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国度

作者:窃书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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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幕(3-5)


      3.第三场

      这一晚,陆鑫又睡在了楚翘的沙发上。而楚翘又一夜难眠。
      她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她觉得自己不能把陆鑫滥药的事告诉江美华,尤其不能把其中的原因说出来。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陆鑫总不能一辈子在她家里藏下去,总有回去自己家的一天……其实,不用说 “总有一天”那么遥远,明天就是星期一,她要回团里去上班,江美华大概会来找她,到时候要怎么说呢?
      胳膊肘已经上了药——但还是疼,让她愈加辗转反侧。到了四点多,才迷迷糊糊睡过去。而五点半,闹钟就又响了。今天是十一月四号星期一,距离《天鹅湖》的公演只有六天。距离她要去录的那个艺术讲坛的节目也只有四天。她得去上班。
      到客厅里,看陆鑫也已经醒了。一见到她就坐起身来,像一只眼睛乌油油的小狗,默默地跟着楚翘的后面。楚翘做好早饭。和他一起吃了,然后问他,今天有什么打算。
      陆鑫耸耸肩,说:“就呆着呗。”楚翘便道:“要么你拿我的电脑打游戏好了——冰箱里有东西吃,自己放微波炉。晚饭等我回来做。”陆鑫点点头,真把楚翘的笔记本电脑搬到餐桌上来了,打开,登录他的网游帐号,然后开始打游戏。楚翘唯有叹了口气,出门去了。
      地铁一站一站地晃荡,报站屏幕上的光点闪烁不已。近了一站,又近了一站……很快就要到她下车转公交的地方了。她的心也就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烦躁:如果江美华像那天一样就等在舞团的门口,她要怎么办?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结果解决办法的事,难道还真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她看不见路在何方。
      还有两站……还有一站……到站了……她站起身,好像之前的许多个早晨一样,走到车厢的门口。门开了。身边的人一涌而出。外面的人一拥而入。她被挤着,既不前进,也不后退。然后门又关上了。她没有下车。
      她骂陆鑫打混。其实逃避、打混,又何尝不是她经常做的事?她好像跳不下去了,却不敢退团。她其实惧怕退团之后的生活,又不敢跟何旭说。既不敢豁出性命拼一场,也不敢咬紧牙关斩一刀。她简直活得比陆鑫还要不堪!早知道不该把那些药丸都冲进厕所。昨夜如果吃一粒Valium,她可能会睡得一宿黑甜。今天早晨如果吃一粒Dexedrine,她可能精神百倍地去上班……该死!她的手指大衣口袋里握紧——如果握住的是一口袋药丸就好了!
      “下一站……”传来甜美又机械的报站声。
      楚翘好像忽然被惊醒——她真的翘班了吗?她在想什么啊?
      赶紧随着汹涌的人潮下了车,走去月台的对面。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个没见过的号码。接起来,里面是个陌生的女声:“喂,是楚翘吗?”
      “是啊,你哪位?”她问。
      “我是江美华。”对方回答。
      楚翘一惊:“老团长?”
      “你找到陆鑫了吗?”江美华问。
      楚翘不敢撒谎:“找到了……不过……我的手机坏了……所有的号码都丢了,所以才没联系您……”
      “他在哪儿?”江美华不想听多余的解释。
      “在……在我家里。”楚翘回答。
      “你在哪里?和他在一起吗?”江美华问。
      “不……我……我在去团里的路上。”楚翘说。
      “我问你……你们是不是认识两个国立芭蕾舞学校的女学生?”江美华问道,“说是之前在酒吧里认识的,星期六她们又和陆鑫去KTV了?”
      楚翘呆了呆:“啊……是的。不过只是见过那两次,并不算认识。”
      江美华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又问:“陆鑫他……是不是……吃镇静剂?”
      楚翘一下子傻了:“您……您怎么知道?”
      江美华又沉默了一下:“那两个女孩子在宿舍里嗑药,出事了——你现在就叫陆鑫到市立医院来——立刻。”
      楚翘心里的什么纠结什么彷徨全都被吓走了。地铁到站,她就挤了上去,一气奔回家中,闯进门去的时候,陆鑫还在沙发上坐着,抱着笔记本电脑,好像没有移动过。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问。
      “跟我出来!”楚翘一把将他拽起,“你闯大祸了。”
      “什么?”陆鑫茫然。
      楚翘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拖出了门,刚巧有辆出租车停在楼下,她就截住了,吩咐直奔市立医院。
      当着陌生人的面,她不能多说。直到车子在医院门前停下,他俩都下了车,她才道:“老团长打来——那两个和你去KTV的舞校女生好像偷拿了你的药丸。出事了。”
      陆鑫的脸立刻变得煞白。
      两人按照江美华的指示,来到急诊的等候区。只见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圈浅蓝色的沙发。江美华坐在窗口的位子,旁边有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妇,以及一个中年妇女,大约都是国立芭蕾舞学校的老师和领导。一个年轻的女学生站在一旁瑟瑟发抖。因为她低着头,楚翘也不知道是当日在酒吧里遇到的几个女孩子中的哪一个。其实就算她抬起头来,楚翘只怕也认不出。
      “小陆来了!” 舞蹈学校的那两个人态度还是相当亲切的。
      但是江美华满面寒霜,待陆鑫和楚翘走到跟前,就拎起一个装满五彩药丸的塑料袋来:“陆鑫,你说,这个是不是你的?你从哪里搞来这些药?”
      陆鑫低着头不说话。
      “你这算是什么意思?不承认吗?”江美华怒道,“你知不知道人家小姑娘吃了你的药,现在洗胃去了?都还不晓得有没有脱离危险——要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办?”
      “江部长也不要这么生气。”那个白发老妇道,“孩子们都有犯错的时候。何况小陆常常在国外演出,晨昏颠倒,吃几粒安眠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倒是这两个不争气的孩子,偷偷跑去酒吧,又拿人家的药来吃。太不象话了!”
      “陈校长你不用替他说好话。”江美华道,“陆鑫,我问你话——这些药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你吃这种药多久了?”她又转向楚翘:“你知道他吃这个吗?”
      楚翘呆了呆:昨夜陆鑫的嘶喊,哭诉,她出不了口——感觉如果说出来,就是把陆鑫的伤疤揭开,就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可是,此时此刻,陆鑫被带来这里对峙,伤疤已经被揭开,伤口已经被撒盐。她无能为力。
      “你不说话算是什么?”江美华又转向陆鑫,“送你出国去交流,好的不学,学老外滥药——要是人家小姑娘真有个三长两短,你等着给人家填命吧。”
      “听到没有?”那中年妇人也数落战战兢兢的女学生,“要是婷婷出了什么事,你等着给她填命吧!读书不好好读,练功不好好练,学人家泡酒吧吃药!你对得起你爸爸妈妈吗?对得起学校这么多年对你的栽培吗?”
      那女学生嘤嘤哭了起来。
      外面有救护车的声音,里面有许多人焦急且担忧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淹没了这个角落里的动静。
      “王老师不要骂这孩子。”江美华道,“她还小,不懂事。都是我们家陆鑫不好——通知孩子们的家长了吗?我得亲自跟他们道歉才行。”
      “不行!不能告诉我爸妈!”那女学生哭道,“他们会打死我的!”
      “你现在晓得害怕啦?”那个中年的王老师继续训斥道,“练功不认真,文化课挂红灯,学人家泡酒吧——你陆师兄是因为演出辛苦,才要吃安眠药,你偷来当糖吃——想吃死自己呀?”
      女学生只是哭:“王老师,陈校长,我知道错了。我会改的。求求你们别告诉我爸妈。求求你们了!”
