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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道殇 ●生冥交界
群山映月,旧廊静好,屋外檐头水滴,叮咚一夜,未曾打扰。
耳边闻她低低惊呼一声,温软身子从卧榻上一厥而起,我遏住欲蹙双眉,岿然不动,假意沉睡。
目虽紧闭,却能将她举动看得清晰,她倚在床角,双腿缩并,一手不安地攥住身旁帐帷,正难以置信地看我,眼神惊惧,瑟瑟颤抖。惊慌失措的美目扫过一室沉鼎悠然,又浅浅低头,似是百思不解自己为何身于此处?许久,我听她勉力调顺气息,却是蹑手蹑脚跨过我身,小心翼翼下得床帷。她双脚落地,暗暗长吁口气,惊魂埔定,偷摸欲走,不出半步便停,原来裙角一端早被我压在胯间。
她手足无措,牢牢盯住我沉重身躯,香汗挂腮,急出一室煎焦,我故意不看,心头却发笑,终是放她一马,我鼻间微酣,翻过身去,她如撤大敌,敏捷无双,趁那须臾间簌地抽出裙角,衣冠不整也转身急急逃去,开门声极之轻微,忙中不乱。
闻她出门,我一跃而起,周身盈满半生未曾之神清气爽,紧随她脚步,却一路隐在暗处,秘而不宣。
她穿入幽深迴廊,掠过香丛,擦身丹房,绕过静室时,脚步远远避开,似怕内中檀香仍沸。夜意正浓,深春调候,她微微耸着肩头,步向当年我嘱天相为她修建的秋千亭,站在千头,她茫然半晌,伸手轻轻推千试探,终于入坐,晃了两晃,唇角刚露明媚微笑,旋刻又止,脑袋靠上简陋木槿,目色怅惶。
我侧身立在迴廊拐角阴翳中,举步维艰,进退两难。
未过多久,她直起身子,仰头望天,穹宇灿烂,星汉漫渡,她眨巴眨巴大眼睛,满满吸上口夜色,蹭地从千摆上站起,一瞬间又恢复了积极快活。我看得心底微微一动,她向来如此,世事图艰,百折不挠,如一朵笑瞰罹难的凤凰花。
见她推门进了自己当年旧卧,却是转身将门虚掩上,似是怕人窥探。室中她东张西望,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每件物事的摆放位置都一一熟稔过去。镂花铜镜前缓缓坐下,她抽开当年所用妆红黛盒,第一层里取出鱼骨梳,对镜宛梳妆,将散乱青丝规理齐整,斜斜在脑后绾一个髻,按住不动,一手去黛盒中翻找,绛雪早将她所有旧物整理得干净,她似有感应,眼含微笑地将内中珠簪一一取出翻看,却是不出几件便到底,见她不经意又撅起小嘴,我心知这些浅陋粗糙,如何配衬得上,当下心中平添赧然——想她在我身边度过青春年华,这些少女装饰却要逢天相上集市时才能托他偷偷备得几件,平日又无暇穿戴,唯一穿戴起来,分明姿丽动人的那次,却被我冷冷斥作“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转身背贴她窗侧壁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从今往后,再不能如此待她。
却闻她在里厢又忙碌起来,再望去时,她已发现了我放回她房中的雕檀木椟,打开一看,她三刻无语,绾住半头青丝的玉手微微发抖,良久,她另一手取过椟内九连环,一头拽个结,对着镜子便嵌入绾起的青丝间。如此一箍,便是发髻稳固,垂迢半缕,环伏她莹白颈项,霎是婉约动人。九连环银白身迎着月光,伏于乌黑发梢,更添莹莹颤颤。
当年小妹最爱把玩的九连环,费尽心思拆解不得,每每要我帮,拆了再装,装回又拆,总也记不住。小凤幼年时便轻易解了,解了也罢,今日还突发奇想,用作发簪,似乎天下女子想象不到的,她都信手拈来。
我望着她房中娇态,突而眼神迷离起来,一别经年,她都不曾入梦,如今却活生生地坐在我哀牢旧山,往日衷庭内对镜梳妆,此番若非天赐,还当如何?我一念至此,身体竟不听使唤,足下微动,咯吱一声踩响了两枚碎砾,空山中传音辽朗开去。
倏地,她房中一切暗下,明光,温香,窗头剪影,统统消失不见,漆黑无底。
“小凤?”我轻声唤她,那厢沉默良久,死气森森的卧房中,终于传来她墓冢般清冷孤凉的声音:“小凤已经睡了,师父你也早点休息吧。”
我闭了闭眼,匆忙又睁开,话到舌尖不能吐出,怕声太重,将她吓走,怕声太轻,留她不住。
“小凤,”我力作平静:“夜已深了,你屋内被褥轻薄,还是随师父回房去睡,好么?”
