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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与家常菜
冯宁宁的爸妈在她刚出生没多久,就将她交到了外公外婆手上,两口子去到城市里打拼。冯宁宁的外公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邻里乡亲碰头见上,都尊称一声王书记。外婆如同那个年代的妇女一样,是个勤劳节俭的农村女人。那时的农村大都是平房,只有少数在外头赚了钱的,才能先盖上楼房。外公外婆住的小平房带个院子,院子里有棵玉兰树,每到开花的季节,树上便挂满了一朵朵含羞待放的白玉兰,香气弥漫,好几十里外都能闻到。
所谓隔代亲,年幼的冯宁宁在外公外婆家长大,与二老感情笃厚,而对于一年到头只过年回一次老家的父母,记忆却是模糊的。外公每天要出门工作,冯宁宁便黏外婆黏得紧,在她还咿咿呀呀不会讲话时,只有在外婆的背上才能安静。小小人儿性子却霸道得很,外婆有时提个水,洗个菜,稍微放下,冯宁宁便是死活不依,扯开嗓门嚎哭,声音洪亮得左邻右里关上门都能听见。外婆对此头疼不已,却也拿她没办法,只好进进出出都给背着。
一回,村里头一户人家宰了头猪,给左邻右舍都分了猪肉。那个时候许多住在平房里的人都没有冰箱,天儿热,生肉摆一会儿就能臭,村里人大部分都会腌起来存放。腌肉的方法再简单方便不过,只需把水烧开,将肉放进去煮熟,然后捞起来,均匀地抹上细盐,讲究点的,煮的时候往水里搁上葱姜、花椒和大料去腥提味。腌成咸肉能存好些天,每回吃饭,切上几片,锅里煎至金黄微焦,倒上几滴酱油,咸香四溢,一两小片就能配上一大碗白粥,又下饭的很。外婆领了肉,着急做咸肉,偏偏冯宁宁赖在她背上不肯下来,两只小手紧紧地圈着她脖子,好说歹说都不放。
外婆有个好姐妹,大家都管她叫竹篙婶,因为身材高瘦而得名。外婆和竹篙婶经常结伴去买菜,贩子们常见到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身影,便会打趣说,哟,阿高和阿肥来了!
恰逢竹篙婶经过家门口,见冯宁宁趴在外婆背上撒欢,生猪肉还还顺手摆在一旁矮桌上,便着急道:“诶!这大热天,肉不赶紧搞该臭了啊,我这都煮好挂上了。”
外婆无奈,指指背后的冯宁宁:“小丫头不肯下来,我也不方便整啊!”
“你去你去,我来给你背会儿。”外婆闻言松口气,忙解下背带将冯宁宁交给竹篙婶,拎起那条肉进厨房忙活起来。
这水还没烧开,便听到院子里竹篙婶一声惨叫,她心里一紧,扔下手头上的活便往外跑,一看竹篙婶正一手抱着冯宁宁,一手捂着脖子直叫唤。
“这小孩子忒坏了,见我脖子上有颗痣,又挠又抠的手劲忒大……你是不是没给剪指甲?疼死我了……”
冯宁宁长到五岁,俨然是个小疯丫头。外婆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却偏爱红颜色,鲜红、大红、枣红、暗红她都喜欢,在她看来,红色喜气,显精神,因此冯宁宁总是一身红衣裤。留着乌黑小短发的红色身影欢快地奔跑在田野间,有时也在树荫下,有时也在小河边,像一簇跃动的小火苗。
每天早晨外婆都起得很早,看似闲适的主妇生活,其实也有不少家里长短需要料理。冯宁宁跟着外婆睡,作息时间也随她,外婆几点起床,冯宁宁就几点起,绝不会晚一刻钟。每天,外公吃完早饭去村委会上班,外婆就会拉着她的小手出门买菜。
那时用的还是那种竹编的菜篮,古朴又环保。菜场和城市里的也不太一样,这儿不是一片规划好的区域,而是小贩们聚集的一条街道,各自把摊子摆在路两旁,卖的大部分都是自家地里的收成,所以每个小贩的品种都比较单一。菜场门口开了个卖早点的小店,店面异常狭小,种类却很多,除了最普通的豆浆包子,还有汤面汤粉,各式茶点,冯宁宁最爱的是拉肠。
拉肠其实是广式早茶里头的肠粉,只是这儿的做法和城市酒楼里的略有不同。广式早茶的拉肠注重口感,大都只有一种肉馅,粉皮白如雪花、薄如蝉翼、晶莹剔透,配上甜口的酱油,吃起来鲜香满口、细腻爽滑。冯宁宁家乡的拉肠却独具一格,更注重的是馅料和汤汁。一张米浆皮,打上一个鸡蛋,加上肉末、鲜虾、香菇丁、放一小把蔬菜,蒸熟卷好后,淋上一小勺香蒜油,上面浇一层秘制的卤汤,最后撒点油爆过的菜脯粒,铁勺子盛一口放进嘴里,肉香混着蛋香,汤汁美味,粉皮细嫩,回味无穷。这是冯宁宁最爱的滋味,即使长大后,在城市里吃过无数次肠粉,无论是街头小店抑或高档酒楼,唯有家乡这一盘,深藏心间无法磨灭。
