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之毒华之锁]甘之如饴

　　葵子又做梦了。

　　梦里，她看见了裹着水泡在天空漂浮的金鱼，它一个摆尾打破了泡泡，溅起的水花淋了她一身。
　　一双沾染着花草气息的大手伸了过来，将她长长的袖摆一点点扭干。像是慢动作一样的水珠从指缝间坠落在地上，一点点激起了水洼。
　　她还留恋的看着，那只手又遥遥向她指了指祭典其他的摊位……

　　绮丽的梦境让葵子起迟了。铃木夫人来叫她的时候她还赖在被子里。
　　呛人的脂粉味让她下意识的清醒了不少。
　　她有些畏惧的爬了起来。

　　“做梦做迷糊了？”

　　铃木夫人瞅了眼她枕边的湿印，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句。
　　对这位总在梦中哭泣的华族小姐，她早已见怪不怪。

　　瞅着因加速而变得笨手笨脚的葵子，铃木夫人的眉头又要皱起来。
　　有点怜悯，又有些厌烦。

　　“别让客人等着。”

　　葵子胡乱点了点头。
　　她来不及穿好鞋子，便只穿着袜子跟着铃木夫人走了。

　　葵子跟着铃木夫人来到了一处小小的房间。
　　她看见夫人将墙壁上的一幅画取下，把后面的小木板拉开，露出了一小块空格。
　　空格内，是隔壁房间的景象。

　　房间里还有一面大大的双向镜。葵子可以从镜子这边看见对面房间的情形，那边的人却只能看见一面镜子。
　　葵子一般是坐在镜子面前的，但今天镜子却被黑布蒙上了。

　　在铃木夫人的示意下，葵子支起画架，将绘画工具准备好，然后乖乖在了空格旁边的椅子上。
　　她的眼睛正好和那一块空格平齐，只要一偏头便能看见隔壁房间的情景。

　　葵子也确实看了过去，猝不及防的，她看见了一双浑浊的眼睛。
　　她手一抖，下意识想要站起来。
　　铃木夫人按住了葵子的肩膀。她笑靥如花的望着那双浑浊的眼睛。

　　“这边已经准备妥当，您的时间可以开始了。”

　　和百合子玩耍的大房间隔壁还有一个用作画室的小房间，这点在熟客之间不是秘密。
　　大部分客人都不介意这一点。有部分觉得这样很助兴的，甚至还特意要求开了个格子，想看见那双窥探的眼睛。

　　铃木夫人退了出去，那边也开始了动作。
　　葵子握着笔，一笔一笔的开始了画画。她的心是发颤的，但是落笔的手却异常的稳。

　　葵子在这个小房间里作画的时间已经有一年了。

　　一开始她被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说只有好好学画画才能见姐姐。
　　葵子很努力的学习了。从物体到人体，从临摹到写生，她循序渐进的画着，最后开始画姐姐。

　　她被允许去看姐姐，是在姐姐作为她模特的时候。
　　但姐姐不可能一天到晚给她当模特，姐姐需要工作。
　　可姐姐的工作很多很多，挤不出专门给她当模特的时间。于是姐姐工作的时候，她就在隔壁房间里画画。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好，姐姐工作的时候她不能发出声音，那会打扰到姐姐工作。
　　她不可以哭，无声的也不可以。因为哭的话手会抖，那样就画不好画了。
　　画不好的话就会被取代的。真岛是这么说的。
　　那样就见不到姐姐了。

　　为了成为姐姐的专属画师。葵子一直都在努力着。
　　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远远地看着姐姐。

　　今天的客人是个有些粗鲁的中年人。
　　他一双浑浊的眼睛总喜欢往空格里瞟，在寻找到那双睁的大大的眼睛后总会兴奋起来。

　　葵子听到了姐姐的痛呼声和啜泣声，偶尔还有一些意味不明的酥酥痒痒的声音，但她不敢分心。
　　姐姐工作完成的时候她这边也得结束工作。如果没什么进度消极怠工，那么她将作为不合格的画师被取代。
　　那样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虽然客人买下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但大多数时间都像玩洋娃娃一样摆弄姿势。
　　葵子一边看一边画，她的作品上出现了艳红的绳索。

　　葵子的画布上只有百合子。不同的客人总会为化作添上不同的元素。
　　画作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所以这些元素也在不断叠加。
　　有的客人时间到了就会走，但有的客人时间到了后来隔壁看下画。
　　如果合了心意，便会一并买走。

