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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弄月公子体力不济,行程很慢。三百里路途我独行半日能达,与他同路,到第三日晨才算爬回了四方城。
福满门客栈已关门歇业,一排漆红木门紧掩,整个客栈沉静如死,与行人熙攘的路面形成鲜明的对比。
越是安静越是不祥。
弄月公子双眼眯缝,仰头看着福满门客栈,嘴角含着诡谲的笑。
一路上我把这里的情况和他大致讲了一遍,抛开赛华佗其人其事和内中曲折不提,仅摘了阵法的事情告之。请他来破阵。他显得很有兴趣。
这家客栈规模不小,主楼加几进后院,占地约有七八亩。沿着整个客栈绕走一圈,花了近半个时辰。弄月公子看得很仔细。等走完一圈后,他脸上的笑意更盛,简直像见到新奇玩具的大孩子,啪嗒啪嗒的拿扇头敲打着掌心:“有意思,真有意思!”
我疑惑的看他。
他感叹道:“好久没有见过虚阵了。”
我问:“什么是虚阵?”
“你不懂,”说完这句话后,弄月公子看了一眼我的脸色,立即哦了一声,开始认真讲解,“奇门之术本是源自于战争。战场上排兵布阵靠的是地势地利和士兵排列演练而成。无论阵身,阵形,阵门,阵眼都是人眼可见,触手能摸的。这种阵是实阵,早期也只有实阵。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奇门的运用渐渐不止局限于战争,很多民间镇宅,墓葬,机关…也都开始运用到奇门。有些时候受特殊环境的限制,无法布置阵形。虚阵便应运而生。”
“这么说虚阵是没有阵形的?”
“不是没有,只是你看不到也摸不着。”
“那虚阵到底是靠什么布阵?”
“意念。”
“意念?”我诧异,这也太玄乎了。
“你不懂。”弄月公子笑得诡异而深邃。
“………”
玄学我一窍不通,本不想刨根问底,但恼的是这弄月公子难得有个正经的时候,他的话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我看着眼前的客栈,除了安静外看不出其他古怪。 “你的意思是现在整座客栈都是一个虚阵?”
弄月公子摇了摇头,拿着扇头往街道四周指了一圈:“不止这家客栈,包括外围街道,以及我们,都已在阵中。”
我吃惊不小。路面行人熙攘,来来去去,行动自由,怎么可能陷入了阵法?况且我也丝毫没有陷入阵法的感觉。
弄月公子拿扇子再往街道上一指:“你真的不觉得奇怪吗?”
听他这一说,我凝神再看时便发现了一些反常的现象。福满门诺大一家客栈,关门之后门前空空,过往之客目不斜视,没有一个朝其看上一眼,在门前止步片刻的。反观其他门市阶前,过往行人或站或走,极其自然,时而有挑担的老农会停在阶前歇上一脚再继续行走,但只要一经过福满门客栈便行色匆匆,目不旁视。
“障眼法,”弄月公子解释道,“这家客栈对他们而言,已成为一个盲点。”
“那我们为什么能看见这家客栈?”
弄月公子斜眼看我,一副觉得我很笨的样子:“你我本就是冲着这家客栈来的。怎么会受影响。”
“………”
弄月公子:“能设虚阵者都是登峰造极的人物。布此类阵法靠的是本元之力,对人精气耗损很大。过去虚阵多出现在狭窄逼仄的过道,墓穴,地下室一类的地方。能超出十丈已属了得。此人能将虚阵布出十亩见方,实在是可怕。”
“这阵很厉害?”
弄月公子点头: “外围所布的障眼法只是为避旁人干扰。再往内恐怕就凶险了。”
我正要问有多凶险,但一想起巨石阵内的奇观,后脊便发麻,话也就问不出来了。
不过弄月公子既然能破巨石阵,在奇门之术上比欧阳明日应该也相差不多。
我问他:“这阵要怎么破?”
