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颂之兄弟仇雠

作者:范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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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祭祖



      王庭前巨大广场的中央,搭起了一个高台,高台恰到好处的比王宫的檐口矮了一头。
      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在广场周围散开,相互在找自己相熟的人。于是很自然的,人们汇聚的时候便有了部落的痕迹,有着和平日生计相关的影子。
      大王还没来,看日头,典礼要不了多久就该开始了。
      人群越聚越多,广场的喧嚣越发闹腾。陶氏的那一群人中有人唱歌,是上次的贞人在祈年的时候唱的调子,估计中间还搞怪的加了些鬼脸和怪腔怪调,一群人“哄”地笑了开来。樊氏那边听到这边的声浪被压过,不服气的开始吆喝,可是这吆喝没个主调,很快又被陶氏压过一头。
      在广场上这样杂乱的哄笑和吆喝,以及自己的族长来的时候的欢呼声,历来是各种庆典必经的前奏。王室也很宽容的任由这种欢闹来烘托庆典的气氛。
      不过很快,这种欢笑打闹的嘈杂被另一股来自广场外的声音压下去。
      那是一种自喉咙深处发出的短促而低沉的吼,经千百人的口中齐声喊出,便具有了莫名的威势。一时间广场静了下来,不少人伸长了脖子看向吼声所来处,然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那吼声渐渐逼近。
      围着广场的持戈的亲卫相互看了看,看到亲兵什长没说话,也都没敢乱动。
      “是右相大人!”广场有人远远的看到站在车上高出人群一大截的子敛,大声地说,言语中带着骄傲,好像便从此和王室贵胄攀上了关系似的。
      临近广场,易青大喝一声:“止!”
      人流在几个小小的涌动后停了下来,亲卫们散开,在马车前面清出一条道,子敛把玉策交给在旁步行的多马,掸了掸衣襟,回到车里,又是端坐。马车缓缓进入广场,绕过广场的人群,从后面的便道向王庭前驶去。
      车子拐出人群的视线,人们还在原地愣着,直到右相大人的持戈亲卫齐整地小跑着拐进便道,寂静的人群像是突然苏醒过来,纷乱着涌入广场,各自找自己的族人或是相熟的人去了。
      平时肃穆的王宫外朝大殿中,此时人头躜动,热闹非凡。
      “哈哈,右相大人入场的声势威猛啊!怕是大王也没有这威势!”说话的是子进。
      子进是商字的大亚,乃南庚大王之子,也是子姓,私名进,是子敛和当今大王子颂的堂兄,一个从来大笑高声、说话也高声的胖子。“亚”是子进的官职,子进是商族的大亚,除商王颂以外的军中第一人,依商族以官职带族名或私名的习惯,平日里大家都叫他亚进。
      此刻,这个偶尔会被众兄弟酒后叫做树桩子的亚进,用自以为压得很低、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对他说道:“说说,怎么做到的?花了不少功夫吧。”
      没等他回答,子进又看着子昭说:“哟,才多久没见啊,昭可是又长高了!再过几年,跟我去打仗吧。”子进用力的拍了拍子昭的肩膀,“祖灵在上,昭一定会成为我大商的好儿郎的!”
      子进的声音从来就不曾放低过,若非子敛自小和子进相熟,很难适应这毫没由来的大声。
      子敛照例没搭话茬,对旁边的站着的妇杞说:“大王已经来了吧?”
      妇杞来自杞方,是大王子颂的小妇,还是大事寮的小事。虽是小事,却管着农耕大事,职权很是不小。最近风传大王有意要妇杞涉足军事,只是大家都没确切消息,又想着妇杞专事农事,于田猎都少有涉及,对军事更无涉猎,都只当做空穴来风,并不当真。杞人向来以憨直著称,倒是妇杞,于农事颇有精研,又肯埋头苦干,倒没叫众臣小瞧了。
      妇杞刚刚说了“大王……”,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子进又抢过话头:“你可要小心了啊,刚刚你来的时候,阵势不小啊,若是大王看到,会不高兴的。哈哈!”
      “刚刚也是没法,不那样准会出乱子。”母亲妇微接过话,“人实在太多了。”
      “难说哦。说不定大王以为你们是专门训练了的呢。”妇杞说,声音中透着慵懒,恰好堵住了母亲的话。“要说刚才那声势,那个齐整,若说不是事先整训过,也得人信呐!”