　　时间到了后，客人被从房间里领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被铃木夫人领到了画室。
　　客人似乎对画上的红绳十分满意，亦或许是对在姐姐那边做完客之后来妹妹这边买画的行为感到了兴奋。
　　他大方的买下了那幅新完成的画作。

　　葵子跟着铃木夫人在一旁鞠躬道别。

　　她眼巴巴的看着铃木夫人，等画作卖出的钱到了手上，她又眼巴巴的开始等真岛回来。

　　真岛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日本。
　　他不在日本的日子里，葵子不至于过得多苦。他在日本的日子，也不见得会关照她。
　　但葵子知道这是不同的。

　　他在的时候，很多条框都不是死板的。
　　她的乞求是有人听见的。哪怕表现的不为所动，也听见了。

　　——最重要的是，只有真岛在的时候，葵子才能从铃木夫人手中买下百合子不到一小时的零碎时间。

　　葵子想见到姐姐。
　　所以她也非常的想见到真岛。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一时间被热情迎接了的真岛愣了愣。
　　他下意识摸了摸葵子的头发，却在想明白对方的殷切后神色晦暗起来。
　　讥讽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真岛原先还会说一些挖苦的话。大小姐虽然疯了，但好歹正常过十几年，哪怕脑子不清楚了也会对他的话有所反应。
　　但小小姐就差远了……像是在唱独角戏一样，那些话只有他能听懂后，反而像是把钝刀子在割他的心。

　　一个因为心先身死而永远纯白
　　一个因为心智不前而永远纯白。

　　看着那双一成不变的眼睛，他一下子就什么都懒得说了。
　　倒是一旁的铃木夫人，主动说起“这孩子前几天卖出去了一幅画。”

　　“谁买下的？”

　　“是新来京都的藤斋子爵。”

　　真岛不太喜欢藤斋子爵，因为那家伙总容易在百合子的皮肤上留下痕迹。但虽说如此，他也不会把客人拦在门外。

　　尽管葵子迎接的目的不纯，真岛还是难得温情的牵起了她的手，带她往房间走去。
　　上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还是在几年前那个繁子去世的夜晚。
　　同样的人，同样的地点，却完全不一样了。

　　葵子那幅画并没有卖出多少钱，算下来也就够买百合子十二分钟的时间。
　　真岛给自己买下了四小时的时间。他看了眼眼巴巴瞅着她的葵子，出于对她第一次卖画成功的奖励，他难得让她蹭了他的二十分钟。

　　葵子上一次在真岛这里蹭时间的时候，还是她刚刚学好画画的时候。那时候她得到了见姐姐一面的奖励。

　　葵子被真岛带去的时候，百合子已经不小心睡着了。
　　在工作的时间里睡觉很不好，但她实在是太累了，被真岛并不温柔的弄醒时，她有些害怕地说不要打我。

　　“看看这是谁？”

　　百合子闻言看了一眼葵子。她冲葵子笑了笑，很快就闪躲的藏在了真岛的身后。
　　她总是不认识葵子。

　　自百合子在仓库里自卫过度捅了三郎后，一切都急转直下。
　　这个发展大概就连真岛也没有想到。

　　那时候，葵子望着把三郎拖出去，执意要把他肢解埋在院子里的真岛，悄悄问，他会像小猫一样变成蝴蝶吗？
　　真岛说不会。他只会变成一个梦魇。

　　真岛曾以为自己做不到，但事实上只要狠下心便没有做不到的事。

　　那之后，他制造了瑞人和妓子殉情跳河的自杀假象，让出门调查的管家一去不复返，就连赶也赶不走的斯波也凭空消失了。
　　在将葵子也“意外失踪”后，百合子彻底崩溃了。她疯的厉害，再没有任何的思考能力，也是那时任人摆布了起来。

　　将野宫宅邸变成肮脏的风月场所。
　　再让大小姐沦落为唯一的服务者。

　　他做的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狠还要绝，不留半分退路，也无路可退。
　　简直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葵子再次回到宅邸的时候，这里已经不再是家了。
　　熟人都不见了，姐姐也有了新的工作。

　　姐姐不认识她了。

　　她一会说自己没有妹妹，一会又伸出手比划着说葵子小小的，还没有她的腰高。一会又说葵子掉进了池塘，泡得发肿，跟其他人一样彻底消失了。

　　葵子已经接受了百合子忘记她的事实，可是每次听到这种话都忍不住想哭。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因为哭泣会让时间被提前终止。