弄月公子没说话,他朝客栈静静的看了一会,突然一扬扇,朝客栈嗖嗖射出了几枚毒针。
那毒针在靠近客栈一寸之处便停滞了下来,空中仿佛有一层肉眼看不见的幕墙,将毒针拦截在外,不进不落,只浮在半空。
随即清脆的萧声从远处飘来,只是几个简单的音节,毒针便顷刻间化作了齑粉飘散开去,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片耀眼的光点。
匪夷所思的手法。
弄月公子呵呵笑了几声,转过头来看我:“我需要一张琴。”
我点头:“好,我这就去找。”
福满门客栈本就坐落在闹市,附近商行颇多,要找一张琴还不容易。
我正要转身去寻找琴行。弄月公子叫住我:“等等。这张琴必须是有年份的古琴。音色要松透纯正,上能通达天地,下能感应自然。这样的古琴琴身非千年之木不可,而且要整木雕刻,不伤内部天然肌理的。琴弦也必须由柔韧的古蚕丝制作,工序得分十道,十丝缠绕为一缕,十缕缠绕为一股,十股缠绕才方得一弦。琴弦初成还需用古法酿酒浸泡,这样才能使弦得韵气。另外,古琴的年份最好不要低于五百年。低于五百年的,灵性不足。”
我听得目瞪口呆:“我一时半会上哪去找这样一张琴?”
弄月公子笑:“春风得意宫内就正好有一张。”
两个时辰后,弄月公子取了古琴回到这里。我们最后寻了客栈背后,临靠小溪的一处木亭内坐了。只因弄月公子说:“此阵是以箫声催动,那么吹箫之人便是阵眼。离阵眼越近,破阵越方便。”
欧阳明日住在后院,后院有独立的门通往外面,出入不需要从大堂经过。从后院门出来便是客栈背后,这里临靠小溪,溪边有一木亭,名微翠亭。
我和弄月公子就坐在微翠亭内。弄月公子白衣飘飘,神色肃穆。在他脸上鲜少能看到这样沉静庄重的神情。他低头望着琴桌上的古琴,像信徒般慎重而专注。片刻之后,他撩开衣摆盘腿坐了下去。手如蜻蜓点水一般在琴弦上一拨,雅韵之声便通达了天地。
我也会琴,但不敢说通琴和懂琴。
我会琴是因为任务需要,学得几首琴曲能撑门面,但更深的领悟却没有。
弄月公子的琴,玄妙在哪里我说不出来。弄月公子弹琴的造诣我也不知如何评价。
我只知道他的琴声一起,我立即就有了心旷神怡之感,不知不觉便有些痴了。
就在琴音悦耳的时候,客栈后院传出了箫声,那箫声充满神秘气韵,彷佛为探索寰宇奥秘而来,时而低低沉沉,茫茫惑惑,时而高昂激进,如百兽朝圣。
此曲并不算难听,但就是听得人内心惶惶,充满了迷茫和困顿。
我一个颤抖,说不上是哪里不适。弄月公子的琴,突然就听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弄月公子双手往琴面上用力一拂,如长江推浪,琴音立即高亢起来,然后他双手十指如雨打荷花一样无比迅即的在琴面上拨动跳跃。发出的琴音快疾如飞,简直像是敲打在人心上。
听之,却有令人跃跃欲飞的快乐。
客栈上空出现了奇妙的微光,肉眼不容易捕捉,但却没能逃过我的眼睛,那微光像难以捉摸的虹,伴随着琴箫的此起彼伏,时而闪烁,时而消弭,僵持在同一片区域。
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
作为旁观者,我亦能感到这场战斗的紧张和激烈。
别人琴箫对鸣是“和”。他们琴箫对鸣是“杀”。
弄月公子自从琴音一起,便像是改头换貌,变作了另一个人。他脸上神情有着圣人的庄严,浑身上下也散发着圣洁的光芒,如同方外仙客,令人高山仰止,观之敬畏。
这场琴箫对鸣维持了有一盏茶的时间,然后才曲终而散,慢慢停歇了下来。
我不知是什么时候盯着弄月公子看得呆了,一时没回过神来。弄月公子双手从琴面上放下后转头看我,然后一笑:“小影儿这么看我,是不是觉得你未来的夫婿很英俊?”
这句话就像一根棍子。不但将弄月公子一下子打回了原形,也将我打回了神。
我恼道:“谁是我未来夫婿!”
弄月公子自信满满:“你我有过肌肤之亲,你迟早是我的女人。”
“………”又来了。经过这几日相处,我学到了经验,和弄月公子争辩是最无益的事情。
我避开闲话说正事:“这阵破了?”
