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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风记得·二
楚珩的妈妈从阳台回来,医生们跟在她身侧,他们一同走到坐着的楚珩身后。
总共得有七八个人,脚步声再轻,也够楚珩听到。但他一动不动,似乎并未听到。几位医生面面相觑,也不好上去叫他。
是楚珩的妈妈再往前走几步,叫他:“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再问的。”
楚珩顿了顿,这才回过神,他的手还撑在床上,回身看向医生们。脸上那一丝如同学生上课睡觉被老师叫醒后才会有的片刻茫然转瞬而逝,医生没看到,他妈妈看得一清二楚。
楚珩边回身,边站起来,伸手同领头的医生握手:“刘主任,我这边暂时没有问题。”
刘主任将文件袋夹在腋下,握住楚珩的手,笑道:“好,那先这样。等他醒,我们仔细观察后,再确认后续治疗与手术时间。”
“好。”楚珩重重地握了握他的手。
刘主任用眼神示意那些文件袋:“这些,我们先带回去,还得再看看,看好了,回头再还给您。”
楚珩点头:“多谢。”他再度重重握住刘主任的手。
刘主任挺感动,他觉得这位楚先生还是挺客气的,先前倒是他看错了。从早晨在门口接到他们起,这位的脸一直阴沉沉的,他也就罢了,见过的病人家属多了去了。他的一个学生也在,被楚珩吓得脸都不敢抬。
还有两个小护士,帮忙举着水瓶往病房走,不小心碰到门框,有些声响。他立刻回眸看人家两个小姑娘,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眼神,他没看到,只见俩孩子都快吓哭了。
他心里还有些嘀咕,治病,就怕遇到这种权大气势又大的人,就怕家属不好说话。在阳台上翻看并讨论过往病历时,这位楚先生也是,问题一个接一个,很是咄咄逼人,他都差点吃不消。接着楚先生的母亲也过来询问,比楚先生还严厉。他还以为这次肯定要累死,没成想,这位先生竟突然又客气起来。
客气好啊,客气好。
刘主任脸上露出真心笑容,连连说“您客气了、您客气了!”
楚珩还亲自把他们送到病房外,他们临进电梯,转身看,楚珩还站在病房外。刘主任心里挺受用的,笑眯眯地走进电梯。
楚珩把人送走,垂下眼眸,回身再进病房。
他妈妈站在他刚刚坐着的地方在看安思风,他走到她身边,两人一起看。
“他没变。”他妈妈道。
楚珩点头:“没变。”
“还是从前那样说话的?”
楚珩叹气:“是,一张嘴立刻就能把人给气死。”
她看楚珩一眼,见他虽然叹气,脸上也没有很无奈嘛,她再问:“脾气呢?还是爱闹腾?”
楚珩伸手抹了一把脸:“比从前还闹腾,又哭又笑,会骂人了,还咬人、掐人。你看。”楚珩将手给他妈看,他妈看了眼,一下看到他手上的那枚戒指,也不知道另一枚被主人接受了没有?安思风的手脚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她没瞧见。
楚珩手上的确有些被掐出来的印子,还有隐隐的牙印。
她收回视线,看着浅淡鹅黄色被褥下的那张小脸,有些心疼地说:“瘦了很多。”
“瘦太多,特别轻,身上没多少肉了。你看他的脸,下巴尖成什么样了。”
他妈妈再瞄他,连轻重、身上有没有肉都知道?抱过了啊。
她看着她的儿子问:“还喜欢他吗。”
十年太久,十年里始终抱着唯一的信念。很多人,当他的信念愈发执念的同时,他自己兴许都不知,他真正依然爱着的早已是那份执着的信念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再见面,还会如同往昔那样爱着十年后的人?
她的儿子并没有立即回答她,他只是看着床上的人,眼神比安思风盖着的那床鹅黄色羽绒被还要松软。
这样的眼神,她作为一个母亲,也已太久太久没有见过。
她也有些怀念,一时看着她的儿子看得也有些呆。
看着看着,她发现,她儿子的眼神,也开始呆了。
她缓缓移回视线,看向床上的人。
他的睫毛在颤动,动得很轻微,床边窗户半开,漏进一点光,恰好斜着贴在他的睫毛上。他的睫毛每颤动一次,都像是与这点光在玩一个比耐心的游戏,睫毛极有耐心,将细细光线一丝丝挑开。夕阳越落越西,透过窗户正朝西打开的那条细缝,更多的余晖落进,照在他脸上。
他的睫毛承载着那样多的光,终于开始上弯。他的眼皮缓缓展开,卷起那些光,他迷茫的瞳孔被剩下的光温柔抚摸。
安思风醒了。
病房内共有三人,一人躺着,也尚迷茫着。另两人站着,却仿佛都呆住了。
楚珩的妈妈先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就要说话,念起身边的儿子,她回头一看,怎么还在发呆?
她再去看安思风,安思风转了转眼珠子,已往他们看来。
她再看楚珩,竟然还是在发呆!