　　真岛讨厌听见哭声。
　　他说那样很烦，但葵子知道他是怕自己被传染哭了。
　　他比她爱哭多了，甚至会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我也喜欢你”突然哭起来。

　　上一次带她来看姐姐的时候，真岛也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却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哭了。他埋在姐姐的肩膀上把姐姐也传染哭了。
　　互相传染着，最后三个人哭成了一团险些停不下来。

　　但自那之后，葵子再没见到真岛狼狈哭泣的模样。
　　因为只要一有兆头，他就会提前终止葵子的时间，把葵子赶出去，再在和百合子独处的时候泪水决堤。

　　但葵子是知道的。她都知道。
　　就算在画室里，她也嗅到了泪水的味道。
　　沉甸甸的，让心都坠了下去。

　　葵子在泪水的味道中作画。
　　就连油画的气味都掩盖不了那份咸咸的苦涩
　　她画了一张又一张，有的卖出去了，有的没有。

　　废弃的画稿渐渐堆高的时候，她也慢慢从女孩长大为了少女。
　　葵子遗传了旧贵族的华美基因。因为常年待在室内，她的皮肤很白，细软的长发乌黑如绸缎。
　　最难得的是那双眼睛。明明就在姐姐的隔壁作画，却偏偏目光澄澈的犹如稚子，让人心痒痒。
　　那些目光渐渐放在了她的身上。

　　她晚上做梦会哭湿枕头的传闻也渐渐流传开来。有不少客人要求打开两个房间之间的暗格，就是为了看一看那双传闻中的眼睛。
　　那样泪光连连的样子，光是想想便激起了人们探究的目光和某些不可言说的心思。

　　在越来越多的老爷和夫人询问起那孩子的价格后，铃木夫人也有所意动。
　　葵子本身就是作为第二个百合子来培养的，画师不过是闲暇时开玩笑的消遣。
　　她于是跟真岛说起了这件事。

　　和痴傻的华族小姐做游戏本就是图个新鲜。第一个出现的是天才，第二个出现的是俗套。
　　以这个理由，真岛没有赞同提议。
　　他说云淡风轻的说，第一个还没坏呢，急什么。

　　真岛最初是想等小小姐长大后用同样的方法报复的.....但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百合子已经让他明白了事情的无意义——在他报复前她的心就已经坏掉了，于是无论怎样都永远纯洁，无论怎么浸染都只能看到自己的污秽。
　　无论怎么做都只会惩罚自己。

　　就这样，葵子继续本本分分的当着自己的画师。
　　她依旧做着梦，然后安安静静的湿着枕头，似乎在梦中都找不到安歇的地方。
　　连铃木夫人都不免要感慨一句，可怜的孩子。

　　但让葵子哭泣的梦并不是噩梦。
　　很多年前，从开始被逼着学画画的时候，她就再也不做噩梦了。
　　她做的都是与现实相反的美梦。

　　在梦里，真岛还是那个散发着花草气息的家伙，可他不是园艺师了，而真是她的哥哥了。

　　一个人害怕的时候，他总会牵住她的手。玩躲猫猫的时候他总能找到她。
　　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却带她参加了热闹的祭典。他不喜欢拍照，但有次却租下了一个相机在外面拍了个开心。
　　红色的气球随风飘扬，嬉闹间蒲公英飞满了头发。

　　梦并不可怕也不悲伤，却让人忍不住想要哭。
　　——梦都是相反的。

　　葵子不像梦里一样有定格时光的相机，但她有绘梦的画笔。
　　比起写实，她更擅长写意。
　　心智是她的障碍，也是她视角的独特所在。
　　她交织出了现实和梦境的倒影。

　　葵子渐渐能画出出色的画了。

　　画中柔弱无骨的女人拥有水一样的去向。她有一身白瓷一样的肌肤，水藻一般茂密华美的头发。或笑，或溺，或睡着。
　　是现实。
　　芦苇化作了灰白色线条，气球化成了大红色的色块，七彩的泡泡在破碎的瞬间化作了女人半合而空洞的眼。
　　是梦境。