“怎么可能,”弄月公子悠然道,“这阵要这么容易破,高人也就不是高人了。”
既然没破,他怎么一点也不着急?折扇摇得不慌不忙,像诉说什么得意的事情一样。
“这人造诣比我高。他刚才吹得是舜曲《九韶》。《九韶》是神曲,有凤凰来仪,百兽率舞的威力。只不过《九韶》本该用排箫吹奏,他却用了洞箫,且所用之箫也是凡物,故此便有了瑕疵。我刚才弹奏的是《送神曲》,琴也非凡物。尽管这样还是被他压了一头。”
看他这洋洋自得的样子我不禁来气:“人家强过你,你很得意是吗?”
弄月公子不卑不亢,折扇照样摇得气定神闲,嘴角的笑意半点不减:“非也。我自认是凡才,凡才中我算得上巅峰。但此人已近神才,有借天之力。自古便有天妒英才,红颜薄命的说法。一个人的才华大过了天,天必妒之。一个美人若美到了天地色变的程度,那天必摧之。此人的能力太大了,命里必遭天克。我才不羡慕。”
“……”弄月公子这些鬼扯淡的话我一点也听不进去,我只抓到了一个要点,“这么说连你也破不了他的阵?!”
弄月公子又道:“非也。这样的阵如果让我布,我定然是布不出来的。但布阵要比解阵难。任何阵法再难也有后人能解。能力大不代表没有漏洞,就连天都有瑕,何况人。一次解不了,多试几次总能找到方法。”
我心稍微定了定:“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弄月公子折扇往上空一指:“现在日当正。此人命中日盛月衰。等到半夜就好办了。”
“好。咱们就在这里等到半夜吧。”守在此处还有一个原因是确保欧阳明日不会半夜脱逃。
弄月公子点头:“闲着无聊,我给你弹点雅曲随便听听,”他手一边轻轻的拨动琴弦一边闲话道,“其实像这样的高手我去年也遇到过一个。那人所布的巨石阵虽然是实阵,但比这虚阵也不遑多让。”
既然话说到了这里,我便没遮掩,淡淡道:“巨石阵也是他布的。”
弄月公子转过头来冲我慧黠的一笑:“早猜到了。”
“……”
弄月公子继续道:“托教主前来求解的也是你吧。”
“……”这人不但是个狐狸,还是个狐狸精。
“我就说你我有缘。你还会有需要我的时候。”
我提醒他:“琴走调了。”
他不以为意,继续道:“你我的命格都是月盛日虚之相。月影在水,水中弄月,所以你我注定相伴相依,携手长远……”
“专心弹琴。”
“你要是真喜欢听我弹琴,我弹一辈子又有何妨?”
我不胜其扰,抬头看了看日头:“现在时日尚早,我先去买点东西果腹。”言罢,转身掠走。
附近就是集市。各种食品不少,我选了一些简单便捷的干粮买了,带回来。弄月公子只凑过来看了一眼,便嫌弃道:“午饭就吃这个?不懂享受生活。”
“我们不是来这游玩的。怎么?你还想在这好酒好肉摆上一桌?”我把干粮拿远。他爱吃不吃。
“有什么不可,”他笑眯眯的看着我,折扇一下一下的敲打着手心,“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
刚问完这句话,我就听到远处传来了一众脚步声。有超过三十人正在急速的朝我们而来。
我警惕的看向来路。
很快,拐角就转进来一众庞大的队伍。一个个都是穿着鹅黄上衣,碧绿长裙的年轻姑娘——她们都是春风得意宫的女弟子。此刻正井然有序的抬着凳子,椅子,拿着食盒,幔帐等物什过来了。
领头的婢女正是和我照面了两次那位,她停在弄月公子身前,行了个万福:“公子。”
弄月公子折扇一挥。她立刻领会,吩咐众人将东西搬入了亭内。不一会,桌子摆了,椅子放了,香炉置了,还搬了个卧榻进来,卧榻上铺着皮毯放着靠枕。亭外也挂上了纱幔,正面亭角上还不忘细致的悬了两串风铃。
适才还空空荡荡的微翠亭,顷刻功夫便一应具全了。
领头的婢女将香炉点上后。一众女弟子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很快桌面上就摆上了一道道精致的菜肴。
弄月用折扇一道一道的点过去,向我介绍道:“这是天香楼的芦笋鸡,这是百味斋的酱香鸭,这是长留客的极品对虾,这是良家铺子的芙蓉糕……”他最后用扇头轻轻敲了敲桌上的雕花酒坛,得意道,“还有醉千秋独酿的百花酒。 ”
他还真的好酒好肉的摆上了一桌!