      江美华皱了皱眉头,好像是被她哭得心烦,又好像是恼火——连这个未成年的少女都晓得嗑药有错,表示痛改前非,陆鑫为何只是默默地站着?
      楚翘轻轻碰了碰陆鑫,小声道:“喂,你看到了……真的不能乱吃那些药。再怎么……不开心,也不能乱吃。很危险。”
      陆鑫不响。
      这样僵持了大概一个多钟头,有个护士走了过来,问:“何婷婷的监护人呢?”
      白发的陈校长连忙应声:“我是她学校的校长——”
      “已经没事了。”护士道,“不过这孩子喝酒又吃安眠药,你们得好好教育——这会闹出人命来的。她还未成年呢,哪儿来的酒?哪儿来的安眠药?非法持有处方药,本来我们是应该报警的,不过,医生考虑到这孩子的前途,决定还是让学校和家长好好教育她。再有下次,不是我们报警的问题,可能是她自己没命了。”
      “是,是,是。”陈校长连连点头,“谢谢医生。我们一定会好好教育的。”
      那王老师也再次狠狠敲了敲身边女学生的后脑勺:“听到没有——应该报警的!瞧瞧你们干的好事。”
      “我知道错了。”那女学生哭得愈发伤心。
      “何婷婷一会儿就转去病房了,你们来办个手续吧。”护士道。便在前面带路,王老师就跟着去了,那个哭哭啼啼的女学生跟在她的后面,一路仍然抽泣不止。
      陈校长理了理头发,做出一个长长舒了口气的表情:“江部长,既然那孩子没事,这事就好办——她犯了学校的纪律,我们会照纪律处分的。牵涉到管制药物,我想她的家长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总之我会处理的。你也别再怪小陆了。”
      “那孩子没事当然是谢天谢地!”江美华道,“否则,舞蹈学校的名声——甚至舞团的名声都要被毁了。”她瞪了陆鑫一眼:“都是这小子惹的祸!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谢罪才好了。其实要不是考虑到舞蹈学校跟何同学的前途,我真想报警,让这小子吃点苦头。为他自己做的坏事负责!”
      “江部长千万别这么说!”陈校长道,“小陆这两年为国家拿了多少奖牌?他将来可以为国家做的贡献还多着呢!不要毁在这点小事上——是不是,小陆?陈老师也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虽然有时调皮捣蛋,但是晓得分寸。我相信你一定是因为演出太辛苦才会吃这些药。以后别这样了——你看多危险!把这些药好好处理掉,要是被警察抓到,可麻烦。”
      陆鑫仍旧一声不吭。
      “我去看看王老师她们。”陈校长道,“江部长,我们再联系。”
      “好。”江美华起身送她。待她走远,又回头瞪着陆鑫,虽然是“瞪”,但眼神已软化下来:“陆鑫,你辛苦的话,跟妈妈说——怎么能乱吃药呢?这两天你跑到哪里去了?妈妈很担心!你知不知道,妈妈刚才一直在想,如果进急诊室的是你,那该怎么办?”
      “我倒希望进急诊室的是我!”陆鑫迸出一句。
      “你……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江美华愣了愣,“嗑药进医院是闹着玩的吗?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喜欢看Mikhail Baryshnikov 和Gelsey Kirkland 跳的《胡桃夹子》?你不是还读过Gelsey Kirkland的自传吗?她是巴兰钦十分欣赏的舞者,也曾经是美国芭蕾舞团的主演。她就是因为吸毒,结果把自己的事业给毁了。后来想要东山再起,可经历了不少困难呢。你现在吃的这些药虽然不那么可怕,但是……嗯,年轻人要吃得了苦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我们年轻的时候,受了伤都没有止疼药吃呢。睡不着的话,多去练练功,累了自然就睡着了。”
      “Gelsey Kirkland,你也知道Gelsey Kirkland?”陆鑫冷笑,“那你也看过她写的那本自传吗?叫Dancing on my grave!在我的坟墓上跳舞!她会去吸毒,她会得厌食症、暴食症,都是拜这个变态的芭蕾世界所赐!你以为我是吃药是吃着好玩吗?我厌烦透了!厌烦透了!” 陆鑫扭过脸来,直视着江美华:“妈,我不想再为你跳舞了。”
      “什……什么意思?”江美华呆住,抓着陆鑫的袖子。
      “就是这个意思!”陆鑫甩开她,“我不想再为你跳舞了——我也不想在自己的坟墓上跳舞了。”
      江美华好像瞬间石化了一样,眼看着陆鑫往外面走,竟忘记要去拦住他。直到他已经走出门了,才怔怔地转向楚翘:“他……他刚才说什么?”
      楚翘也被陆鑫的那句话震住了:说实话,经过了昨夜,她对陆鑫说出“不想跳舞”这样的话并不感到惊讶,但是听到陆鑫说“我倒希望进急诊室的是我”,而且那神情是如此的认真,她就感到害怕。陆鑫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不是她的什么人。他和江美华之间的事,也不应该由外人来插手。可是楚翘却觉得,不能丢下他不管。
      “老团长,您别急。我去找他。”她说着,也快步跑出急诊大楼去。

      外面初冬的阳光明艳温暖,好像一只金黄色的小猫,毛茸茸的,让你痒痒。楚翘四下里看看,人来人往,并不见陆鑫。她朝一个方向追了几步,没寻见,又朝另一个方向追,仍然没看到。便拿起手机来打电话,但是不出所料,他没有开机。
      跑到哪里去了呢?她焦急而又茫然地站在门诊和住院部的交叉路口。
      这时候她的电话响了,是何旭。
      “喂?”她现在完全没有心情甜言蜜语。
      “喂……”何旭的声音有点朦朦胧胧的,听起来好像没睡醒,“你在……干什么?这时候,不是应该在练功吗?我还以为你不会接我的电话……”
      “那你还打来?”楚翘道,“我在外面办点事——你才下夜班吗?还不休息?”
      “我早就下夜班啦。”何旭道,“我睡不着……我……嗯,喝了点儿酒,还是睡不着。”
      “你喝醉了?”楚翘皱了皱眉头,何旭很少喝酒,楚翘还从来没见他喝醉过。
      “没……”何旭道,“要是醉了,不就睡着了吗?睡不着……我都想吃安眠药了……你昨天的那些安定,给我两粒好不好?”
      “说什么呢!”楚翘道,“你等我速递安定给你,你都睡醒起床了——你这个大医生,真要吃安眠药,不会自己给自己开吗?再说,你是医生,难道不知道喝酒又吃安眠药很危险吗?”
      “危险?”何旭发音含混。
      “是啊。”楚翘哄孩子一般道,“我今天没去上班,就是因为有人吃安眠药又喝酒出了事,送医院洗胃了。所以我在医院呢——你快睡吧。”
      “哦?”电话那边的何旭忽然提高了声调,“进医院了?你那个嗑药的同事进了医院了?国立花美男是吧?”
      楚翘愣了愣:“你……你说什么啊?”
      何旭“哼”了一声:“我说什么?我说那个昨天在你家里,你跟他吵架的?说什么被领导骂了,都是为了你——什么在国外演出的时候,整天都想着你,见不到你的人,听不到你的声音,所以就跑去嗑药——可真够一往情深的!”
      楚翘完全傻了。本能地想问何旭:你怎么知道?但随后明白过来:应该是昨天她匆匆忙忙和他道别,就拿着药丸出去和陆鑫对峙,却没想到何旭没有马上下线。客厅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听到了。
      心下不由一片冰凉。“你听我说……那是我们老团长的儿子,这两天出了点状况……是老团长拜托我……”
      “老团长拜托你?”何旭冷笑,“你们老团长也拜托你和他一起在酒吧跳艳舞了吗?国立花美男陆鑫——还有他女朋友,你们现在可真出名了!还要去上电视台的什么节目?去公开秀恩爱是不是?”
