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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 七夕夜
如果一个人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亡，那么他会选什么样的死法？
以前裴晋想过，自己到底会怎样走向死亡，然而他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一天天感觉自己正在走向死亡。
生老病死，皆是人类无法选择的，然而裴晋有些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被一个不知道名姓的人在自己身上下蛊，没得选择的要与她绑在一起，无端端失去了去爱人的权利与能力——而且，这个人至今还隐而不现。
她像是蜘蛛一般，躲在黑暗之中，悄悄结网，看着网中的猎物——自己，想要挣脱，然而最终走向死亡。
所谓残忍，莫过如是。
若是可以选择，裴晋宁愿是死在所爱之人怀中，哪怕所爱之人手上拿着匕首，哪怕所爱之人手上沾满的是他的血——哪怕是死在所爱之人手中，他也心甘情愿，好过死于一个不知是谁的人手中。
可惜，他不可能拥有那个“所爱”之人，当他身上的蛊醒来的那一刻，他此生便再也没有了被爱以及去爱人的资格，所能做的，不过是就这样活着罢了。
无波无澜，心如死水。
幸而还有姬瑶光。
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能够遇到姬瑶光，大概是命运给他的唯一的恩惠了吧。若是在他死去那一刻，身边的人是姬瑶光——那么他也死而无憾了。
只可惜，姬瑶光未必会这么想。
七月初七，世人称之为七夕，又因为牛郎织女的故事，许多人把它当作了情人节。
裴晋好几天前便订好了位置，然而邀约姬瑶光的时候，被她拒绝了。
“我并不需要人类的食物，”姬瑶光看了一眼外边：“何况，对于我们来说，今天可不是什么好日子。”
“你们眼里看到的，是歌舞升平人间盛世，”姬瑶光摇头：“在我们眼中，却是妖鬼横行乌烟瘴气。”
“一年之中，这一天里，阴气最重，”姬瑶光神色淡漠：“一眼望过去，甚至无法分辩对面的是人还是鬼——你自去吧，不用理会我。”
裴晋叹了口气，这种时候，一个人出去，像什么样子，安静地从姬瑶光房内退了出去，并没有出门，反而是回到了自己房内。
与其出去形单影只看别人双双对对，还不如就窝在家中，至少……只是一墙之隔。
-
又是雾，无边无尽的白雾，很像他第四次遇见姬瑶光的时候，她身边无比诡异的白雾。
裴晋在雾气之中慢慢前行，四目望去，一片茫茫皆不见，仿佛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
这世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踽踽独行，或者说，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一个人，无人陪伴，平静的走向死亡——想要挣扎，想要逃脱，可是眼睛所见之处，皆是白雾，哪个方向才是对的？
这白雾仿佛是在说——别想了，反抗也是没用的。
白雾弥漫，雾色之中终于出现了其他的色彩，那个人踏破白雾走来，红色的衣衫，身姿曼妙，她所到之处，白雾尽皆散去，她衣袂翩飞，恍若来自九天之上的神女。
她是为拯救他而来的吗？
她周身的红，像极了梦中的花海，姬瑶光说，那花的名字，叫转生花。
她的腰肢如杨柳，也如转生花的藤蔓，如盈盈的水草，美则美矣，然而裴晋越是看下去，越是惶恐且不安。
那些惶恐和不安有如活物一般，吞噬了周围，一瞬之间，眼前所见的一切皆成虚妄，周遭只余下无尽的黑暗。
没有什么白雾，没有什么红衣女子，也没有什么红色花海，只有黑暗，仿佛恶鬼长开的嘴，想要将一切吞噬。
女子自黑暗之中走来，红衣变作了黑衣，仿佛消融在黑暗之中一般。
裴晋原本便看不清她的脸，此刻更是看不真切，她一点一点地走近他，有黑色的藤蔓仿佛从她身体里蔓延了一般，沿着锁骨一点一点慢慢爬上她的半边面颊，待得半张脸都不满了黑色的印记，即使单看另外一张脸依然完好而且美好，可是整张脸看起来却也变得狰狞且恐怖。
她对他伸出手，手指从长袖之中伸出，裴晋便看到黑色的藤蔓从手腕处蔓延到了指尖。
黑色的转生花，长在人的身上，黑色的花与枝缠缠绕绕，像极了来自地狱的锁链，又似乎是勾魂的枷锁。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描绘着他的眉眼，那种感觉真切得不似是在梦中，裴晋可以感觉她指甲的锐利，只要再稍稍重一分，他的脸就会被划破，血流一地，面上满是伤痕，一如她脸上黑色的印记，仿佛在说，看啊，他与她是多么的相配。
他仿佛预见了自己的结局，他注定会死，却不是死于“相思”，而是死于一个女子，他死状恐怖，却又偏偏似乎是……心甘情愿的。
他曾以为，只有死在姬瑶光手中，才是死得其所，原来不仅仅是，他死在别人手指，也是心满意足的，心甘情愿，自愿赴死——没有半分犹疑。