她匆忙再看安思风,恰好对上安思风的双眸。她不由开口:“安思风。”她想问,你还记得我吗,却没有说完整。
安思风看了看她,轻声叫她:“阿姨。”
她的心中忽然既软又重,眼睛有些酸,面上不由浮起浅淡笑意,弯腰看他:“你还记得我?”
安思风缓慢地眨眼,再缓慢地说道:“阿姨,你比,以前,还漂亮。”
无论是哪个年纪的女人,但凡被夸“漂亮”,没有谁不是真心喜欢的。更何况是由安思风说出口的,从前他便总是夸她漂亮。她那时候特别矛盾,不希望儿子真的走上这条路,却又实在对安思风讨厌不起来。渐渐地,她也不知,总是把安思风叫出来说话、吃饭或者逛街,到底是为了劝他和儿子分手,还是只是为了想听他说说话。
从前,她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安思风的那句“阿姨你好漂亮啊!”。当然,安思风气她的时候也很多,常常上一秒夸她漂亮,下一秒因为提到“分手”两个字,他就能不高兴地起身,要么是饭也不吃了立即走人,要么就是回她一句“您死心吧!”。
气完她,隔天继续笑眯眯地给她打电话,问她今天要做什么。她一边被气,一边又实在无法拒绝安思风又乖又甜的笑容。
所以,她特别理解儿子。
如今,乍然再听到这句话。她的眼角不由被染湿些许,她依然弯着腰,说道:“你也很好看,比以前更好看。”
“是吗。”
“是。”
“我老了,不好看了。”
安思风刚醒来,声音有些沙哑,音量很小,似乎每句话的语气都是一样的。可她偏偏从这句话里头听到一点难过,立即否定:“没有!”
“我脸上,长,皱纹了。”
“谁说的?我一点没看到。”她再否定。
安思风顿了顿,说:“他,说的。”
她才想起身边,自己的儿子。
她起身,看那个竟然依然还在发呆的儿子,伸手推他。
楚珩眼中全是茫然,回头看她,她简直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她再一拍他:“你瞎说什么呢,哪里老了?”
“啊?”楚珩茫然问她。
她无话可说,再对安思风很肯定地说:“你和以前一模一样的!”
安思风眨眨眼睛,继续慢吞吞又吃力地说:“其实,我也,这样,觉得。我,觉得,我很好看。”
她不由笑出声,果然没变。
安思风再道:“我,一直用,阿姨,从前,送我的,那个牌子哦。”
尾声的“哦”很无力,他刚醒来,当然是无力的。偏偏无力的一句话,有着这样一个可爱的尾音,她都不由想伸手摸摸他的头。
是说她从前买的那些护肤品吧?她的声音变柔:“我再买很多送你,我今天就去买!”
他想摇头,却没能成功,拒绝道:“我能,自己买。我,有钱啦。”
又是一个“啦”。
她觉得自己特别奇怪,眼睛更酸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他笑:“我去叫医生来吧。”她想留时间给儿子和安思风单独说说话,她拽了拽楚珩的衣袖,回头出了病房。
楚珩杵在病床前,继续茫然。
安思风的视线尽力往下移,却还是不能完整看到他。安思风慢声道:“你,靠近,一点点。”
楚珩没动。
安思风刚醒,眉头便开始皱。
紧紧盯着他脸的楚珩,终于回过神,立刻走得更近,直走到他面前。安思风躺着看他,他也看安思风。
看到房内的光线都快没了,安思风说:“你,好难看哦。”
“…………”楚珩并不知自己此时是什么模样,想必很是狼狈吧。从夜里安思风倒在他怀里那一刻起,他的灵魂仿佛就已丢了。当时,他的意识一片混乱,只有身体还在严格遵守他一向的行为准则。
他的身体控制不了他的意识,无法消除他意识中铺天盖地的恐慌,却好歹能让他将安思风抱到车上。他颤抖着手打开导航,找本市的医院,飞速一般开过去。途中一切,他几乎都忘了。他只记得,他抱着安思风冲进医院大厅时,拽住一个医生,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嗓子那样干,又是那样疼。
医生看他一眼,低头看安思风,然后毫不在意地说道:“安思风又晕倒了啊。”
安思风又晕倒了……安思风又晕倒了?