室内空无一音,仿佛被瞬间掏去了一切生机。
“小凤?”我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突然心头一惊,预感到什么,猛推开房门——
室中早已残檐断壁,蛛网荼靡,万千尘埃,分明一副遭弃置三十余年的破败鬼魅之相,哪里有我方才看到的温盎景象?
“小凤!”我疾步入她房中,哪里有她踪影?我四处翻找,急得原地打转:“小凤,你在哪儿?”
眼角忽闪一阵阴风,她发间银光荒凉的九连环却瞬间攫住我意识,“小凤!”我高喊出口,声已酸涩,她雪白衣裙飘曵着,直直冲向对面墙壁,凭空便穿了过去,我急得什么都不及想,跟着她便穿过厚实墙峮,她步履奇快,飘然如飞,我虽调动全身内力追赶,却仍被远远落下,仿佛身体某一部分被股力量牢牢拽住,栓在远方。
她轻飘飘掠过哀牢万峦,暗夜中如一尾高高在上的皎洁纸鸢,我一路拔地直追,凭借过人脚力倒也勉强跟上,却见她徐徐落下往生峰头,立在孤坟旁边,突然停驻不动,目光向下,仿佛被什么景象惊呆了。
我追将过去,与她隔着皲裂地沟,地沟深处一拢红彤棺冢,棺盖大开,一人一骸正于其间俩俩相拥,定睛望去,不正是我与她?眼见自己罗衫凌乱地躺于棺中,怀中拥着她娇小尸骸,满唇皆是她灰败华发,竟还一手搂她胫骨,紧扣腰间。。。原来方才彻骨情乱,自己不知自己竟已荒唐至此。
“小凤。。。”我赧然偷看她一眼,却见她立在地沟边缘,惨淡小脸上亦是一阵红白起伏,原来我俩都已魂魄离体,方才便是双双回归了当年哀牢旧卧,朦胧间行起那三十余年前一夕颠倒的旧事。
“你!。。。”她伸出一手指向我脸,面上青红交加,恼怒中却也抹上一晕羞色,我看得微怔,发现自己竟从未及欣赏过她此般震怒时的美态。她见我如此神情,更是又羞又怒,转身便在自己坟头上以食指骨节重重敲了三下,坟头咔嚓一声开出条人宽裂缝,她一躬身便钻了进去。
我笑容顿时僵在嘴角,“小凤!”几近本能地跃过丈宽地沟,我扑将过去,赶在坟头闭合前重重扎入缝中。
耳边疾风猎猎,如入阴墟鬼谷,身子无底下沉,唯有她洁白裙裾还不远不近地飘在眼前,心头有如被乱蚁爬满,我几番运起千斤坠猛力下降,却始终无法触及她魄体半分,突感她下降速度减慢,洁白裙角徐徐飘起,我始料不及,重重向下栽去,一头撞上嶙峋地面,一阵头晕眼白,想旋刻起身,肢体却如碎裂般支凑不齐。
小凤此时翩然降落,半点不见俯冲,却是芊芊玉足将地一点,又身如白鸟般向前飞去数米远,见她一个劲冲向百米外一片铺天盖地盈耀着银蓝二色冷光的巨大曌璧,曌壁对面是一片穹空苍野,野上星光浮动,辽阔无垠,日月同挂高空,却相顾凄清,天地暗沉浑沌,彼此难辨,地平线处远远蒸腾着极光万缕,将整片荒原同那黑洞般的乾坤连为一体,仿佛苍穹为口,冥野为舌,吞天咽地,一望无垠,再望无期。多年见闻令我当下便会意过来,此处,便是众说纷纭中,幽冥之域的入口。
越接近冥野入口,越觉得自己身体沉重如山,举止艰难,我踉跄追赶着此刻无比雀跃的小凤背影:“小凤,别走!”在这生冥交界的穹野荒原之上,连唤出声音都倍感吃力。
小凤轻松穿过披天弥地的生冥曌壁,脚步不曾稍停,直往冥野深处越跑越远,“聂小凤,你站住!”我厉声喝止她,心头有愠,恼她当年事事乖巧唯诺,顺秀低眉,对我之命是言听计从,如今却连一个说话的机会都不肯予我,难道一躲回这冥苍荒原,你便得了自由,翅膀便够硬了么?