      贵族大人们相遇,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子敛懒得争辩,看着儿子似懂非懂地跟在身后看着,听了一会儿,便说要去找哥哥子成,眼睛四下里张望,估计没能见到,于是又回到他的身侧站着,听大人们明枪暗箭、你来我往。
      “现在对土方的仗,打得怎样了?”子进是商族大亚,军事方面的事在呈朝议以前,都需经过子进。关于前线战事,子敛身为右相,当然得问子进。
      “不怎么样。”子进喝了一大口酒。“夺回来几个邑,现在僵持着。”
      “老僵持着也不是个事,不如你加紧一下,再打一两个胜仗,我好说动大王派人前去土方,双方能就此息了战事最好。”子敛说道。“若没几场胜仗垫底,就是派了使者去,只怕也是没用。”
      子进举着刚温的酒爵,正要喝,听到右相大人这般说,停了一下,道:“战场上的事,胜负殊难逆料,我不能给你保证,尽力吧。”
      盘庚大王迁都后,打服了鬼方,和土方、邛方关系也处得不错,相互通婚姻、换质子,不说是亲近,至少算是平安了。但最近七、八年,土方和邛方隐然坐大,联合了马方,又是四处骚扰。还好前几年邛方头脑发热打了犬戎一下,把犬戎搅进战局,着实为大商西土挡了不少来自邛方的战事。
      不过对土方那边,却打得坚韧胶着,每次战事不大,稍触即退,按子进的说法,是“蚊子一般”的打法。但子进从不轻视土方,有辽阔的北土作后盾,土方的“蚊子一般”的骚扰,是不停的试探,若一旦被土方找到弱点,这些来自北方的蛮族会毫不犹豫地进攻进攻再进攻,给大商致命一击。
      “这几年打得苦啊,再不来几场胜仗,下一次祭祖……”子敛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往祭祀上扯,心中疑虑着王庭外的高台。
      “别说下一次祭祖了,这一次他妈是怎么回事,中间还搭个台子了?”子进忽然高声,咒骂着不特定的对象。
      周围忽然就静下来,只有瞽师的乐队奏出来的音乐还在继续。旁边三三两两围着小圈子说话喝酒的贵族大人们也停下话题,往这边张望。子进的口中虽没点出名号,但大家都知道这句话针对的是谁。
      子进能说敢骂,并不代表其他人也能附和,大家看着有些怒气的亚进大人,又看了看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右相,却不说话。
      “看我干嘛!这是册封小王的规格!今天是子画的册封典,不是册封小王。你们不敢说,老子要说!”说完,子进又喝了一大口酒,原本已经很红的酒糟鼻更红了。子昭盯着亚进的红鼻子想笑,连忙捂住嘴。子敛瞪了一眼子昭,儿子立即收住笑,压抑着垂手跟在父亲身后。
      子进当然不怕,他父亲南庚大王,已然是宗庙中受祭、掌握着人间祸福的祖灵了。况且子进还是宗室长老会十二人中在朝廷的唯一代表。
      宗室由众多子姓氏族组成,称“多子族”,从来是商族最值得倚重的力量,也是大商力量的源流所在。
      有宗室为后盾,这位有着酒糟鼻子、身形矮胖的亚进大人说话的分量,并不比大王子颂和右相低了多少去。
      对于这个高台,子敛也感到突然。
      有商一代,因人的寿命所限,实行的承继制度,乃“兄终弟及”优先, “父死子替”辅之,以免幼主临朝,难以威服四方。之前的“九世之乱”,就是因为乱了王位的承继,王室纷争不断,宗室长老各自扶持自认正统的势力,相互内斗,同胞相残。持续多年的内耗,消耗着商族原本强大的势力,导致国力衰竭,为外族所侵,不得不四处迁都。
      阳甲大王从叔父南庚——也是子进的父亲——手中夺回王位后,终于稳住局面,结束了九世乱象。阳甲传位大弟盘庚,盘庚传给当今的大王子颂,都是依照兄终弟及的方式传承,期间虽偶有纷争,却不至大乱。
      右相子敛作为大王子颂的唯一在世的弟弟,应该是王位的第一继承人,他看到王庭中高高立着的高台,对大王如此高调、且事先没有任何沟通,便以这种突袭的方式,以册封小王的规格来册封他的儿子子画,是完全没想到的——甚至有着深深的忧惧。
      “九世之乱”中,烈祖们已经用足够多的鲜血告诫了商族子弟,王位承继中的乱象,无不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斗争,都是以颈血喷溅的方式来结束一切纷争,然后再以颈血喷溅的方式开始另一轮的争斗,直到尘埃落定后,才发现大商在这一次次的内乱中,消耗了实力。
      在今天之前,理论上,只要身为右相大人的子敛活得比大王子颂更长,由他来继位是没问题的。但现在这个状况,让一切变得复杂了。他无法确认他的兄长、如今的大王是怎么想的。若有变故,会不会又是另一轮的同胞相残、颈血喷溅?