小馋鬼冯宁宁,即使出门前在家喝了稀饭,经过早餐店又挪不动步子。外婆拉她不走,看一眼便心知肚明。她牵着冯宁宁进去坐下,自己并不坐,朝忙得满头大汗的老板喊一句,来一盘肠粉,4块钱的。回头又嘱咐冯宁宁坐着吃别乱跑,自己提着菜篮子买菜去了。
即使老板娘给多叠了两张椅子,桌子对她来说还是有些高,老板娘索性给她抱到地上的小板凳,配着那张矮桌倒是刚刚好,这个小桌是自家孩子平时吃饭用的。
冯宁宁大口扒着肠粉,滴溜溜的黑眼珠子看着街上来往路人,直到小肚皮圆滚滚,外婆也从菜场转一圈出来了。进去时空空如也的菜篮,此时塞满了绿色的青菜、红色的番茄、紫色的茄子,还有带着泥土的生姜,以及雷打不动的调味菜:葱蒜各一条,芹菜香菜各一束,偶尔会有一条宰杀好的鱼或者一块新鲜猪肉。这些果蔬生鲜经外婆的巧手,通通变成菜桌上的美味佳肴。
一张不大的木质餐桌上,摆着两只灰白色的碗,上边是有点模糊的粉色花朵图案,深色的木筷,两只搪瓷勺子,这是外公外婆的餐具,冯宁宁可是有自己专用的一套,红碗铁调羹!红碗其实是个红色塑料碗,金色的花纹早就磨损得看不清了,约莫是福禄寿禧之类的吉祥图案,铁调羹就是一把普通铁勺子。外婆从小用这一套给宁宁喂饭,直到宁宁能自己吃。材质简单甚至有些劣质的餐具,重要的是砸不破也摔不烂,无声息地陪伴了冯宁宁一整个童年时光。
小孩子不耐饿,往往在外摸滚打爬几下,没到饭点肚子就蔫了。冯宁宁一饿,就跑回家,找出自己的红碗铁调羹,敲出“扣扣”的响声,嘴里大喊“阿婆!煮饭了!快饿死啦!”外婆手脚麻利,一边笑骂“饿死鬼投胎”一边忙碌,不一会儿就端出大大小小的碗盆,里边盛着各式家常菜,有可能是简易的蒜蓉生菜、番茄炒蛋,也有可能是寻常的肉末豆腐、酸甜排骨……这样的画面却深深地嵌入冯宁宁的脑海里,就是许多年后回想起,里边依然能升腾起浓浓的烟火气,无所谓它们是否精致或地道,都能引起无限的情愁。
外婆的拿手菜里,冯宁宁最爱的就是红烧肉。五花肉切块后下锅,煸出油脂,然后将肉铲向锅边,中间留空,放入切好的葱姜蒜爆香,再与肉一起翻炒后,倒入酱油、水、料酒,再放一两颗八角和几粒冰糖,盖上锅盖耐心等候,直到肉炖得酥烂入味。外婆喜欢往炖肉里加料,加得最多的是香菇、腐竹、豆干一类素菜,这些食材本身独具风味,再吸满了香喷喷的肉汁,让人食指大动。
外婆的红烧肉汤汁偏多,除了因为加入吸水的食材,更是因为冯宁宁尤爱将这些汤汁倒进饭面里拌着吃。后来冯宁宁上了小学,有一回老师问大家最爱的食物是什么,小朋友们的回答五花八门,苹果、鱼、鸡蛋等答案层出不穷,一心想和别人不一样的冯宁宁憋了半天,脱口而出:“肉汁拌饭!”全班哄堂大笑。可见肉汁拌饭在小小年纪的她心里,确实是无上美味。
冯宁宁绝对是个不安分的小孩,让她坐在餐桌上安静吃饭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外公外婆吃饭时,冯宁宁就端着自己的小红碗,跑到屋子外的石板阶梯上吃。外婆总会给她盛上满满一碗白米饭,淋上汤汁再堆几块红烧肉,不一会儿冯宁宁再进来,碗就见底了。冯宁宁平时调皮,吃饭的时候却很乖,不挑食不闹事,给多少吃多少,小碗里永远扒得干干净净,有时候一两粒米掉地上,她也会伸出自己的小手捡起来,再塞到嘴巴里。
许多年后冯宁宁回到家乡时,那曾经手脚利索的外婆已经满头银发,步履蹒跚。冯宁宁给外婆做饭,菜要多煮一会儿,肉也炖得软烂,虾子剥了壳鱼也剔了刺。外婆端着冯宁宁给盛的满满一碗,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吃起来。冯宁宁看着,恍惚间就看到儿时捧着红碗铁调羹的自己。那让人热泪盈眶的,是流转的岁月,一代又一代,平静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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