      他连那段视频也看到了!
      楚翘真不知该怎么解释还好:“那天……那天我喝醉了……是因为被领导批评了心情不好……我跟陆鑫就是同事,普通朋友……他见我不开心,才拉我去酒吧的……真的没什么!”
      “你不开心为什么不打给我?”何旭问,“你不开心的时候为什么要和那个人在一起?谁才是你男朋友?”
      “我那天……”楚翘也想不起那天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何旭诉苦。也许她想要打。当她冲出练功房在寒风中放声大哭的时候,也许她想过要打电话给何旭。可是陆鑫先来了。然后她喝醉了。手机没电了。如此而已。
      “我知道,”何旭冷冷地,“你不喜欢我说有关芭蕾的事——你觉得我一点儿也不懂你们那一行,觉得我看不起你的事业——那个姓陆的小子就懂,什么练功啦,排练啦,被老师和领导骂啦……哦,还有嗑药!连这个他都懂!”
      “不是这样的!”楚翘哭了起来,“真的不是这样的……他就是一个同事……碰巧……那天只不过是碰巧……他碰巧在旁边而已。”
      听到她的哭声,何旭的语气有些许软化:“碰巧吗?也许吧……我离你那么远,你出了事,怎么能总在你身边?”
      是啊!楚翘哭得更伤心了:有时就算她打电话,他也在上班,要不然就是下了夜班在睡觉。
      “所以我不是让你别跳了,让你过来,咱们结婚吗?”何旭道,“你为什么非要呆在那个变态的地方?非要搞的自己整天不开心?”
      变态的地方。楚翘也觉得国立是个变态的地方。芭蕾是个变态的艺术。她也已经决定要放弃了,演完《天鹅湖》,她就退团了。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何旭又冷笑一声,道:“还是你根本舍不得那个姓陆的小子?你们有共同语言,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他都理解,你出了什么事,他就陪在你身边——连他老妈都认可你们——你搭上了团长的儿子,要升职了吧?”
      “你说什么啊!”楚翘委屈又着急,“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吗?”
      “久吗?”何旭道,“你和那小子在一起好像有八年了吧?”
      “我是很早就认识他……他也的确经常胡说八道……可是……”楚翘哭得就快说不下去了,“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
      “我也想相信你。”何旭道,“可是我觉得你根本就不想跟我在一起——每次我叫你离开舞团,叫你过来,叫你结婚,你就跟我搪塞,推三阻四,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你叫我怎么相信你?你们那段舞……还有你带他回家……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可是我们真的没什么……”楚翘只剩这一句话可说,“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昨天我问你那些药是哪里来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何旭道,“算了,我不想再跟你吵下去。你自己想想,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电话挂断了。只剩忙音。还有楚翘的泪水流个不停。
      她不是默默地流泪,而是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浑身打颤,好像得了疟疾的人,已经站也站不住了,非靠着一个告示牌不可。四周行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这姑娘出了什么事呢?有人上前来关切两句。楚翘却说不出,只是哭。连一些保安被惊动了,前来嘘寒问暖。楚翘才不得不用尽力气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又拖着比棉花还软却比铅还沉重的身子逃离那个地点。
      她也不知自己朝着哪个方向。只是一直走,一直走。撞到了人,也没心思道歉。
      似乎是走到了哪里的长廊,又穿过了一片枯黄的草地,累了就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歇歇,然后继续走。但是周围忽然黑了——仿佛进入一个黑暗的洞穴。有零散的光影不断扑面而来——许多的人,许多的场景,似乎熟悉,又很陌生。她想把它们抓住,联系起来,找出其中的意义,可却是徒劳。
      她是在做梦吗?她在哪里睡着了吗?睡着了怎么还在奔跑呢?是在梦里奔跑?跑向何方?
      前面好像有一点点光亮,她就拼尽全力跑过去——她猜想应该是舞台,以前很多次出现在她的梦里——舞台,白亮的灯光,夏瞳在跳舞。这次也应该如此。
      她跑啊跑,路好像变窄了,周围有许多的阻挡。她就推开,直朝着亮光去。那光终于在眼前了,细细的一线,被什么挡住了。她伸手去推——
      “呼”地一下,黑暗被她推开,是一道门。外面雪亮,却不是舞台,而是大街——她推开了剧院后台通往大街的门。下午场结束后,总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外面正是一片艳丽的阳光。有许多人正在等待——大部分是女孩子,手里拿着节目单,在等着她们崇拜的演员出来签名。见到楚翘,她们先将她上下打量,确定她不是要等的人,就继续朝门里望。
      然后,王艳艳从门里出来了。人群就朝他们涌了过去。

      4.第四场

      楚翘就真的看到王艳艳了,穿着病号服,正在做把杆练习,神情严肃,一丝不苟。
      她揉了揉眼睛,确信这不是在做梦。看四周,雪白一片。才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你醒了?”王艳艳停下动作,“你在医院里晕了,他们把你送到急诊病房。正巧精神科那里有个实习小护士这礼拜轮转到急诊,她认识你,就告诉我了。我过来看看你——你怎么样?”
      楚翘坐起身来,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上次她来医院看王艳艳,结果没见面就走了。“你怎么样”,这句话本该是她问王艳艳的,谁知变成了王艳艳问她。就含混地点了点头:“这两天睡得不好,就头昏眼花的——你还好吧?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王艳艳耸耸肩:“快了吧。等心理医生做个评估,没事就出院了。”
      “那……”楚翘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出院之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王艳艳活动着胳膊,“去舞蹈学院读教师课程,考教师资格证,然后教舞蹈考级,赚钱,赚很多钱,买房子,让我爸妈享福。也许认识个男的就结婚,生孩子……还怎么样呢?”
      辨不出她的语气是讽刺还是豁达,楚翘怔了怔,片刻,才接话道:“瞧你说的——赚钱不好吗?买房子不好吗?结婚生孩子不好吗?都是好事呀!生活就是要有这种细水长流的幸福嘛。”如此说着,心中便是一阵刺痛:自己那细水长流的幸福大约已经化为泡影。
      “我不是乱说的。”王艳艳道,“我想通了。”
      “哦?”楚翘明知自己不该表现出惊讶,但还是忍不住奇怪。
      王艳艳倒不在乎:“我这次出事,把我妈给急坏了——她四处去烧香拜佛,后来我们有个老邻居是信耶稣的,就陪着我妈来看我。这位大婶给我讲《圣经》里的寓言。她说有个财主要出远门,临走时把自己的三个仆人叫来,按照他们的才干分了些银子给他们,最精明的那个有五千两,差一点儿的那个有两千两,比较平庸的那个有一千两。财主走后,那个有五千两银子的精明仆人就拿着五千两去赚了五千两,有两千两的仆人也拿钱去赚了两千两,唯独那个只有一千两的平庸仆人挖了个洞把银子埋了起来。主人回来之后夸奖了头两个仆人,把最后一个赶了出去——连他那一千两银子也夺走了。”
      楚翘除了晓得圣诞节之外,对基督教一无所知。不明白这位大婶说的故事有何深意。
      王艳艳又接着说下去:“那大婶给我解释,这一段的意思就是,上帝给了我们大家不同的天分和才能,要叫我们好好发挥。将来有一天,我们要向他交账。其实上帝并不在乎我们最开始是有五千两,两千两,还是一千两,他在乎我们怎么使用这些银子。所以第一个仆人赚了五千两,自然值得表扬,第二个虽然只赚了两千两,但也同样值得表扬。唯有第三个浪费了自己的天分,才被赶了出去。重点是,那个大婶说,财主对前两个仆人的赞扬是一模一样的。也就是说,并不在乎你有多少才能,多少成就,而是在乎你有没有拼过命——只要尽过力,拼过命,就不用遗憾了。”
      “你的确是尽过力,拼过命了。”楚翘道,又忍不住扪心自问:那我呢?尽过力,拼过命了吗?