你纵是会七十二变,能跑去天涯海角,你聂小凤一日做过我罗玄的徒儿,终生便是我的。
我心中暗暗生念,她发梢间一闪一亮的九连环,此刻正随她脚步欢快地跳动在这无边冥野之上,为我胸中注入无穷生气。我扬身一跃跨至生冥曌壁前,学着小凤模样便迎头穿去,只闻砰地一声,□□相撞,周身剧痛,我重重弹倒在地,曌壁纹丝不动,璧上光彩夺目,美不胜收,却是流光生滋,冷峻如嘲地看我。
我站起身一寸寸摸去,这曌壁如有灵犀,一遇生人触碰便将人灵魄之能吸收过去,且本质固若金汤,绝难突破,小凤见我被困璧外,明显松下口气,终于停驻脚步,远远地立着看我,目光彷如永别。
“师父,”她远远传音而至:“你阳寿未尽,这片冥荒你是如何也进不来的,你杀不了我了!”
我闻言一怔,连掌劈下曌壁的手势顿在半空,她内心对我一向竟是如此惧怕,这才一路拼命逃遁?我抬眼望她,她也正望我,四目相对,隔着泾渭阴阳的生冥曌壁,这竟是她辞世二十多年来,首次与我郑重相觑。
她再望我一眼,一枚清泪滑落眼角,双膝曲软,她朝我方向盈盈拜倒,哀哀道:“师父,小凤一生知错,今后永不再犯便是,求师父莫再恼我,也莫再招我回阳,小凤在此扣谢师父当年救命之恩、八载养育之情,今日一别,”她将身匍匐,重重叩拜:“从此天上人间,永不再会。”
她言毕起身启步,走向冥野深处,再无回头。
胸口如被冰锥搗入,生生裂开,双腿一屈,我随她跪倒在曌壁那头,见她孱弱背影越走越远,苍茫夜阑中道不尽无辜凄凉,巨大哀恸便再次幕天席地攻来,我来不及出声,来不及恨,只顾沿着这无穷禁相上下翻飞,一掌掌无谓地劈下这岿然不动的亘古禁璧。重一处劈,分散开劈,一掌横劈,百掌环劈,我用尽乾阳指,崆峒掌,惊雷斩,江河断,开山劈,梵天缺,毗卢破,疯魔劫,万物殇,搜罗寰宇,倾尽点滴,跋扈毕生所学,一世所悟,全部用来劈打这面无应无求的生死曌壁,只期能找到它一处弱点,能寻到它一丝盲角,直劈至自己挫骨分筋,血肉糜涂,一掌掌烙在盈光璧身,转眼又淡化于无,我无意识地一掌掌接连劈去,腕关碎裂,狰狞锐骨。
诡谲的夕阳在空旷掌风中缓缓下沉,原来冥荒上的夜空,仍是蟾宫主角。原来一切本如我所料,一切都不会因人改变,生死幽冥,天地万物,大千世界,宇宙琼华,一切都不会因人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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