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1]
　　兔兔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从井口陷落。
　　每次他以为自己已经到底了，事实上，却发现自己还在继续下坠。
　　这个井大约没有底的吧，他想。只是越往下就离那个亮斑越远，就越觉得四周潮湿冰冷。
　　然而，哪怕那个亮斑已经细若星辰。他却始终笃定，那人仍在井口往下望着他，望着他。
　　至死方休。

　　醒来后他便再无睡意。索性拿出手机看看有无消息。
　　已经是凌晨3点40，群里的时差党大约也正在上课，除了一小时前的晚安，已经许久没人说话。
　　兔兔往下滑动屏幕，1，2，3，4，5，6，终于看到他的消息框。
　　呐，原来已经5个月零13天没有小窗聊天了啊。
　　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他发出的短短两字：
　　晚安。

　　[2]
　　记得有谁说过来着，群聊就像烟花，热闹完了什么都剩不下，小窗才是真爱，就像窝在墙角的多肉。

　　他们也是有过甜蜜的时光的。
　　互发红包。
　　互道晚安，一起入睡。
　　听他讲自己并不懂的数据分析。
　　看他推荐的给学霸们看的书。
　　分享彼此的最不可告人的最深处的秘密。

　　兔兔笑，笑声刚从胸腔到达喉咙，就变成了沉闷的咕噜。
　　连带着嘴角那点上翘的弧度，都虚弱起来。
　　他们太久没有联系。曾经的温情现在看去都像是水中的影子。
　　风一吹，就散了。

　　[3]
　　然而他也清楚，走到如今这地步，源头其实在于自己。

　　为什么呢？为什么从别人口中得知他有了新舍友时会忍不住大发雷霆？
　　为什么会有那种强烈到窒息的被背叛感？为什么面对对方“这不过是小事”的态度，会恨不得扑上去把对方撕扯得血肉模糊？
　　他原本……不是这么糟糕的模样啊。

　　他就像一个发疯的无理取闹的妒妇，非得要对方给出一个明确的道歉来。
　　他看出对方眼里的不快，但是他无法停下。

　　那时，那时他多年轻啊。
　　哪怕有一点点不符合自己期望的有一点点裂隙的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
　　干净利落。

　　但是那种嫉恨就像毒蛇蛰伏在心底。只等某天外壳露出一条缝隙，就吐着红色的信子猛不丁钻出来，狠狠噬一口对方的肉来。

　　[4]
　　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

　　看到对方久违的朋友圈，抱怨自己因为不会骑车以至于每天上班都要步行15分钟，羡慕会骑车的人。
　　初看时忍不住笑出来，一个30岁的男人，竟然不会骑车！
　　临回复时，却又忍不住摆出一副嘲讽的姿态来：我会骑自行车，我会单手骑自行车，我会站着骑自行车，我会斜着骑自行车，我会一边哼歌一边骑自行车，我会骑着自行车让你用尽双腿的力气奔跑也追不上我的影子。
　　对方冷冷地回复：下次你不斜着骑自行车我就打断你的腿。

　　于是每次群聊时，对方甫一出现，他就发一只正在骑车的熊的动态表情。
　　太幼稚，但是他无法停止。

　　已经无法停止。

　　[5]
　　又有一次，对方发朋友圈说：等结果，有点忐忑。
　　明知道对方在等忙了近半年项目的审批结果，他却又忍不住回：放心，现在出来卖的都有定期体检。
　　对方终于不复淡定：强烈要求微信朋友圈增加扇脸表情。

　　如是再三，终于惹得对方跳脚。

　　[6]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兀鹫，不放过任何与对方有关的消息，在每个缝隙中找由头黑对方。
　　他顺利带动了群里的风气。连对方生病住院，也不放过。
　　事件开始逐渐脱离他的控制。

　　明明在得知对方住院时，第一念头是小窗问他：医生怎么说？孤身在外有人照顾吗？医院的伙食怎么样？
　　说出口时，却是群聊信息中轻轻的一句话：拿到几个小护士的微信号啦？

　　[7]
　　为什么喜欢上一个人，会变成自己也讨厌的样子？
　　兔兔想，大约自己是病了吧。

　　[8]
　　群里人都觉得，他很讨厌对方，跟对方有深仇大恨。
　　只有他清楚，他们知道彼此那么多的弱点，如果对方有心反击，他根本溃不成军。
　　只是对方没有。
　　可是就连没有反击，都让他觉得愤怒。

　　也只有他清楚，表面上他黑对方黑得最狠，实际上，他精准地避开了最核心的区域。
　　那个夜晚彼此袒露的最柔软的唯一的秘密，将永远停留在那个夜晚。

　　[9]
　　只是他也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10]
　　后来有天，兔兔又做了个悠长的梦境。

　　梦里他还在学校宽大的图书馆中自习，抬头间隙，突然发现对方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看书。
　　他心底有克制不住的暴躁，想去质问，却也想躲开。

　　最终他很没出息地收拾书笔搬到了另一个楼层，却怎么也静不下心继续看笔记了。
　　他痛恨自己不断涌现的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来这做什么？
　　半个小时一页书都没看下去，他有点自暴自弃地放任自己靠在椅背上稍作休息，却在眯眼中瞥见对方的身影出现在书架缝隙里。
　　他心里暗骂：怎么就犯蠢搬到了计算机类书籍区。

　　于是继续挪窝。这次是对方绝对不会出现的政治类书籍区。
　　他终于感到安全了些，却也有不可明状的失落。

　　那些坐立不安，再次被他深深藏进了心底不见天日的角落。
　　终于获得了稍许安定，他继续看书。

　　收拾包出去吃晚饭，却在门口冷不丁看到对方。
　　他看着对方对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嘴角眉梢的笑意在夕阳里暖洋洋的。
　　他听到对方说：Hi，兔兔。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的别扭、纠结，痛苦、坐立不安都被抚平，连个褶子都没留下。
　　他感觉到自己也在阳光里，他听到自己的笑声：
　　Hi，唐。

　　[11]
　　醒来那种温暖的感觉还在。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一句话来：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够了，足够了。他捂着脸笑出了声。
　　眼泪却从指缝滑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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