      王艳艳笑笑:“对了,你到医院来干什么?今天不排练吗?你那支三人舞,还有好多地方要练呢。”
      个中原因,楚翘怎么能说?就敷衍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来看个朋友。”
      王艳艳看了她一眼:“你……你不会也是得了什么病,瞒着团里吧?好像夏瞳那样?”
      楚翘一愣:“你知道夏瞳的事?”
      “知道。陈岩脸都绿了!”王艳艳道,“死心塌地地爱这么一个舞痴、舞疯子也够痛苦的。说实在的,我知道你们都说我是万年Cast B,一直都被夏瞳压制着。我也挺郁闷挺不爽的。我比夏瞳年轻,比她身体条件好,但是为什么就是没有她跳得好?而且我都这么拼命,把什么都给了国立,给了芭蕾——为什么就是不如夏瞳?真的很叫人气闷呐!那天我听说夏瞳住进了内科病房,好像挺严重的。但是到礼拜五的时候,陈岩再来看我,说夏瞳只住院一晚上就回去排练了,根本把医生的话当成耳旁风。你没看他当时的那个表情,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唉,他告诉我,医生说了,夏瞳再这么下去,随时要倒下来。我说,那你也不拦着。他说,也要拦得住呀!然后我想想,可不是吗?夏瞳为了芭蕾,什么事做不出?我知道她曾经脚踝骨裂,却还上台去参加甄选呢——以前能够为了芭蕾连脚也不要,现在就能为了芭蕾,连命也不要。她是要死在舞台上才圆满啊!如果我是那个只有两千两银子然后兢兢业业赚了两千两的人,夏瞳大概是明明只有一千两,也非要赚五千两回来。真是败给她了。我服了。我不跟她争了。我去开始人生下半场好了。”
      你一直在跟夏瞳争吗?楚翘好奇。
      王艳艳似乎看出她的问题,笑了笑:“其实也没有跟她争。就是一直有些不服气罢了。夏瞳是肯定没有想着跟我竞争的。倒不是她看不起我,我想夏瞳一直以来只有一个竞争对手——就是芭蕾。你跟她年纪差得远又不是国立出身所以不知道。夏瞳当年插班考国立芭蕾舞学校本来校长是不肯收她的,觉得她身体条件不够格。结果她硬是考上了,然后还硬是考第一名进国立芭蕾舞团。不是有句话说‘我爱芭蕾,芭蕾不爱我’吗?芭蕾不爱夏瞳,夏瞳就拼死要让芭蕾爱她,就这么一路拼过来。所以我看,那些爱上夏瞳的人都很可怜……夏瞳永远不会爱谁多过爱芭蕾……陈岩倒心甘情愿这么多年。为她担惊受怕,她却还不领情。”
      楚翘不知说什么好,呆呆坐着。
      这时有个小护士走了进来,笑着打了个招呼:“醒啦?醒了就没事了。去办个手续回家吧。王小姐,你也不能离开病房太久呀——护士长会骂我的。”
      “对不起。”楚翘赶紧下床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那小护士道,“你是晕在医院里,要是晕在外面,那才更麻烦呢。稍微有点儿低血糖,其他都没事。就是把你男朋友吓了个半死!”
      男朋友?楚翘奇怪。
      “那不是她男朋友,是她同事。”王艳艳道,又对楚翘解释,“是陆鑫,他一直不停打你手机,护士告诉他你在这里,他就跑来了。听说你低血糖,所以去买果汁了。可能一会儿就回来。”
      陆鑫。楚翘现在一点儿也不想见他。他把一切全毁了!
      于是赶紧下了床来,穿上外套,又问护士有什么手续要办。人家便拿了张表格来要她签字。她匆匆签了,就和王艳艳道别,逃一般地向外走。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看到陆鑫从走廊的尽头走过来,拎着个超市的塑料口袋,垂着头,梦游一般。但似乎感觉到楚翘就在他对面了,所以猛地抬起头,还露出了一个笑容:“你……你好点儿了?”
      楚翘克制住想要尖叫的冲动,再次礼貌地向护士表示感谢,又嘱咐王艳艳好好休息,然后才朝出口走过去。经过陆鑫的身边,什么也没说。
      陆鑫就默默地跟上她,又拿出一支果汁来递给她。楚翘也没有拒绝,抓着,一直走出急诊大楼去,快要到医院的门口了,她忽然转过身,看着陆鑫那小心翼翼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里的火就压不住了,猛地将果汁砸了过去。不偏不倚,打在陆鑫的额头上——是塑料瓶,并没造成什么伤害,掉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开了。
      陆鑫呆呆地看着他。样子很茫然,似乎是不知道自己为何挨砸,但又好像明白自己是罪有应得的。
      楚翘就更加生气了,从包里拿出舞鞋来丢了过去,然后是保暖袜、水壶、针线包、钱包、雨伞……凡是能抓到了都砸了过去,最后连整个包也扔过去,打在陆鑫的胸口上。
      陆鑫动也不动,定定看着她——看她气喘吁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然后,他弯下腰,把她丢过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捡回包里。走过去递给她。
      “对不起,都是我闯的祸……我知道了。”
      什么?楚翘呆呆,听不懂他的意思。
      陆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是楚翘的手机:“我……我在病房看到你的手机……看到何医生发短信给你……我知道他……他误会我们……所以我刚才打了电话给他……我向他解释……不过他没接,我只能留言……对不起……”
      “疯子!疯子!”楚翘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谁让你这么做的?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非要死缠着我?我是上辈子欠了你吗?你把我害成这样还不够吗?你要是精力过剩,你可以折腾自己,你可以打游戏,嗑药,喝酒,去KTV和未成年女粉丝鬼混——但是你不要折腾我好不好?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不放?为什么?”
      眼泪失控,决堤而出。路人纷纷侧目。
      陆鑫拉拉她的胳膊,她甩开了。
      他又碰了碰她的肩膀,她也甩开了。
      “你走开!你走开!你不要再粘着我了!”楚翘哭道,“你跟你妈有什么恩恩怨怨,你跟芭蕾有什么恩恩怨怨,都不关我的事——不要粘着我!求求你不要粘着我!”
      但是他不走。
      她推他。他不走。她打他,他也不走。她于是放弃了,自己转身边哭边走。他就跟着,一直跟着。
      天色已经暗沉,城市华灯初上。楚翘的眼泪都干在脸上,被风吹着,盐涩地疼。
      她很少有机会在这个时间漫步街头。以前何旭还在医学院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她下午排练时偷偷开溜,跟何旭约会,然后到了傍晚,何旭送她去剧院准备晚上的演出。那时,他们两个就走在这样灯火朦胧的城市里。记得他说:“我明年五月就毕业了,毕业之后会回南方去——你……有什么打算?”
      她低着头,在心中复习着演出的舞步,对自己开溜的行为有些后悔,片刻,才答非所问地道:“春季演出《睡美人》,我会演紫丁香仙女,你要来看吗?我可以提前帮你留票。”
      何旭怔了怔:“再说吧。你今天翘班,不会被你们领导批评吧?”
      她心里明明害怕,却勉强笑道:“不会的。反正我跳这个角色都跳了好多次了。”
      “是吗?”何旭道,“我看你一下午心不在焉的——以后别这样了,还是找了大家都放假的时间吧。”
      然后,他们到了剧院门口,就该分手了。
      何旭跟她挥手告别。她也挥了两下,却看到夏瞳和陈岩并肩走过来。心里立刻一紧,赶忙逃进剧院去。
      想到这里,她停住了脚步——心不在焉。
      何旭说,她心不在焉。
      她在舞团的时候想着谈恋爱,抛下了排练溜出来。
      她约会的时候又惦记着芭蕾,连男朋友在说什么都没有留心。
      她心不在焉。她一直都心不在焉!
