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尽·红尘

　　十二伤魅

　　夜月皎洁，飞檐翠树映在一片萧疏的银白之中，那含苞待放的红蔻，在清辉照耀之下，竟怒放盛开，鲜红成黑，迷离妖艳。
　　园心亭旁，一袭淡青色的身影在恣意绽放的花朵旁，已站了好久。
　　不远处的花木后却还有一个身着披风的女子悄悄望着。她小心翼翼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微微前倾的身子已显出心中的紧张。

　　挽宁自然紧张！

　　夜半十分，隔壁门声响动，她一路跟来，竟跟到了园心亭！红蔻妖异，正午时尚能让彤儿受邪，何况夜里？而挽宁更怕的是被佑霆发现。她只能站在远处默默观望，心中祈祷他能够快些离开。

　　佑霆却并没有因此离开，而是默默地注视着月光下盛开的红蔻，身影萧索零落，样子是那么专注。
　　哀悼，愤怒，情欲，最终唤起了缠绵于心底的隐伤。
　　夜凉如水，伤口在冷凉中被慢慢撕开。
　　如果不是这个女人，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夜风忽然旋转而起，冷意森森，风吹得那半披在身上的外衣高扬起衣摆……
　　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然后伸出手……

　　树后挽宁同时急急跟着伸出手，似要出声阻止，可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佑霆的手，竟是轻柔地拂过那些盛开的花朵，指尖儿抚着柔软的花瓣，轻轻地，缓缓地，好像所抚摸的是心爱之人的脸颊。

　　挽宁默默地注视那背影出神，心中想象着他幽深的黑色瞳仁此时会流露出什么样的情愫。
　　忧伤如水，抑或爱恨交织？
　　但总之是不设防的。
　　就像梦境里他对着尔卓自然流露的柔情蜜意，并不需要费心猜量，没有半分虚假。

　　他说绝不辜负……

　　那么，到底为什么？

　　挽宁思索着，纤细的身影隐藏在花木之间，无声无息仿佛融入了自然之中。佑霆从她身边的小路离开，居然丝毫没有发现。

　　她所思索的是——
　　到底什么让昔日的爱恋变得讳莫如深。
　　到底什么让本该轮回而去的孤魂徘徊阴阳之间。

　　银月半隐入云端，红蔻娇艳，一团团犹如美人的艳妆笑脸。
　　风在四周回旋。
　　“还不出来！”空地上，挽宁沉声质问。
　　话音刚落，冷风更劲，飞沙卷石，花丛间猛然暴起一个披散头发的鬼影，红衣白脸，黑发披面，目露凶光，她细尖的指甲急速直刺而来，甚是凄厉。可刚到近前，挽宁额头抑灵印中便随之射出一阵淡淡的光芒，女鬼如遭雷击，尖叱一声，跌飞在地。

　　挽宁左右走了两步，打量着眼前这身形恐怖的女鬼，唤道“尔卓？”
　　那女鬼忌惮抑灵印本就紧缩成一团，听了这话更加惊惧，惶惑异常，嘶声叫道“你是什么精魅？在这里要做什么！”
　　“我虽然是精灵，却不会像你这样的鬼魅那么害人！”挽宁质问。
　　女鬼忽拼命摇起头，摆手辩驳，慌乱不已。
　　“不——不！我没有害人，没有！”
　　“留恋人世，戾气渐满，害人害己。这些就算不是出自你的本意，最终却会让你万劫不复，坠入魔道。”
　　“……”尔卓凄凄地缩成一团，楚楚可怜。
　　挽宁忆起梦中让人心碎的悲伤，低叹道“你流连人间不愿轮回，天长日久，执念愈深，化成戾气。就会一点点将生前的事情都忘掉，最后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你……会害了园中所有的人！”
　　话末语气沉重，森然可怖的女鬼猛地一震，忽然浑身颤抖，萎顿在地，嘤嘤哭泣起来，哭声凄切，苍凉无比。
　　痛苦中，她惨白的脸渐渐变得柔美，长长的指甲慢慢消失，竟变成了挽宁梦境中那美丽的少妇。她啜泣着，抽噎地抬起头望向远处，所望的却是竹林中佑霆的书房和住所。
　　然后她的哭声更大，更无助，更哀戚。

　　“……红蔻如此鲜艳，碰到它的人都会邪气入体……”挽宁走近她，语调柔缓无奈“你的戾气已经积满了”她蹲在尔卓身旁，十分不解，又道“游魂孤苦，为什么要留下来？我虽不知道三年前发生什么，但却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执着是苦，又为什么要继续留下去呢？”