“……”我看了他半晌,从初时的惊愕,费解,到燃起怒火,最后……失笑一声。这弄月公子纵情纵性,任何时候都不亏待自己分毫。
也挺好的。
聪明人就该是这样的作风。
只见弄月公子站在那一众清丽的女弟子中,神色自若的支使她们忙碌着伺候。那一身白衣飘飘,神清气爽的模样,当真是春风得意。
一切安排妥当后,弄月公子问我:“要不要赏脸一起吃饭?”
我将那包干粮往后一扔,噗咚,落入了溪中喂鱼,然后过去舒舒服服的坐了,承认道:“论享用,我确不如你。”
弄月公子笑了一声,撩袍在我旁边优雅的坐下:“横竖是个等。坐在这干等也是等,享受美酒佳肴也是等。何不让自己等得舒适一些呢。”
有道理。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安排的?”
“回宫取琴的时候。”
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这么说他一开始就心中有数。什么时候破阵,在哪里破阵,该怎么破阵,并不像他说的那么没有把握,而是早已算定,并成竹在胸。刚才那一场琴箫对杀只不过是在试探。想到这里,我对弄月公子的佩服又多了一分。
弄月公子吩咐那位领头的婢女:“星儿,给影月小姐倒酒。”
这位叫星儿的婢女顿时脸色一变。我现在没戴面纱,她刚才一进亭中就已认出我来,只是碍于场面没有立即发难,其后却一直在警惕着我。现在弄月公子一吩咐,她踌躇再三,便一咬牙,猛然指向我道:“公子,她就是那天夜闯春风得意宫的女贼!你要小心!”
“大胆!”弄月公子一声怒斥,扇中的毒针随即发出,贯穿了星儿的右肩,将她击倒在地。弄月公子脸色阴鸷,“我的话是耳旁风吗?轮到你来置喙!”
星儿迅速的爬起来跪在地上道:“星儿只是害怕公子上当受骗。”
弄月公子:“你觉得我是个蠢货,需要你来指教?”
“星儿不敢!”
“她现在是我的贵宾。你对她不敬,我可以处死你。”
“公子……”
弄月公子到底也没有真的处死她,而是从瓶中掏出一颗解药来,扔过去星儿接了:“熬到一个时辰,没有毒发不许服药。”
星儿捂着右肩脸色苍白:“是。”
“滚吧。”
星儿爬起来踉跄着走了。
弄月公子折扇指了指旁边的婢女:“过来倒酒。”
旁边的婢女立刻战战兢兢的过来倒酒。
我喟叹一声:“听闻弄月公子对敌手段残酷。想不到连治下也是这般严酷。”
弄月公子轻笑:“法不严则不力,治不严则无获”
“其实你没必要责罚星儿,她也只是关心你。”
弄月公子淡淡道:“我不需要她的关心。”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这顿席吃得的确比干粮就冷风要舒服很多。
席间弄月公子问了我很多问题。
“设阵之人到底是谁?”
“不必多问。”
“你们有仇?”
“不必多问。”
“破阵后,你打算怎么处置?”
“不必多问。”
弄月公子无可奈何道:“你能不能回答点别的?”
“你能不能问点别的?”
“好吧,上次从我春风得意宫拿走的冰蚕丝还好用吗?”