      王艳艳说,只要尽过力,拼过命,就不用遗憾了。
      那么她呢?无论是对芭蕾,还是对何旭,似乎都没有尽过力,也没有拼过命。
      猛然呆住。
      “小心!”陆鑫一把拉住她。
      汽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你……你没事吧?”陆鑫惊魂未定地望着她。
      她的腿忽然没有力气了,心脏忽然好像跳不动了,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软软地瘫倒。陆鑫抱住她:“你……你怎么啦?”
      才停住没一会儿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在对陆鑫发什么脾气?她怪人家毁了一切,但是毁掉她生活的人,不就是她自己吗?她为什么要三心两意?为什么不认准一个目标就全情投入?八年前她骂陆鑫,骂得那样冠冕堂皇。她自己又做过什么呢?她所崇拜的夏瞳,拖着虚弱的身体奋战在练功房里。她所看不起的那些老同学,一个个在她们无聊的岗位上起早贪黑,哪怕只是做个平凡的老婆、平凡的妈妈。何旭为了他们的这份感情,也为了他们的将来,努力做出最好的计划。就连成天没正经的陆鑫,说是暗恋她八年,也真当着江美华的面承认了,还傻傻地打电话给何旭解释,然后又任她打,任她砸——现在还陪着她!他们每一个人,都为自己所选择的目标在努力。而她呢?她没有努力过!
      她也许有三分钟热度地努力过。然后就又心不在焉去了。
      是她毁了一切!全都怪她自己!
      刚才如果陆鑫没有拉住她就好了!
      刚才如果就这样被撞死了就好了!
      ……
      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哪儿来这么多的泪水。等到终于可以渐渐喘过气来了,才发现和陆鑫一起坐在街边花坛冰冷的水泥上。自己披着陆鑫的衣服,而陆鑫就抱着两臂坐在一边瑟瑟发抖。呼出的水汽白茫茫的,模糊着他的脸。
      她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把衣服还给陆鑫。
      陆鑫接过了,穿上,看着她,等她说话。也许在等她赶他走。但她只是埋头去包里翻纸巾。找到了,就用力地擦脸。
      “走吧。”她把纸巾团起来,塞进口袋里,“在这里会冻病的。”
      陆鑫看看她:“你……你不生我气啦?”
      楚翘摇摇头:“对不起。其实我是生我自己的气。不关你的事。”
      “啊?”陆鑫愣愣地,“我……我真的可以跟何医生解释的……你跟他说,他要暴打我一顿还是怎样,都无所谓。就是,你们别吵架……别分手……那个……”
      楚翘打开手机来看看,何旭给她发过好几条短信,大致和他们早晨电话里争吵的内容差不多,这应该就是陆鑫看到的了。不过后面还有几条未读的,她点开来看看。一条说:“对不起,昨天有个病患家属闹得厉害,我心情很不好。”另外一条说:“我知道你跟那个人没什么。不该怀疑你。”第三条说:“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第四条说:“我们冷静一下吧。”后面没有了。
      冷静一下?冷静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她又把手机扔回包里。现在头脑混乱,没法思考。
      “是何医生吗?”陆鑫问,“他说什么?”
      “也没什么。”楚翘道,“走吧,会冻死的。”
      “走……走去哪里啊?”陆鑫问,“我……我不能去你家了……没地方可去。”
      “何医生说他知道我们没什么。”楚翘道,“你要继续在我家睡沙发也可以的。不过,总不是个长久之计。”
      “真的?”陆鑫的脸立刻亮了起来,“不会总麻烦你的……我会……嗯,好好考虑清楚的。”
      “那走吧。”楚翘站起身。
      可是陆鑫依然坐着不动。
      楚翘皱了皱眉头:“你干什么?”
      陆鑫讪讪地笑了笑:“我……我腿麻了……而且……而且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他打了个冷战。蜷缩起身子来。
      楚翘矮身看他,才发现他其实面青唇白满头冷汗。不禁惊讶道:“你病了?你……刚才受凉了吧?”
      “不是的。”陆鑫摇摇头,咬着嘴唇勉强笑道,“是因为我……我没吃药。”
      楚翘一愣,感觉好像脚底下的地面忽然消失了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下沉:“你……你真的吃那些药上瘾了?”
      陆鑫缩成一团,因为颤抖得厉害,不停地摩擦身后的灌木,沙沙作响。但他还是笑道:“没关系……不吃药就是这样的……我在法国的时候戒过……Dexedrine吃的时候很开心,做什么都起劲,不吃了,就……浑身没力气,什么也不想干……难过得想死……”
      “你到吃那个药吃了多久了?”楚翘着急。
      “也有好几年了……”陆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开始吃的少,偶尔撑不住了才吃一次……后来吃少不顶用了……每天吃……我也知道不能一直这样……那会儿也快从法国回来了……我想,回来会开心一点儿……就戒了……而且正巧撞上莫莉姐出事……我真的下定决心戒了……谁知道,回来更不开心。更不开心。”
      他有点儿口齿含糊。楚翘完全吓坏了,手足无措,像搂着个娃娃似的搂着他:“嘘,你别说话了……这可怎么办?我们上医院去吧?”
      “不去医院……”陆鑫喃喃道,“没事的……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你跟我说说话……说说话,打个岔,就没那么难受……”
      “那……说……说什么好?”楚翘头脑混乱。
      “说……说说你小时候……你还记得第一次跳芭蕾的事吗?”
      “记……记得。”楚翘强迫自己回忆,“我爸妈带我去社区中心,想找个舞蹈课上……随便什么课都可以。后来那个兴趣班的老师说我身体条件不错,应该去舞校。我就去了舞校。”
      “几岁?”陆鑫问。
      “去兴趣班是四岁。”楚翘道,“去舞校已经十岁了。你呢?几岁开始跳舞的?”
      “完全不记得。”陆鑫道,“我就是在舞团里长大的……可能还不会走路,就先开始拉筋了——要说第一堂有印象的课,应该也是四五岁的时候。我在练功房里面看排练……看到当时的首席男主演跳《天鹅湖》里面的王子变奏……他跳得很高,好像飞起来似的。我觉得太好玩了,就自己也在一边跳。可是怎么也飞不起来……后来排练结束了,那个首席男主演就来教我。我想要他教我怎么飞,但是他只教我怎么站一位、二位、五位,怎么摆胳膊,怎么摆头。我觉得好闷。只学了十分钟就不耐烦了。”
      “你小时候的首席男主演?”楚翘计算着年月,“是谁呀?难道是崔团年轻的时候?”
      “不是。”陆鑫道,“他叫李亚——国立的创编剧目《霸王别姬》就是他主演的,你看过吧?还做过夏瞳的导师呢……就是他带夏瞳去瓦尔纳的……不过……嗯……从瓦尔纳回来之后他自杀了。”
      “为什么?”楚翘一惊。
      “不知道。”陆鑫道,“他自杀的时候已经退休了,在团里做芭蕾大师,也在舞蹈学校教课。这事没人提——挺恐怖的——是在国立芭蕾舞学校的一间教室里自杀的。我也不知道是哪一间教室。大家都说会闹鬼,但是有人说是这一间,有人说是那一间。说不定,别的教室也死过人,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他这样一说,楚翘想起那天王艳艳出事的时候有几个国立出身的女孩子也提过这件事。在这样寒冷的夜晚,想起这种事,不由让人汗毛直竖。
      她赶紧换个话题:“护士说你一直打电话给我——你怎么会一直打给我?早晨你发脾气跑掉,我打你电话好几次,都是关机。”
      “我怕我妈为难你。”陆鑫道,“她当了这么多年领导,别的本事没有,指使人干活的本事还是很牛逼的——她有办法让你为她卖命,让你咬牙切齿,七死八活,还是为她卖命——你看我——你看我就知道了。”
      他的语气分明是调侃,但楚翘笑不出来。
      “我怕她……怪你……”陆鑫道,“她……有本事让你觉得……好像这都是你的错……她会叫你劝我回头……好好的,去演王子……去……做主演……要是你劝不动……就会觉得内疚——她有本事让你这样想。真的。所以我想告诉你,不要理她。我以后,不再为她跳舞了。”
      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吧?楚翘看着陆鑫苍白的脸。“不再为她跳舞”是什么意思?她想问,但是不敢问。便又换了个话题,道:“你上次跟我说的很好看的音乐剧,你都还没有借DVD给我呢!”