　　现实和梦境在她笔下相互交错。
　　有时候，路过画室的真岛也会问问葵子画了什么。

　　他问她红色的是什么。她说是拴在手上的气球。
　　那黄色呢？是开成一片的花田。
　　白色的？是冰淇淋和苏打水。
　　这些线条呢？是祭典的灯火金鱼的摆尾和成千上万只蝴蝶的眼睛。

　　葵子认真回答着。没有问到的，她也一个一个的指给他听。她告诉他那些弯曲的线条，融合在一起的颜色是祭典的灯笼，面具，狐仙的尾巴，流转的星河……

　　她指着一处，说我梦见你会摸摸我的头，把我背起来看烟花。
　　又指着一团蓝色和粉色线条的交杂，说梦见你陪我在花田里照相，去大街小巷尝遍点心。
　　我还梦见你带我去游乐园，红色的气球缠在我的手腕……

　　“梦是相反的。”
　　在他忍不住开口时，她抢在他前面说道。
　　“我知道的。我知道。”

　　梦幻又艳丽，纯真又糜烂。
　　像是淤泥与黑暗中生出的花，又像是溺亡在无边幻象中的枯败浮萍。
　　这样的画作想不吸引人的视线都难。

　　更何况葵子和百合子这两位华族小姐的故事本身极具噱头，甚至不需要太多的炒作，这幅交织着梦和现实的倒影便卖出了天价。

　　但作为最大受益人的真岛并没有觉得多么开心，硬要说来，甚至还有点悲哀。
　　葵子越有天赋，这份悲哀就会越大一些。

　　他不能后悔，一直以来真岛都这么告诉着自己。可他还是感到了后悔。
　　他为了不后悔而复仇，却在复仇后感到了另一种后悔。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以后悔。事情到了这一步，所有可悲的情感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如果后悔，那么一切都完了。

　　葵子倒是很开心。
　　她拿到了很多很多的钱，多到足以买下姐姐的好几天。

　　葵子将那些钱全部花在了这上面，画累了的时候就依偎在姐姐的怀里。
　　姐姐的手温柔的拨弄着她的头发，她的耳朵被发丝弄得痒痒的，不自禁就弯了嘴角。

　　这一刻值得她可以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个月。

　　世界彼端的梦仍在延续，葵子便也继续融合着梦境和现实。

　　她有时看见梦里的哥哥烦恼“她”的婚事，最后眉头一皱说大不了哥哥养你一辈子。
　　她梦见过穿着洋装的姐姐精神奕奕的踩着高跟下满世界乱跑，比爱丽丝仙境里的那只兔子还能追逐。
　　也曾梦见过在一个下着雪的深夜，天使妥协的垂下了黑色的翅膀。将落雪阻隔在了女孩的头顶。

　　她将梦境注入了笔下。

　　随着画作不断产出，葵子渐渐出名了。
　　一开始只是小圈子，后来却渐渐流传开了

　　有人说画作用来助兴效果极好，有人说自己在梦境中被那个艳丽女人所困扰，却是无一例外的赞不绝口。
　　越来越多的客人想要买走这样一副画作，就连黑市也开始出现了画作的痕迹。

　　直到后来据点被捣毁，才再没了消息。

　　画师的故事渐渐成为了传闻，画作也因为各种原因保存下来的寥寥无几，直到一位收藏者发现了画作中的玄机，才又被报道提上了公众的视野——

　　在不小心剥落了表层画布的一角后，收藏者惊讶的发现木框底板的内侧还藏着一副画作。
　　相比表层的艳丽和露骨，那幅画竟有些唯美和朴素。

　　画中，一男一女紧紧相拥着。
　　不着寸缕的美丽女人表情呆滞，身上残留着不少痕迹，衣服端正的男人垂着脑袋抱着女人，明明是霸道的姿态，却像个狼狈不堪的迷路的孩子。
　　男人因为背对画面看不见脸，却本能的让人觉得他哭泣的嘶声裂肺却又安静无声。

　　充满情|欲却又格外纯真。
　　就像是回到了同一片诞生之海。

　　温情和绝望交织着。暖洋洋的色调呈现出了一种没有出路的末日快乐。

　　娱乐报道之后用了整整一篇幅去围绕当年的传说展开，深挖之下居然扯到了野宫一家像是鬼故事的连环不幸。
　　传闻野宫家的地下埋了被肢解的尸体，这才是导致了那个家被诅咒的根源。

　　报道一出，倒也引得一些试胆的学生作死的去挖掘过。
　　但除了在一块长满荒草的废田里挖出了过具猫尸外什么也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