他瞬间醒了。
之后,他的精神便始终保持高度集中与高度亢奋,一直持续到此时。
而现在,安思风醒了,终于醒了,他的意识好像却又要开始睡了。
他竟然不知该如何和安思风对话,他不会说话了。
楚珩的妈妈在外面看得急死了,不能再拖,只好带着医生、护士进来。她将楚珩拉开,由医生们去看安思风。楚珩守在床尾,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可是人将病床围得好满,他不得不踮脚看。
她站在一旁,看着儿子踮着脚的这副傻样,心里更是疼惜。
医生们检查过后,护士给安思风换了水,还得继续挂水,医生回头同楚珩说话。这时,楚珩倒又会说话了,说得头头是道,医生说什么,他答得条理无比清晰,还都立刻记得明明白白。
医生说了重要事项,也不再多打扰,与他们点点头,便又带着人全部“呼啦啦”离开。小护士又拿药来,说安思风晚上得吃些东西,吃得清淡些。问是在医院吃,还是自备。
楚珩的妈妈赶紧道:“我们家里准备。”
小护士点头,又交代,吃了药,这瓶水挂完,估计还要睡的,晚上七八点醒来正好吃东西。
楚珩连连点头,把小护士送出门。
楚珩的妈妈听说楚珩在医院时,便已做好了准备,叫家里炖上了汤,预备着可能会用上。果然如此,其实她不回去也没关系。但她看看儿子这样,决定还是先回去。
楚珩送护士出门,顺便再问些其余的事。
她问安思风:“你想吃什么啊?阿姨晚上给你带来。”
安思风说:“我想,喝冰可乐。”
她好笑,还没说什么,刚好进门的楚珩听到这句,立刻严肃道:“不许喝!怎么能喝这个?”
安思风微微撇嘴。连这个动作,都和从前是一模一样的。
她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儿子的脑袋怕是不太好。她将楚珩一拍:“你轻点声说又怎么了?他不知道不能喝吗?就是因为不能喝,才要说一说。”
“……”楚珩也觉得自己不太对,他这些年的脾气变得暴躁许多。
“安思风,阿姨给你带点汤喝吧?就喝些清鸡汤?”
安思风道:“我想喝,甲鱼,鸽子汤。”
楚珩又立即道:“我得问医生,问好能不能喝,也不知道有没有相克的东西——”他妈妈又用力将他一拍,他再闭嘴,他妈妈笑道:“那就喝甲鱼鸽子汤。你休息,阿姨晚上再来看你。”
安思风“嗯”了一声,还道:“要加,一点点,白胡椒,粉。”
楚珩的妈妈真笑了,实在是太可爱。她应下声便往外走,并朝他摆摆手。
他也道别:“阿姨,再见。”
她笑着点头,走了几步,发现儿子没跟上,又站在床尾发呆。她不由想要叫天,站在床尾,安思风又看不到,试问,有什么好站的?她后退几步,将楚珩的手一拉,死活给拉出去。
楚珩被拉出去,还有理:“妈,他这么虚,根本不能一下子补那么重的。你怎么就能答应他。”
她又急又气:“你什么脑子?你到底会不会哄人?你就说给他带甲鱼鸽子汤,到时候给他喝鸡汤,他现在嘴里没味儿,他喝得出来吗?他喝不出来,你就不能顺着他说几句话?人家孩子刚醒来,想吃个东西,容易吗?”
“不容易……”
“说你什么好!”她将包挎在手腕上,“我回去了,晚上再来。”
“妈,你晚上别来了,你好好休息,叫阿姨送来就行。”
楚珩的妈妈本已要走,听到这话,回头看他,认真道:“当年他那些蹩脚而又过于巧合的谎言与行径,明白得太晚的,不仅仅是你。你那么喜欢他,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他那样瘦,得这样的病,这些年定也不好过。我不会自揽错误,但我与你爸爸必定要负一部分责。好不容易找到他,想要爱护他的,也不仅仅是你。我爱护他,也是为了爱护你。”
“妈。”
她握了握儿子的手:“慢慢来吧。”
她转身走了。
楚珩目送她的身影不见,回身走进病房,走到安思风视线内。安思风在看着高挂的水瓶,水滴一下,他的眼睛眨一下,水再滴一下,他的眼睛再眨一下。甚至他已站在安思风的视线内,安思风也没有看他,始终在看水瓶,似乎很好玩。
楚珩看他脸上并不作伪的轻松神色,脸上忽然沁出一点笑。
都没关系,只要他在自己的视线里,他玩也好,闹也罢,甚至是伤心痛苦,也不会再有关系。
只要他在自己的视线里。
他弯腰去亲安思风的眼睛,安思风一顿,缓缓闭眼。
眼睛闭上的瞬间,楚珩看到了安思风眼中的自己。
楚珩的妈妈到底去问了医生,医生说甲鱼鸽子汤可以喝,没问题,只是要把油撇掉。她想着,来和安思风说一下,最起码真能喝到他想喝的甲鱼鸽子汤了。
她踩着高跟鞋,仪态端庄,走路无声。
走到门边,她的脚步一顿。
病房内,最后一丝余晖里,他的儿子在闭眼弯腰亲他的心上人。
她的儿子曾告诉她,他觉得,安思风最适合的颜色是鹅黄色,暖暖的,绒绒的,软软的,可爱又明媚。
他还说,他想要给安思风的生活,便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始终找不到安思风,安思风一走,他人还在,却又不在,好似也跟着走了。几天便瘦了七八斤,终于有天病倒。她担心极了,他却按时吃药,积极配合治疗,并告诉她:你放心吧,我没事,我还要找他,找到他,找到自己,找到我们想要的一切。
如今,终于找到了。
她再看病床上鹅黄色的被子。
暖暖的,又绒绒的生活,可不就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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