      “改天……改天找机会。”陆鑫说。
      两人便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楚翘都快要冻僵了,陆鑫才渐渐缓过劲来,有力气站身了,活动活动,又让楚翘扶着他慢慢走。大概走了一个街区,见到有出租车,就招手拦了下来。
      楚翘告诉司机自己家的地址,又说:“走高架——这会儿下面准塞车。”
      司机还不待接话,陆鑫却道:“等等,先不去你家。师傅,麻烦去国立芭蕾舞团。”
      “干什么?”楚翘奇怪。
      陆鑫笑笑,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我想去赌一次。”
      “赌……什么?”楚翘不明白。
      “你跟着来就知道了。”他说。

      5.第五场

      两人回到国立的时候大楼里的灯光已经差不多都熄灭了——加班练功的同事正陆续离开。陆鑫拉着楚翘站在花园里一直等,直到搂里最后一间练功房也熄了灯,才和她一同走进新大楼去,来到三号练功房里。
      “你刚才问我第一次上芭蕾课是在哪里,”他打开灯,“就是这儿——就是这间练功房。不过已经重新装修过了。我记得原来那边摆了一架钢琴,我就坐在钢琴下面玩——看到李老师在那边跳王子变奏。”
      夜深人静回来寻找鬼魂吗?楚翘环顾四周——鬼魂又岂是那么容易被人看到的呢?
      陆鑫走到把杆边上,伸手抚摸了一下:“现在想起来,李老师人挺好的。我小时候很皮,他每次教我我都不认真学,不过他也不生气,结果我就变本加厉地欺负他。后来上了舞校才觉得他好——他从来没说过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的话,也不会把什么‘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挂在嘴边。我觉得他练功好像上台,上台好像练功。他是真的很喜欢芭蕾。不像我们其他人,搞得苦大仇深的,为了这个,为了那个……达不到目标的,整天怨声载道,达到目标的,也还是怨声载道……李老师他不为了什么,他就是……就是喜欢跳舞……有几个人能达到那个境界呢?”
      “夏瞳。”楚翘说,“陈团……王艳艳……”
      “夏瞳师姐和陈师兄都是李老师的学生。”陆鑫道,“王艳艳师姐嘛……嗯,我今天早晨从急诊室跑出来,在医院里乱转的时候,看到她了——她住院大楼的天台上扶着栏杆练把杆。我还以为她要跳楼,就跑上去——原来有个护士在旁边看着呢,说她每天都这样。”
      “今天她来急诊病房看我,也在那儿练了一会儿把杆呢。”楚翘道。
      陆鑫继续抓着把杆,好像是想要研究那木制扶把的纹理似的,幽幽道:“我问那个在天台上的护士,王师姐她这样练,没关系吗?护士说,她们开始也挺害怕的,不过后来习惯了,来来去去也就这些动作,没什么惊险的。她还问我:这真的是芭蕾的基本功吗?舞台上看,动作都很复杂,好像跳起来有一人高,转圈能连转七八十来个,没想到平时练的时候都是这么简单的动作。”
      “外行的人怎么知道呢。”楚翘道,“咱们为了把每一个动作做到精准,花了多大力气?尤其是,把那些其实非常难的动作做到好像不费吹灰之力,那才叫功力呢。”
      “是啊。”陆鑫道,“我一听她说这话,就火了,训了她一顿。我说,单单就把腿举到这个位置不动,你知道要多强的肌肉力量吗?你知道头歪道这个角度,而且每一次都是这个角度,需要练多久吗?知道为什么要歪成这样一个角度,而不是多一点或者少一点呢?你知道光把脚背绷起来要花多少力气吗?一百八十度的外开,是怎么练出来的,你懂吗?一下子就把那个小护士给说愣了。”
      楚翘忍不住笑了起来:“人家小护士只不过是看你长得帅跟你搭两句话,你干嘛这样欺负人家?她最多也就是个观众,观众只要看到台上梦幻美好就行了,你非要叫人家看你血淋淋的脚,你变态呀?”
      陆鑫笑道:“是啊,我当时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通,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变态。不过我就是听不得人家乱说,听不得人家踩芭蕾——很奇怪吧。我一直都那么讨厌芭蕾,因为我妈总是逼我,老师也逼我,领导也逼我,我讨厌芭蕾,我觉得芭蕾把我毁了。你知道吗?今天早晨,听说那个女学生出事的时候,我先开始很害怕……我真害怕那个女孩子会出事……不过后来,我又很希望她出事。如果她死了,这事情就闹大了,我妈就压不住了,警察把我抓走。我就可以不跳舞了。”
      “你就这么讨厌跳舞?”楚翘看看他,“讨厌到希望闹出人命?”
      陆鑫笑笑:“很变态吧?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想法。其实那时候,如果王师姐她不是在天台上练把杆,那上面又没那个小护士看着……说不定我就从那里跳下去了……”
      “胡说八道!”楚翘吓得厉声喝止,“这也能乱说的吗?闯了一点儿小祸,就去寻死吗?你还是不是男人?”
      “停药了,人就特抑郁。”陆鑫道,“不过也可能不关药的事。反正我那时候想,乱七八糟的,烦死了,都结束就好了……大概就是这样。结果就撞到了那个无知的小护士,被她打了个岔。然后……然后我看到王艳艳师姐她练完了把杆,在天台上自己跳《天鹅湖》里面的舞段。我看着看着,就……就哭了。”
      楚翘呆了呆:“为什么?”
      “就是……不知道……”陆鑫扶着把杆简简单单地做了几个动作,“反正看着看着忽然很感动……我从来没有看演出这么感动过……”
      “你呀,真是吃药吃坏脑子了。”楚翘道,但也心中暗暗庆幸——要不是有这么个巧合,说不定陆鑫真的从住院大楼上面跳下来了!
      “我拍了一段。”陆鑫道,“其实我一直打电话给你,也是想发给你看看——刚才在外面你一打断我,我倒忘记跟你说了。现在给你看!”他说着,就拿出手机来,播视频给楚翘看。
      拍下来的那一段是第二幕白天鹅的变奏。
      王艳艳穿着病号服,外面套着羽绒背心,臃肿不堪——而且脚上还穿了双棉鞋,别说白天鹅的纤细优美,连一点儿芭蕾的架势都没有。
      也许是受伤复建之后练习得少了,她跳跃失去了往昔的轻盈,旋转也没有了过去的稳定。但是那种欲说还休的悲伤,那种欲罢不能的渴望,既期待又害怕,既清楚又困惑,既心有不甘,又不得不放弃……种种复杂的感情,都在这短短的一支舞中表达出来。
      楚翘也呆住了——她看过王艳艳很多次《天鹅湖》——也许没有认真看过——这一次,她被触动。有一种初次看到夏瞳跳《舞姬》时的感动。
      “跳得是很好。”她说。
      陆鑫把手机拿回去,自己又看了一遍。然后幽幽地说道:“我当时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哭了,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似的。王师姐还继续跳,我就从天台跑下来。我忽然想,也许我并不讨厌芭蕾——要不然,我干吗一听到那小护士说蠢话就跳起来了?我也许是喜欢芭蕾的呢?不确定……王师姐她是多么爱芭蕾——能够死心塌地地爱一样东西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我想。”
      “可能吧。”楚翘合上眼,死心塌地,然后为之竭尽全力。自己还不曾试过。
      “为什么‘可能’?”陆鑫偏头看则她,“你也是真心喜欢跳舞的一个人啊!如果不是那样,你怎么会在洛桑那样不留情面的骂我?”