“凑合。不怎么好用。”
“……”弄月公子讪讪然,“罢,还是喝酒。”
问题问了不少,但最该问的那个问题他却始终没问。连无忧宫主都想知道我的身份和来历,弄月公子却只字不提,甚至没有表现出半点关心。
这个人的城府深不可测。
闵修染对我有情,他的情如清泉般能一眼看到底。
然而弄月公子对我这百般调戏,却像深渊一样看不透彻。
先兵来将挡。
吃罢了饭,我们坐在亭中休息。或小憩或弹琴或闲聊,就这样悠哉的度过了一个下午。晚餐更为丰富。弄月公子令人牵来了一头活羊,到溪边杀了,索性就在亭子边上架了个烤架,他亲自操刀烤起了全羊。
他不停的吩咐着婢女管火,翻羊,自己则英姿飒爽的左手抄扇子,右手抄刷子,有条不紊的刷着蘸料,扇着火,一幅娴熟至极的模样。
我坐在亭中看着他玩得不亦乐乎,突然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战前狩猎的时刻,恁是让他整出了踏青游玩的气氛。
他一边烤一边向我传授着经验:“要烤出酥脆适宜,口感最佳的羊。首先在选料上就有一定的讲究……制作蘸料也很繁复……烤的过程中要不停的翻转,以至火候均匀……”
我不擅烹饪,没什么兴趣听弄月公子的唠唠叨叨,一翻身跃上了亭檐,坐在屋瓦上看向客栈后院。里面依然是静悄悄的,不知道那人正在做些什么……
下面油烟袅袅,弄月公子烤得肉香四起。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戏虐道:“你说客栈里那位会不会受不了这香味自己跑出来?”
“……”
他拿扇子将烟尘往客栈方向扇了扇,笑道:“要真是这样可就省了大事。兵不血刃,不战而胜!”
“……你想得太多了。”
弄月公子哈哈大笑起来,好不愉快。
金乌下沉,月牙升起。
入夜之后弄月公子就渐渐的不再胡闹了。他的脸色恢复到月色一样的沉静。
烤架和一地的残骸以及亭中那些不相关的东西已差人搬走。弄月公子召来一个婢女问道:“东西都准备好了没有?”
婢女答:“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带过来。”
一个时辰后,来了一大群身强力壮的杂役。他们有的扛着麻袋,有的带着动物。我看了下,有狗,有猫,还有八哥鸟,乌泱泱的一片数以千计,将整个亭外挤了个满满当当。狗吠猫嚎鸟啼之声交织成声,喧闹不已。
我注意到那些麻袋里面有活物蠕动的迹象,看样子装的也是动物。
这场面令我吃惊:“这是要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破阵。”
“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弄月公子用折扇指:“这些是装的蛇。这些是装的鼠。”
我匪夷所思:“有这些动物就可以破阵了?”
弄月公子笑而不语。
我继续追问:“你准备怎么破阵?”
弄月公子:“我破不了。”
“什么意思?”我有些听不懂了。
弄月公子一笑,折扇往客栈一指:“我破不了,但他却可以。”
我更听不懂了:“你能说得明白一点吗?”
弄月公子却轻摇扇面,高深道:“你看着就是。”
等到月上中空,时至午夜。弄月公子开始发号施令。
“狗属土,带入艮位生门和坤位死门。猫属木,带入震位伤门和巽位杜门。鸟属金,带入兑位惊门和乾位开门。蛇为火,入离位景门。鼠为水,入坎位休门。”
他一边吩咐,一边将具体方位指出,在图上标明了位置后交给手下处理去了。
弄月公子:“你们带着这些畜生各就各位。一会听我发号施令。只要穿云箭响,你们就往这些畜生身上泼油点火,让它们闯阵。”
“是。”
半个时辰后,一切准备停当。
弄月公子拉响了穿云箭。嗖的一声,一道灼眼的火箭直入九霄。
我和弄月公子站在高耸的树巅,方便俯瞰全局。
场面很壮观。
信号发射之后,客栈四方顷刻间便撩起了一片火海,一阵凄厉刺耳的嗥叫响彻夜空。不知惊醒了多少梦中人。
从高处可见,那些数以千计的火点如同潮水一般迅速的流向客栈。惨嚎悲鸣的动物们奔跑冲撞,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转头看了一眼弄月公子。他神色淡淡,嘴角含笑,并不以为然。
狗急会跳墙,猫急会腾空,鸟会飞,蛇鼠会钻洞。客栈的高墙根本无法阻拦它们。一团团移动的火光就这样翻墙入院,进入了客栈。
白天的时候,欧阳明日的阵法连毒针都射不进去,但眼下这些动物却完全不被阻碍。我抬头望了一眼顶头滚圆的月亮。想来弄月公子说他日盛月衰,果真如此。
为了求证,我问了弄月公子一句:“他的阵法已经失灵了?”
“失灵?那倒没有,”弄月公子,“他的《九韶》有率令百兽的能力,要控制这些畜生很容易。”
我讶然:“那为什么这些动物能攻进去?”
