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

　　站在公车上也能昏昏欲睡。
　　车内就谢渔一人站着。四点钟方向坐了个大概不知情为何物的毛头小子，从谢渔上车那刻起，目光就放肆地在他身上扫个不停。
　　谢渔眯眼看窗外，以缓解身处在灼热视线中的不适。斜背包里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掏出来一看，是新短信提醒。
　　看着发件人的名字，谢渔只觉得神经末稍被切割成了好几个等分点，突突地疼。

　　完成打开家门拍灰换鞋落好二道锁的一系列动作，又将新买的蔬菜放进了冰箱，谢渔才揉着太阳穴坐下来，把电脑打开。
　　身上还留着乔柯给的习惯，一丝不苟。
　　只不过留给他这些习惯的那个人，早在前几天就搬出了这间公寓。
　　理由简洁明了：
　　“谢渔，我们不适合。”

　　谢渔不知道“不适合”这样烂俗的理由究竟被拿来形容过多少对情侣，被多少人用来当作逃避深入剖析的挡箭牌，他只知道在乔柯离开的前几天他在乔柯自动登录的邮箱里看到了，乔柯前女友发来的消息。
　　原来两人一直就没断过联系，只不过对方到现在才挑明了想要复合的念头。
　　女人和男人的确是完全不同的物种，如果说男人的常态是理性思考，那女人就是感性上脑。那封邮件发过来的第二天，谢渔就在博客上看到了她的留言，几句饱含深意的问好。
　　谢渔和乔柯都有在博客上写日记的习惯，谢渔点进乔柯的博客，果不其然在最新的一篇日志下边，有她跟进的大段留言：
　　她说，想起前些年去看凌晨举行的演唱会，给他打电话，他一夜都静静听着没有挂掉，当时她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谢渔撇着嘴想，或许乔柯根本就是睡昏头了忘了你那茬也说不定。
　　陷入恋爱中的女人智商基本为零，一条长留言还不够，不一会儿又发表了第二条。女人谈起乔柯跟她一起看电影时替她擦眼泪的温柔，说到他和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故地重游，却觉得哪里都是乔柯微笑着看她的影子。
　　谢渔有些烦躁地关掉博客。这些事情，乔柯从来没和自己说过。
　　给乔柯打电话，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语音信箱转接，索性关了两天机两天两夜窝在朋友家里。两天后回家，乔柯坐在床上眼窝青黑：
　　“谢渔，我们不适合。”
　　于是谢渔和乔柯一拍两散，同志的爱情，总是短暂得可怕。

　　说起乔柯和谢渔的偶遇，确实是个巧合。
　　谢渔在杂志社做摄影编辑，平时就跟电脑单反谈恋爱。那阵子谢渔恰好想去西藏，就在驴友聚集的论坛里发了个“背包进藏”的帖子，没想到很快有人回帖：
　　“刚跟女朋友分手，都说‘为爱千里走单骑’，这回想为自己走一次。”
　　谢渔点进他的个人资料，注册时间跟自己差不多长，ID和个人简介都是“乔柯”。
　　这是真名上阵吧……谢渔想了想，给乔柯发了站内私信。
　　乔柯回消息的速度快得惊人，谢渔有些受宠若惊。俩人并不在一个城市，于是约好走新藏线，在起点叶城的一家小青旅会合。
　　谢渔工作的城市在小江南，不眠不休了几天几夜才坐火车抵达。途中又是步行又是换乘，站在叶城的大马路上给乔柯打电话时，谢渔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头上还沾着灰。
　　而乔柯居然从他正对着的街道笑着走过来，站在谢渔面前伸手揉他头发：“收到。”
　　后来谢渔问乔柯怎么知道那就是自己，乔柯翻了半天白眼才憋着笑说：“因为你和你的声音，很符合。”
　　谢渔的声音，清亮温软。
　　被乔柯领着进了青旅，住的房间墙上全是住过的背包客用各种颜色的笔写的留言。谢渔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乔柯一条浴巾一块肥皂打包扔进了浴室。梳洗一新已经接近傍晚，乔柯拉着他上街：“好不容易来一趟，在旅馆里窝着多没意思。”
　　叶城是个纯正的南疆小县城，热闹的巴扎到了晚上还亮着成片的小彩灯。两人沿着马路边走边吃，摊位前堆积成山的小白杏招得谢渔一不留神买多了，正愁怎么吃得完，乔柯伸手递过来两瓶伊力特：“来，拿回旅馆给咱俩当下酒菜。”
　　谢渔哭笑不得，拿杏子下酒是有多不伦不类？但大抵是那天晚上的月光太好，身边又全是旖旎得让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的风土人情，谢渔答应了。
　　乔柯和谢渔坐在旅馆的床上喝光了两大瓶伊力特，谢渔不是会喝酒的人，到最后脸和脖颈的皮肤都泛着不自然的红。谢渔扁着嘴巴找枕头，却被同样喝高了的乔柯捞进怀里。
　　乔柯在他的耳朵上咬了一下：“刚才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咱们应该是同类。”
　　双人房的另外一张床自然而然地空了一夜。
　　对于男人来说一个晚上的节操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第二天乔柯醒的时候，谢渔已经在楼下买好了早点，手里转着把车钥匙：“今天走狮泉，我在那边的旅行社租了辆吉普。”说着脸色有点不好看，“今天你开车。”
　　乔柯一愣，又笑了：“好。”
　　谢渔买的小白杏实在多了些。坐在吉普车上，谢渔还在和一大袋小白杏战斗，腮帮子里鼓得满满的。乔柯开着车，时不时地朝谢渔望上一眼，笑容微妙。
　　谢渔白他一眼：“吃不完放着出不了几天就得坏。”
　　乔柯接过话茬：“我看这样下去先坏的必须得是你的肚子。”
　　谢渔根本懒得理，乔柯透过后视镜看他：“一张脸上都写着忧国忧民，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拿来过日子。”
　　谢渔笑了：“跟谁过日子？我可是爹不疼妈不爱的死基佬。”
　　“跟我。”
　　谢渔心里一动，却还是拼命按捺住维持着表面的波澜不惊：“说起来咱们哪里算同类了，你都有过前女友，当我白瞎呢啊。”
　　这次，乔柯过了很长时间才回答。
　　“知道我也喜欢男人，就分了。”
　　其实谢渔也知道，乔柯这样的不算同，顶多是个双。但不可否认，“过日子”这样的字眼对于同性恋来说吸引力实在太大，谢渔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从西藏回来，谢渔和乔柯隔着电话和网络恋爱了几个月，然后乔柯说，要到谢渔的城市来。
　　乔柯的职业是自由撰稿人，出过几本游记，在杂志上有固定的专栏，按里说住在哪里都没关系。可谢渔还是觉得乔柯为了自己牺牲太大，大冬天的凌晨开车去机场接乔柯。在玻璃上用呵出的白汽画了二十三遍奥运五环之后，乔柯的脸出现在玻璃的另一边。
　　乔柯笑他傻，把他抱到车上，自己开车。
　　谢渔坐在车后座上望着天边远远亮起来的鱼肚白，觉得一切都像场不太真实的梦。
　　两个人挺久没见，脚不落地在床上过了两天。谢渔从最后一次高潮里清醒过来，住的高楼窗外正好有人在放烟花，五颜六色的从落地窗透过来，在身边乔柯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乔柯紧紧闭着眼睛，该是睡着了。
　　会在一起多久？谢渔没工夫去思考这个问题，毕竟当每个人陷在爱情里，都以为自己能和对方过一辈子。