其实裴晋甚至无法确定，那个梦中的男子到底是不是自己，明明相像却又似乎不一样，他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那个女子不是姬瑶光。
醒来的时候，依旧是全身冷汗涔涔，裴晋睁开眼，看到姬瑶光半低着身子，似乎是在看他。
“你怎么在这里？”微微躲开姬瑶光的目光，裴晋声音有些发抖，他还没有从梦中的情景对他的影响中醒转过来，在见到姬瑶光的那一瞬间，便觉得十分心虚，仿佛背着心爱的女子与别人约会却被发现的那种感觉。
姬瑶光似乎没有察觉他的怪异，示意他起来，裴晋浑浑噩噩的起身，跟着姬瑶光走出卧室的门走出房门，直到他们到了楼下，裴晋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这是……姬瑶光打算跟自己约会的意思吗？
姬瑶光走到一处，终于停了下来，裴晋这才发现这里是上次自己“捡到”姬瑶光的地方。
浓雾在姬瑶光靠近的那一瞬间便突然生出，裴晋看着那些浓雾，仿佛又回到了梦中，姬瑶光脚腕处的黑色印记，像极了梦中那女子脸上身上的图案，韶华盛极之际，转瞬即败——那似乎是……姬瑶光的结局。
当然，姬瑶光并不是那女子，梦中的女子给裴晋的感觉，是她爱他爱得浓烈，恨他也恨得决绝——而姬瑶光对所有的事情所有人都是极淡的，姬瑶光不可能对他生出那么热烈的情绪。
姬瑶光指了指浓雾，将手伸给他：“你带我进去。”
裴晋牵着姬瑶光的手，毅然决然走向浓雾，仿佛与爱人一同奔赴刑场，她的手很凉，仿佛没有温度一般，若不是他抓住她手腕之处透过他指尖隐隐传来的脉动，裴晋甚至会以为，姬瑶光是一个死人，一具行走的尸体。
哭声，婴儿的哭声。
四周的雾气聚拢又散开，可是，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哪里都是空无一人的。
此时已经将近午夜，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他和姬瑶光走在无尽的夜色中，仿佛这世间也只剩下了他和她一般。
可是，周围传来哭声，是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这份宁静。
往前三步，向右四步，退后两步，向左七步……姬瑶光清冷的声音指点着他向前走，却仿佛走在迷宫中一般，然而裴晋眼里看到的，只有雾。
他并不多问，只是一一照办。
姬瑶光没有再开口，她在他身边停了下来，此刻，孩子的哭声越发的明显，可是裴晋眼里什么都看不到。
姬瑶光蹲下来，将手伸入白雾之中，她回头看了裴晋一眼，有些迟疑，终究还是直视前方，轻声开口道：“跟我走吧？”
那语气，是裴晋从来没有听过的柔和。
她此刻的行为，像极了他在路边喂流浪猫狗时的样子，可是裴晋眼中，除了白雾，什么都没有。
裴晋觉得自己估计是魔怔了，那种悲伤的感觉如潮水漫延——他无法走进姬瑶光的世界，连靠近都不行，她能看到的世界比他能看到的更拥挤，那个世界，与他无关。
明明此时此刻，他握住姬瑶光的手，可是姬瑶光的世界，他始终是无可企及。
直到……姬瑶光站起身来的时候，那只没有被他握住的手，握住了另外一只手，一只小小的手。
那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童，眼睛里却由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沧桑，他脸上没有小孩儿该有的天真，却隐隐带着愤恨之意。
裴晋被这突然出现的小孩吓住了，却听姬瑶光轻声开口道：“带我们出去吧。”
她的语气疲累不堪，仿佛先前那般随意的游走其实早已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裴晋不疑有他，轻轻点头，正打算出去，四周突然变得吵闹起来。
“带我走吧！”
“也把我带走吧！”
“求求你们了，让我出去吧！”
那些声音此起彼伏，裴晋甚至感觉到有人想要抓住他衣摆一般。
他觉得有些害怕，只想拉着姬瑶光快些离开这里，姬瑶光却突然停了下来，盯着周围的白雾，面色凝重，眼神却锐利如刀子。
那是裴晋没有见过的姬瑶光。
四周的声音却也在那一瞬间低了下去，终于没了声息。
姬瑶光也终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裴晋身上，似乎是失去了知觉。
裴晋迟疑了一下，抱起姬瑶光便要出去，身后的衣服却似乎是被人拉住了。
回头看去，是姬瑶光带出来的小孩。
迟疑了一会，想到姬瑶光下来走进这场白雾之中，或许就是为了这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应该是没有危害的，于是裴晋对他点了点头：“你跟我们一起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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