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图丽雅的朱迪

　　我叫她朱迪，别人都称呼她为朱迪斯·波图丽雅伯爵。
　　她大概十三岁时，回到了位于多瑙河畔的波图丽雅家族城堡，并在那里受了洗，正式成为了波图丽雅家族的一员。我记得，她的到来让整个城堡感到了一种浓浓的不安，因为有人称呼她为“脏血”。没错，就是字面的意思，她的血是不纯洁的——据说，她的母亲是一位来自君士坦丁堡的亚洲人。
　　那年我二十三岁，我并不是家族卫士中最强壮的，但却是所有卫士中最忠诚的，至少朱迪那些阴沉的叔父们是这么认为的。也是因此，他们将朱迪的护卫一职交给了我。其实我心中明白，叔父是想让我暗中监视她。
　　可是关于监视她这一点，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在和她初次见面时，我就像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在她面前丢盔卸甲了。
　　就在她受洗后的第二天傍晚，她接见了我。那天，我站在雕花的桂木门前时，看到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景象。
　　她坐在窗台前，随手翻看着一本牛皮封面的书，夕阳金红色的日光从窗棂中射下，照在精美的地毯上。她小心翼翼地与阳光并排而坐，好像在陪伴一位多年的好友。阳光从地毯上反射到她的脸上，红艳的脸颊几乎让我忘了她也是一位波图丽雅。
　　“你好？”她抬头，褐色的瞳孔中带着一丝疑惑。
　　我赶忙向前一步立正。
　　“朱迪斯·波图丽雅小姐，我叫赫罗·甫尼斯，是您的私人护卫，以后您的日常出行安排请交予在下，在下定不负其职。”
　　她歪着头静静地看着我，直到深色的刘海从她的眼前划过。
　　“你好，赫罗。”她说，“我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吗？”
　　“不可，波图丽雅小姐，在下只是您的护卫，尊卑之序不可轻易违背。”
　　“请叫我朱迪，作为我的朋友，你不必这么客气。”她的话中带着不容反抗的意味，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这本书送给你，希望你记住我们是朋友。”
　　我接过她手中那本牛皮封面的书，是一本《旧约》。
　　和她的第一次见面让我感觉很是奇怪，十二三岁的孩子我见过不少，护卫队中有几位大哥家的孩子就是这个年纪，他们有的顽皮、有的木讷，各有各的不同，但他们身上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孩子气。而这一点，在朱迪身上我完全没有感觉到。与她的第一次简短的见面，我只觉得她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又带着君士坦丁堡特有的大胆与成熟的美丽姑娘。我将这一切上报给了她那些阴沉的叔父们。他们再三命令我，一刻也不能让朱迪脱离我的监视。
　　也许叔父们的担心是对的，就在她到来的那一年，载着几位年轻的波图丽雅的大船，在驶离港口后不久，就消失在了黑海的浪涛之中，冲上岸的，只有被海浪击得粉碎的木板，和凌乱不堪的衣着杂物——她的确带来了厄运。
　　事故之后，几位长辈讨论了一个晚上，终于还是在会议的最后，将朱迪的继承人身份提升到了第一顺位。她并没有兄弟姐妹，多瑙河畔，终于要迎来一位女伯爵了。说实话，我为她感到高兴，这样以来，她不会再感到孤独了吧。
　　朱迪喜欢在夕阳洒下最后一缕阳光、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的时候，在花园中散步。每到此时我都在她身后不远，保卫着她的安全。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回过身来，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愿意为我而死吗？”她笑着说。
　　她的笑，搭配着这句话，自然地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氛围。
　　“那你愿意为叔父们死吗？”她又问。
　　我有些疑惑，但更多地，心中生出了一种恐惧。
　　“战争就要打响了，不管是保加利亚人、奥斯曼人、法兰西人还是斯拉夫人都逃不过。你我也不是例外，战争中只有生者能继续活下去，”她说，“那艘船上的人，只是第一批旧世界的祭品，他们是战争的前半段，叔父们也会紧随其后——作为战争的后半段。”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你呢，会选择叔父那边吗？”
　　我不知道她小小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灵魂，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她的脚边，接受她上帝般的赐福。从那以后，我漂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归宿。
　　她所说的战争并不是比喻，即使是不懂政治的我，也能从酒馆、街市中嗅得出硝烟味。但我没想到，她的战争还有另一层意思。
　　她说，她回到波图丽雅堡，继承伯爵的爵位，只是为了拿到一件只有伯爵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东西。我们一起，我，赫罗与朱迪，一起完成了这场发生在家族内的战争，就是发生在波图丽雅堡的后半段战争，那有关叔父们的后半段。
　　当她终于得偿所愿，在城堡地下的密室中获得了那件东西后，她长出了一口气。
　　昏暗的灯光下，朱迪从架子上摘下了一支高脚杯，手指划过手腕，一条血线缓缓流出，流到高脚杯底，烛光闪烁下，就像一杯昂贵的红酒。
　　她轻轻地把酒杯推给我。
　　“现在，你愿意为我而死吗？”
　　从那天起，到如今的107年间，我一直都是她的护卫。其实朱迪不知道，在遇见她的那个傍晚，她送我《旧约》的那个傍晚，我就已经死了，死在了她那双褐色的瞳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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