　　尔卓渐渐停止了哭声，她抬起头目光忧伤地望着挽宁，眼底眉梢尽是浓浓的眷恋之情。

　　挽宁又道“……相知而难以相守，这样的事情人世间不知凡几，并不是你一人独受其苦。何况今生不得，还有来世啊，何必痴痴流连于此，错过了轮回的时机？”

　　“因为没有了……”她终于启口，苍白地声音飘荡在风中。
　　“……”挽宁依旧不解。
　　“他说过，他永远都不想再看到我，一眼也不想。今生，来世，永远……”说完尔卓猛地抱住头，重又蜷缩成一团，神情痛苦异常。
　　“因为……误会吗？”
　　“不，我骗了他。”
　　“可我想，你很爱他……”
　　挽宁想起梦境中尔卓把药粉下入点心中的事情，心头不定，那句话就变得极轻。但她的话仍让尔卓眼中忽然升起光亮！仿佛心底最深最想要被人知道的事情终于得到认可，但那光亮闪烁着，只是瞬间便又熄灭。
　　接下来，尔卓变得平静，好似了然而悟，又好似无力再苦。“除了这个，其他的所有，却都是假的。”
　　“你……”
　　“一切只是个阴谋，我不过是操纵在别人手中的棋子。”
　　挽宁有些明白了，但却不能真正明了整件事情的纷乱和复杂，她只是理所当然的认为爱恨的执着、缠绵的情丝都会随着阴阳之路的截断而消失。
　　“阴阳隔，情缘断，爱恨便消逝。你为何……”
　　“阴阳隔，情缘断，为何爱恨便要消逝？”尔卓反问。
　　“这……”
　　“我们……的爱恨，从来没有消失过。”
　　“你是想要怎样呢？你可恨王爷奉旨将你赐死？还是不放心你的孩子？或者你想要解释没有解开的误会？”
　　“什么都不是——”尔卓的叹息随风飘荡“不是要让他知道我的爱，也不是想让他放下对我的恨。我只是，想要在这里多看他几眼……”
　　尔卓的语调竟然平静。
　　死去的三年里，这一丝的牵挂让她不得轮回。

　　那游魂痴痴地望着竹林，眼神温婉留恋，嘴角噙着一丝笑，颊上的酒窝异常迷人。她不过是一具游魂，可她却还有一颗人心，所以她痴恋执着，不肯离去。
　　她冒着极大的风险，也不过是想要再多看他几眼。

　　“……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真的是太短、太短……”

　　像尔卓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去做伤害自己爱人的事情呢？她一定宁愿牺牲自己。

　　“……我骗了他，甘愿承受他的怨恨，因为我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弱点，被别人牵制。我既受制于主人，又不能对他痛下杀手，就只能死，但我不后悔。我死了远比活着对他的威胁要少，他恨我远比爱我所受的伤害要少。”

　　而她所作的牺牲，并没有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曾经得到过佑霆的真心，还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再没有什么遗憾。”
　　尔卓遥望着竹林深处，月光映亮了她的脸颊，风吹动她鬓边柔柔的发丝。看了许久，她忽然转过头来，朝挽宁悲伤地说“唯一遗憾的便是，为了成全自己，却苦了他。”

　　“你这样算是成全自己吗？”挽宁小声问，但并不像是再问尔卓，反而像是在问自己。她缓缓褪下腕上凌寒玉镯，晶莹的镯子上流转出白色光芒，笼罩了尔卓全身“这只镯子蕴含灵力，可以帮你暂时镇住戾气。但也只能使你在此多留一天。你这样做——不管三年前或是现在，明明都是在自讨苦吃，值得吗？”
　　尔卓听了，摇摇头，笑起来，那笑容透出一种难以描画的温柔和美丽。

　　“值不值得，并不由你判断，那是由我来说的。”

　　“……飞蛾扑火，是身不由己，爱怨痴欲，却是心不由己。你徒具人形，却无人心，怎么会懂？”

　　她的话语飘散在风中，轻轻回荡。
　　挽宁咬着嘴唇，心头懵然而动，张了张嘴，却终究不知道说什么。
　　她确实不懂。
　　她玲珑心窍，聪颖非常，过目不忘。
　　可是她却，无法明白……
　　人世情爱的欢愉惆怅，离乱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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