
海棠一直都没有机会知道埋藏了多年的真相。
当初顾清远那样的年纪,熟读四书五经,铭记道德伦常,甫与异类接触,他自然觉得妖就是妖,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催促他离开,催促他去奔赴似锦的功名。
状元及第,做了驸马。
等到名与利一朝在怀,夜阑人静,他时时想起的,却依然还是那只一无所有却真心待他的小妖精,大婚当夜,愧疚、失落、悲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百年前的深夜,顾清远孤身一人,趁着月色辗转到了沉香观的门外。
曾经锦衣华冠的状元爷,风光无限的当朝驸马,就那样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地出现在夜半冷清的道观外,他立誓要寻回她,可是她早已踪迹杳渺,他只好选择等待。
一介凡人微躯如何抵抗得了时间的侵蚀?很快,他就病了,在某个秋雨淅沥的夜晚,他带着万般不甘寂然长逝。
顾清远,痴傻到放弃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转而回头来寻找当初义无反顾舍弃的花妖。
后院的海棠花自她走后一夜枯萎,再也没有绽放过,而那病弱的年轻人守着这株枯树,一天一天逼近死亡,再也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他的灵魂寂寞守候了快一百年,直到她再度出现,才肯真的走开。
而这一世,他又会在哪里?
百年不曾哭过的海棠忍不住潸然泪下。
常明道长说,西郊外有户姓孟的贫苦人家,明早会降生一个男婴,他就是顾清远的转世。
原本这样的天机不该吐露,但是道长希望这段情缘能有个好的结束,他奉劝海棠:“见了他最后一面,你就离开吧。”
她在孟家的篱笆院外站了整整一夜。
黎明将至的时候,屋内传出清亮的婴儿啼哭声。
海棠在内心里对顾清远说:“我等候你的重生像又经过了一个百年。期待着又抗拒着,期待再见此生的你,又因为人生固有的悲苦而拒绝期待……然而,你还是来了。”
可是那个瞬间,她突然没有了再看看他的勇气。
她想,她是时候离开了。
“姑娘,请留步!”
孟家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从里奔出,急急唤住了她。
她惊愕回头。
憨厚老实的农家汉子怀抱婴儿,连忙跑过来,生怕她走远了:“这位姑娘,按我们家乡的风俗,孩子降生后屋外走过的第一个人就是孩子的贵人。我们庄稼人没念过书,请姑娘你给我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她苦涩,微微一笑,想,我怎么可能是他的贵人。
喜上眉梢的庄稼汉子脸上有掩不住的急切和希冀。
海棠犹豫了好久,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
刚出生的小婴孩,娇柔无比,尚在襁褓中啼哭不已,眉宇间的清奇,让她又回想起百年前他秀气的模样。
喝过孟婆汤的他是不会记得我了吧?海棠低垂眉目,微淡地笑:“那就叫清远吧,自清自远。”
孟家是贫苦的人家,她知道,他自小会受很多苦。
悄悄在小婴孩的身上布下了结界,用去千年的修为保他一生平安,许他一世的锦绣前程——欠他的一百年,她只能这样还给他。
终究还是不敢留下来扮作凡世的女子守候他长大。
她不会老,也不会死,而他要经历的种种,都是人世间再正常不过的生老病死,进入他的生活,就会毁掉苦心经营起来的不牵挂。
一百年的光阴都可以过去,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她重新回了山中。
本来这一段故事,到这里就已然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她到底还是放不下。
有时候,千年也只是为了等一个人,哪怕最后擦肩而过,会成为陌路人。
在他的生命里,她是两世间转身就忘的过客,而被相逢误,她却为他日夜不寐。
他等过她一百年。
一百年里他太寂寞,也太辛苦,这成为她心中的死结,因此她根本不在乎今生他对她的遗忘。
凡世的爱情啊,是全心全意,生生死死一起奔赴,就像顾清远曾经念给她听的《白头吟》里的那一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二十年后,清远坐在书院的廊上念书,他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和当初的“他”一模一样。
海棠看到他,轻轻地笑了。
忽起的大风吹落了一树花雨,他放下书,信手拈起一片花瓣,放在掌心,喃喃笑语:“你知不知道,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啊,海棠。”
美丽无双的女子躲在转角处,看到这一幕,旋即愣住了,泪水慢慢地就浸湿了眼角。
她抬头望着那一树灿烂的海棠花,心里默默地想——
如果我不是妖,又在青春年少的年纪遇见了你,那会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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