      这让子敛有点懵,觉得难以接受,同时感到——忧惧,对,是深深的忧惧。
      远远地看到子成和王后妇息的侄子息开在大殿的一角兴奋地说着什么,子敛皱着眉,心中厌恶。息开虽然入王都没多久,却心机深重,劣迹斑斑,好几次被人诉至外朝。
      他多次告诫子成少与息开交往,子成当面应承,背地里却照旧混在一处。回去要再好好惩戒一番,不然这小子不记事。子敛心中狠狠地想。只是此时子敛另有心事挂怀,无暇管到子成,只好先自由他。
      子敛找了几个人,想问清状况,有意无意地提起高台之事,居然没问出缘由,想着负责王宫事务的寝玄应该知道,四下找人,却没找到,正踟蹰间,典礼开始了。
      乐声起。鼓声起。
      两队黑衣女子随着鼓声的节奏,舞着长尾山鸡的羽翎,摇摇摆摆地进入广场中央,围着高台抖动着身体。
      人群瞬间静了下来,在王庭前架起的临时看台上,大家都坐到了自己该坐的地方,等舞毕,商王颂和大妻妇息坐在看台的正中。站在他们后面的是今天的主角子画。
      在右相子敛看来,子画今天的样子很英武,下巴微微抬着,骨子里透着骄傲。子画和他的父王一样,瘦,但不瘦弱。他知道今天自己是庆典的主角,站在父王的身后一动不动,保持着一个王子应有的容仪。
      类似的典礼每年都有,王室的子弟在成年册封的时候都会在这个广场举办庆典,但不到十二岁是不能来的。
      按理说子昭去年能来,偏偏去年大旱,取消一切庆典,倒是有好几场求雨的祭祀,还接连搭起柴堆,在烈日下焚了三个女巫,火舌舔舐着女巫满头的彩羽,几粒火星闪过,便化作一股青烟,传出一阵焦臭。女巫开始还能恣意地舞动着身体,到后来却委顿在柴堆上,口中吟诵的由祈雨的颂词,变成凄厉的惨叫……那场面很是惨烈,不过儿子子昭不能参加,只能听哥哥子成用夸张的语调描述着女巫在烈火中的尖叫。
      今天是子昭第一次参加庭前广场的活动。他慈爱地看着眼前这个聪慧的儿子,而子昭却在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看着围观的族众的要么麻木、要么炽热的眼神,看着廊道下贵族大人们或是冷漠或是漫不在乎的脸,看着广场中央剧烈扭动着女巫们,看着场边手持干戈、几近赤裸的武士们等待上场表演万舞,看着在这些赤裸武士身后隐约可见的光着身子、皮肤黝黑的羌奴……
      大王子颂牵着子画的手,在激越的磬鼓笙乐和尖厉的女巫吆喝声中走上高台,妇息在高台上挥舞着双手指挥着鼓点,同时又随着鼓声乐声抖动着身子舞动曼妙身姿。
      在商王和子画站在高台的中央时,妇息挥舞在空中的双手骤停,慢慢趴落在台面的织毯上,鼓声、乐声嘎然停止。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大王两掌展开,对天仰呼。
      子画跪下,高台下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山呼”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大王子颂在告慰祖灵,子敛却在闭目凝思。他在想,若是争斗再起,他该如何应对才能保住身家性命。
      “别想了。”大妇妇微在他身旁轻声说,“日中的时候,召郑达来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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