弄月公子露出了诡谲的笑:“他如果不放这些畜生进去,它们一旦脱离法阵,全体失控,你觉得会怎样?”
会怎样?!
这里是闹市区,周围全是民房。数以千计着火的狂畜如果跑上路面四处乱窜,必然会引发一场巨大的火灾。附近居民逾万,灾情失控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弄月公子阴测测的笑了:“布实阵扰民伤财,这家客栈将面目全非。他之所以大耗本元,设此虚阵,为的就是不扰一人,不改一砖一瓦。最终能将客栈丝毫无损的还给店家。”
我明白了。
弄月公子善于揣摩人心,他打的正是攻心之战。
与其说他斗的是“法”,还不如说他斗的是“狠”。
他将周围民众的生死一并押上了战局,就看欧阳明日如何接招。
弄月公子自信的摇着折扇:“这场他必败。”
他转过头来,脸上有着稳操胜券的笑意:“他有一副菩萨心肠。他败就败在这副菩萨心肠上。”
我后脊发凉。弄月公子这招实在是太狠了。
我从不在意众生如何。但若是只为了一己之战,就要让周围上万民众搭上性命,我还是会觉得过于沉重。我突然间生出了希望欧阳明日能将局面控制下来的念头。
不知道弄月公子是把握十足,还是根本不在意赌输赌赢。他悠然的摇着扇子,笑容依旧,脸上挂着的只是对战局发展的兴趣。
我暗暗心惊。此人心肠之“狠”,行事之“毒”, “毒公子”的称号实属当之无愧。
一会功夫,那些燃烧着的火团已尽数涌入了客栈。这时候客栈内的萧声再次响起,吹的依然是白日里的那首《九韶》。
从我们站立的高处看去,视野有限。那些火团进入了客栈之后,遮挡之地众多,只能大概看出它们都在快速的朝一个地方涌去。
弄月公子笑了起来,用折扇不停的敲打着掌心:“甚好,甚好。他果然上钩。”
他转过头来对我解释:“以萧声催阵,吹箫之人便是阵眼。现在他要全力以赴控制这些狂畜,以免客栈失火,所以分身乏术。这阵眼就算是被困住了。再过一会,你便可以进去。”
我沉默片刻,想到一事:“你半夜设局。该不会是因为夜半放火,行事方便吧?”
弄月公子赞赏的看了我一眼:“聪明。只有夜深人静,众人入睡之后,此局才能成。不过,除此之外我也需要时间,春风得意宫再多的人手,要找齐这么多畜生还是很费工夫的。”
“……”我有不祥的预感,“你说设阵之人日盛月衰,需等到半夜……”
“自然是瞎掰的,”弄月公子折扇横胸,笑得既狡黠又坦然,一双眼睛在月色下闪烁发亮。他凑过来在我耳边轻轻道,“我故弄玄虚。怎么样?被我唬到没有?”
“……”我气结。以后此人的话一字半句都不能信!!
正在我愤懑不已的时候,弄月公子道:“你可以进去了。事不宜迟,若是等他解决完这些带火的畜生,客栈又会恢复至完卵状态,到时候再想进就难了。”
我看了他一眼。虽然遭他颇多戏耍,不管怎样,此地的困局还是因他而解。我抱拳郑重道:“多谢!”然后跃下树巅,掠入了客栈后院。
熊熊的火光是最好的指引。
周围窜动着火点,越往前,火光越甚,凄厉的惨嗥声也越加刺耳。
然后越过一道院墙,我看见了惊人的一幕——
庭院之中,有一口井。坐着轮椅的男子执萧在前,随着他的吹奏,四面八方涌来的狂畜状若滚滚江涛,前仆后继的涌入了井中。小小的水井容纳不下这庞大的狂兽队伍,很快便溢出了井口,在外围堆出山高。熊熊火舌燎向天空,将整个庭院照得一片光亮。
再看轮椅中的男子。金衣,银冠,眉目如画,额间一点红痣……他微蹙着眉头,表情辛苦,强烈的火光拂面而来,打在他的半脸上,在背后拉出了极深的阴影。那半张脸也因此而显得极为深刻,十分扎眼。
记忆中已模糊的面孔渐渐的与眼前这张脸交汇,重叠。
很陌生,却又很熟悉。
当年的少年已有了极大的蜕变。但化成灰,我也还是会认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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