　　乔柯跟自己在一起二十三个月。
　　这是谢渔翻箱倒柜找出了乔柯当天的机票，跟现行日期相比对得出的结果。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可是等终于知道了却又觉得毫无意义。
　　乔柯已经离开自己了。
　　谢渔突然有点懵，茫茫然伸手把电脑关掉。手机屏幕上未读短信的标识还在那里，谢渔没有点开，也没敢点开。
　　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连头也是，不留一丝缝隙。
　　因为呼吸不畅，大大地喘了两口气。窗外又有人放烟花，隔着被子也能看到外边一阵一阵亮堂堂的，谢渔心里难受，干脆哭了出来。

　　乔柯还在这座城市。
　　这是短信事件过去一个礼拜以后，谢渔在酒吧里喝酒，听那里的酒保提起乔柯。
　　乔柯长得好看，又从头到脚的奢侈品牌，一看就是标准的公子哥。圈子里注意他的人太多。
　　“最近他经常来这儿，他一来我生意就好了。不过他每次只要一杯酒，喝完了就走。”
　　生活就是这么悲惨，你越不想听到谁的消息，谁的消息就灌进你耳朵里。
　　谢渔呆了呆，才问：“他没带女朋友？”
　　比生活更悲惨的是，你所有的不情愿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你比谁都想知道。
　　“你开玩笑吧，homo也要交女朋友？”

　　谢渔回到家里，照旧是拍灰换鞋落锁。屋子里黑不隆冬，谢渔在一片黑暗里站了挺长时间，开了灯，顺着门滑坐在地上。
　　冰箱里的蔬菜买多了，吃不完，有一半都倒掉了。
　　谢渔讨厌浪费，可跟另一个人在一起生活久了，什么东西都会惯性似地买上两份。
　　开了电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点进乔柯的博客。
　　博客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更新，最新的一条状态停在两个礼拜前，跟谢渔分手的那天。
　　孤零零的几个字，却看得谢渔眼眶酸痛。
　　他说，两周年礼物，送不出去了。
　　谢渔又点开自己的博客，私信一条接一条地蹦出来。系统显示全是自己关机玩消失那两天发来的，发送者有乔柯的朋友，有自己的朋友，和乔柯本人。
　　“谢渔，你在哪？”
　　“乔柯一直在找你”
　　“在吗谢渔？看到了记得回信。”
　　……
　　“谢渔，我爱你”
　　谢渔握着鼠标的手挪不动了。
　　乔柯从没对自己说过“我爱你”。他总是说，那么重要的话，要攒到谢渔铁了心要离开他的时候，他才说。
　　谢渔看着面前的键盘，快被一家伙稀里糊涂的泪水泡到不能用了，赶紧扯几张抽纸按在上边。手忙脚乱间看见乔柯的博客又有更新，慌忙去看，却只有一句话：
　　“我想你了。”
　　没指名道姓，谢渔却知道那就是说给自己的。跑到茶几边把手机捧过来，几乎是手指颤抖地打开了收件箱。
　　乔柯一个礼拜前发的那条简讯，还好好地躺在那里。未拆封，像是打着漂亮的蝴蝶结。
　　谢渔点开，乔柯婆婆妈妈地罗嗦了一大堆，诸如“买菜别买双份了”“坐公交别把袖子挽起来，上边还有我的牙印”，看得谢渔又好气又好笑。
　　努力平复好情绪，谢渔给乔柯发过去一条回信。
　　“明天见个面吧”

　　放在床头的手机很快又亮起，谢渔望向窗外，笑着想，怎么又在放烟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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