      现在说这个是多么的讽刺。楚翘摇摇头:“我以前也是被我爸妈逼的……然后我看到《舞姬》,我就想要变成夏瞳……所以我是为了要变成夏瞳……但是好像,我终究还是变成不夏瞳的。你知道吗?夏瞳跟我说,舞者唯一应该崇拜的就是把杆——舞台不会给我们回报,把杆却永远会回报我们。可是我却看不出把杆给了我什么回报。只觉得好累,好烦,到头来什么也没有。”
      “所以你要退团跟何医生结婚?”陆鑫问——他第一次把这个问题说得这么心平气和。
      楚翘答不上来。难道何旭是她失败的舞蹈生涯的安慰剂吗?她用何旭来逃避在舞蹈上的困难?何旭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临时避难所?她惊讶于自己这样的想法。愈加混乱。
      陆鑫也没有追问下去。只道:“原来你想变成夏瞳——我妈倒一直希望我可以变成陈师兄。可惜我们都没法变成另外一个人。只是,静下心来想想,如果能像陈师兄和夏师姐那样,眼里除了芭蕾什么也没有,可能真的会幸福一点。”
      “也许吧。”楚翘道。心无旁骛,没有捷径,竭尽全力。而这其中最首要的,还是心无旁骛。
      “如果能什么都不想……如果把什么见鬼的前途、演出、升职,统统都扔了……就只是跳舞,”陆鑫望着天花板,“你说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楚翘也望着天花板,如果抛开明天,抛开任务,抛开付出与收获,就只是跳舞,她会怎么样呢?
      “要不要赌一把?”陆鑫问她。
      楚翘不太明白。但是陆鑫已经向她伸出了手:“你想不想跳舞?”
      她不知道。不,她不想。她想说她不想。可是,不由自主地,她就把手交给了他。两人一起走到了练功房的中央。
      没有音乐。
      由于关着窗户,也听不到风声。唯有暖气管发出“卡拉卡拉”的响声。
      他们手拉手,绕着练功房跳起一支华尔兹。起初也许想跳巴兰钦的《维也纳华尔兹》,可是谁也记不得那丝毫不符合古典芭蕾章法的舞步,所以只是随便跳,用来数拍子。当他们心里的拍子合到一起去的时候,就开始有了默契,一个圈接着一个圈,越跳越快,有种漂浮云端的眩晕感。令楚翘几乎连身边的事物都看不清楚了。只是转啊,转啊,速度快得让她觉得只要陆鑫一松手,她就会从窗户飞出去了。
      陆鑫还真的松手了,离开她,一个人跳到了练功房的中央。他开始跳一连串他最拿手的技巧动作:Tour en l'air,Pirouette,Entrechat six,Jeté entrelacé,grand assemblé en tournant……然后又绕着整个房间以barrel turns转了一圈,才稳稳地单膝跪在楚翘的面前亮相。
      楚翘知道他喜欢卖弄,也知道每次他总能以这样精湛的技巧征服观众。他们会报以雷鸣般的掌声,而他就会得意地向舞台袖里的同事投来顽皮的笑容。可是今天没有观众,没有掌声,而陆鑫也完全不像是在炫耀,他仿佛纯粹是因为有些能量要爆发出来,但又不像是在发泄。他的样子很认真——他没有笑,他好像是在哭。脸上闪闪亮的——也许只不过是汗水。
      楚翘还穿着牛仔裤。光着脚。头昏。腿软。可是陆鑫脸上的闪光好像火花一样,一下子点着了她心里的某种情绪。她轻轻地伸出手——没有递给陆鑫,而是做了一个Port de bras准备动作,右腿Développé,呼吸,左脚踮起,好像要望空中够着什么东西,然后前倾,tombe,Chassé,grand jete来到了房间的中央。
      要跳什么呢?她也不知道。不想跳《天鹅湖》,不想跳《吉赛尔》,不想跳《睡美人》……曾经她所梦寐以求的主演角色,她一个也不想跳。只是心中有一曲不知名的旋律,她就随着那旋律随性地舞蹈。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跳跃就跳跃,想旋转就旋转……Sissonne fermée她落了五位吗?挥鞭转的时候她主力脚移动了吗?不想去理会。把顾虑都扔掉。把渴望都扔掉。把悲欢都扔掉。把过去、将来,全都扔掉。只有当下。她在跳舞。
      转啊,转啊,转啊……快要跌倒了吗?陆鑫从后面扶住了她。
      他把她举起来,她就把双臂伸向天空。他又把她放下,扶着她沉入许多个很低很低的Arabesque penchée。当她直起身子,他就推着她旋转,托着她像蜻蜓点水一般地穿越整个房间。
      她往左边转头,看到他。她又往右边转头,还是看到他。
      两个人于是都露出了笑容。
      他们心中的音乐同时加速。从慢板变成了快板。
      陆鑫跳起一支小男孩般顽皮的舞。绕着楚翘打转。楚翘也不甘示弱,想像自己化身成一只云雀,和少年嬉戏。他们在房间里奔跑着,追逐着,有时在一起,有时又分开,有时互相扶持,有时又好像在比赛。
      汗水已经湿透了他们的衣服。屋顶白煞煞的灯光像太阳一样烤人。但他们不在乎,已然忘我。
      没力气了。楚翘不知道第几次被陆鑫扶着旋转,然后被举起来。几乎要摔向舞台了,又被接住——是鱼跃式。他们定格,对着镜子。一瞬间,好像听到镜子的另一边传来掌声似的。
      可是什么也没有,除了暖气管的杂音,就只有心跳和喘息。
      两人都躺到在地上。
      说不出话。瞪着房顶的灯管喘气。
      然后视线就模糊了。
      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

      早晨,是被夏瞳的声音吵醒的。“你们两个怎么睡在这里?”
      楚翘睁开眼睛。陆鑫也坐了起来。看到夏瞳穿着练习用的硬纱裙,脖子上挂了一条毛巾。头发还是湿的,好像才刚刚练习完。陈岩就在他的身后。“你们在这儿练通宵了吗?”陈岩皱眉头。
      “没通宵。”楚翘道,“是练着练着就睡着了。”
      “练功排练你们就逃课,半夜三更又跑来浪费电。”陈岩瞪了陆鑫一眼,“还不赶快去收拾收拾洗把脸?你都多少天没来了?看一会儿赵大师怎么治你!”
      陆鑫没回嘴,站起身,也把楚翘拉起来。两人默默地到门口拾掇衣服鞋子水瓶等等。听到夏瞳小声对陈岩道:“你那么凶干嘛——人家来练功,总是好事嘛。”
      “现在的年轻人啊……”陈岩只说了这样一句,然后就走到音响那边去了。打开音乐,又对夏瞳道:“只有半小时了,跳一遍就好了——你开摄像了吗?”
      夏瞳走到门口的那一大排开关那里看看:“开了——被小陆他们开了一晚上。”
      “你们俩就差没把空调也打开了!”陈岩说着又狠狠瞪了陆鑫一眼,看他和楚翘还好像没完全醒过来,梦游似的慢吞吞收拾东西,就指了指墙上的钟:“还磨蹭什么?八点半了,还有半个钟头就要全团练功了!”
      两人这才像发动了机关的木偶一般快速把行头收拾了,走出门来。
      几乎是一步一拖。他们都差不多一整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头昏眼花。
      楚翘还觉得浑身疼,不仅脖子、肩膀、后背、腰,腿,就连眼睛和喉咙都疼得厉害。有一种好像宿醉的感觉——可不是吗?昨夜那一支疯狂的舞,好像是借酒壮胆说出来的疯狂的话,当时觉得痛到极致,累到了极致,豁出去发泄一番,就有了种奇妙的喜悦,酒醒之后再回头,却只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知陆鑫是什么感觉?她悄悄扭头看。陆鑫却没有在看她,而是望着墙上的历代舞蹈家肖像——建团六十周年了,来来去去多少人,但是能挂上墙的又有几个?
      其中有一个就是江美华。那张黑白照片里,她青春鼎盛,扮演《胡桃夹子》里的糖果仙人,手里拿着一根仙女棒——团里的同事都开玩笑说,那是权杖,她就这样叱咤风云,带领国立成为世界一流的舞团。
      陆鑫在那里驻足片刻,才又继续往前走。
      他在想什么呢?楚翘猜不透。他昨天说要“赌一把”,说不要再为江美华跳舞了,是什么意思?那赌博的结果是什么呢?
      两人一起下楼。虽然都没说话,但是很有默契地出门,打算去街对面吃早饭。不过才走出大楼,就看到崔宁了。公关部的那个同事小张正举着一张大海报给他看,上面是《天鹅湖》的宣传照,黑衣王子陈岩,和洁白的天鹅女王夏瞳。“预演那天会用这个来签名。”小张道,“国家大剧院会员俱乐部的人说,要我们多签几张,他们用来做会员抽奖。”
      “哦,哦,可以呀。”崔宁眯着眼睛瞧看海报,“挺好的——还有艺术家对谈节目,都准备好了吗?还有……”才说着,看到陆鑫和楚翘了,立刻丢下小张走过来:“小陆!好小子!你舍得回来了?你都多少天不来了?跑哪里去了?你知道你把你妈急成什么样子吗?”
      楚翘看了看陆鑫——觉得他的表情甚为严肃。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好像忽然有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要“壮士一去不复返”似的。心里不由一震:他不会是……真的不跳了吧?
      “陆鑫……”她轻轻捅了捅他。
      但是陆鑫没有搭理她。反而也大步朝崔宁走了过去。
      “团长。”他“呼”地一下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团长,我错了。对不起。”
      崔宁差点儿没被他吓得摔个跟头。楚翘也吃了一惊。
      “你吃错药啦?”崔宁瞪着眼。
      “练功迟到早退是我不对。”陆鑫道,“在酒吧乱跳舞影响了国立的声誉,还有泄露了王艳艳师姐的隐私,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啊……这个……”崔宁呆了呆,“你既然知道错了,以后好好努力就行了。跟你妈妈联络了吗?她很担心你。”
      “团长,我会好好努力的。”陆鑫道,“我想……我想申请住宿舍。可以吗?”
      “宿舍?也不是不可以……”崔宁皱着眉头,“小陆,你还没跟你妈闹完脾气呀?老团长做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年轻人还是要听老人言嘛,你……”
      “团长,”陆鑫打断道,“我没闹脾气。我申请住宿舍,是为了好好练功。以后我会认真练功,认真排练的。这次《天鹅湖》的演出,我也会好好努力的。”
      “啊……那当然好。”崔宁道,“不过你……”
      “团长,”陆鑫再次打断他,“请不要安排我跳王子。我练习的不够,而且我自己的实力我知道。陈师兄之前也批评过我几次了。我对角色的体会很有问题。我不能胜任王子。《三人舞》和小丑我会用心跳。还有,我虽然不跳王子,但是我会好好学,我会跟在陈师兄后面好好学。请团长不要特殊照顾我。”
      “你……”
      崔宁才要发话,却被陆鑫第三次打断:“还有,团长,以后我在团里的事,能不能不要让我妈插手?我该跳什么角色,我哪里跳得不好了,我犯错误了,都别让我妈插手,行不行?该骂就骂,该处分就处分——团长,我不当你是叔叔了,你也别当我是老团长的儿子。你狠狠地教训我,行不行?”
      “你……”崔宁这次愣了大半天。但陆鑫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他。然后他就忽然板起脸来,狠狠地瞪了陆鑫一眼:“臭小子,你以为这是哪里呀?你以为之前我安排你跳王子,是老团长走后门吗?你以为你这一个礼拜吊儿郎当的,我还会让你继续上台跳王子吗?我简直想彻底把你扫地出门了!”
      “是。”陆鑫低着头,“我错了。”
      “知道错了就要拿出行动来改——不是靠嘴说!”崔宁道,“别仗着自己有天分就糟蹋!芭蕾舞是没有后门可以走的。”
      “是。”陆鑫认真地,“我知道了。”
      “呶,你自己下了军令状了,我可记着——楚翘是个见证。”崔宁道,“我回头就跟赵大师和陈岩说,让他们好好修理你——要是他们跟我汇报你又吊儿郎当的,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陆鑫立正,夸张地给崔宁敬了个礼,“随便怎么修理,绝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滚吧!”崔宁笑,“别一大早就胡闹——准备准备,好去练功了。”
      “遵命!”陆鑫又敬了个礼,然后才拉楚翘,“快走,没时间吃饭了!”
      楚翘愣愣的,被他一路拽出门去,又过了马路,看他兴高采烈地跟小饭馆的老板打招呼。到早餐端上来了,他又抱着咖啡笑。
      然后楚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陆鑫问。
      真奇怪,这话本来是楚翘想问他的。可是方才的一瞬间,楚翘自己的心里忽然有了答案了。于是笑道:“你呀——还记不记得上星期你问我,你是不是变得很成熟可靠?”
      “哦,是啊,”陆鑫道,“你说真正成熟可靠的人是不会这样问的嘛。”
      “没错。”楚翘道,“不过现在我倒觉得你真的变得有点儿成熟可靠了。”
      “是吗?”陆鑫眼睛一亮——换在平时,接下来他应该口没遮拦地开玩笑,可是今天他却没有,只是一边笑,一边囫囵将早餐都塞进嘴里。很快就把面前的食物一扫而空,然后站起来道:“走吧,时间刚刚好。”
      楚翘还没吃完。不过还有五分钟全团练功就要开始了,也只好把剩下的食物装起来塞进包里。然后拿出纸巾擦了擦手。抬眼看陆鑫,见他嘴边沾了许多番茄酱,忍不住伸手帮他擦了擦:“才夸奖你一句,你就跟三岁小孩似的吃成了花脸。叫赵大师看见你这个样子走进艺术殿堂,准跟团长告你的状!”
      “是吗?有吗?”陆鑫在饭店的玻璃门上照了照。
      “擦掉啦!”楚翘道。
      “多谢!多谢!”陆鑫拱手。
      两人一起走出来。外面是一片很好的阳光。国立大院里光秃秃的树木都好像被镀了金似的,在闪闪发亮。而迎面新、老两栋大楼的玻璃更是金光灿烂,晃人眼睛。
      人也被照亮了。
      楚翘感到一种长久以来从未有过的喜乐,她盼望着今天的练功和排练。
      还有,她想,下午排练结束之后,她要给何旭打个电话。
      要像这爽脆的,仿佛有“玲玲”金属声的冬日阳光一样,不再浑浑噩噩,不再拖泥带水。
      “快走啦!”陆鑫已经走到斑马线中间了。
      楚翘笑笑,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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