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加速

　　我在这个城市已经十九年。

　　有时候，我坐在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物上，望着脏兮兮的江水。可是江边座落的那些沉郁的建筑发出腐败而又芳香的气息，令我沉沦。
　　喜欢这儿的不止我。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总有川流不息的人群。我望着这些衣着光鲜的物质载体。我不知道它们在这一片喧哗的物质气息里面，是否体会到了快乐。
　　这个城市叫上海。我坐的这个地方，叫做东方明珠。

　　我想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有时候，我看见无数伙伴从我身边飞过。可是它们看不见我。它们正匆忙地赶往它们的下一个站点，而我却在这里停留。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我的上个载体是个年轻的男孩。唇边总是带着笑意，一双眸子却过于明亮锐利。他睡着的时候，我会从他的身体里出来。黑暗中我看着他的脸。沉寂的。隐忍的脸。人群中他始终面带笑容，但是背影落寞。他的父亲重新有了一个家。他的母亲也重新有了一个家。于是他便没有了家。从法院里出来的时候，阳光下他眯起眼睛看着他的父母。眼中的锐利令他们无所适从。就在那一刻，我感觉到了飞行的欲望。
　　在高中生涯的告别晚会上，他和一个男生起了争执。在突如其来无法遏止的怒气之中，他举起一个空酒瓶，狠狠地砸在男生的头上。
　　然后他奔跑出去，被一辆飞驰的轿车撞倒。

　　有时我会回医院看他。他仍然保持着熟睡的姿态。唇角边还残留一丝笑纹。我试着抹平它们，却徒劳无功。他的母亲问医生，他何时可以醒来。那个面无表情的医生用冷冷的口气说：也许明天。也许永远。
　　我害怕听见他的母亲在长长的过道里回荡的歇斯底里的哭声。充满了绝望，也许还有愧疚。我只有赶紧飞走。

　　就在他被车撞倒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宇宙的倾斜……而在那黑暗的尽头，我看见光明的出口。然后我发现自己已在空中。可以自由飞行。
　　用那些物质载体的话来说，我的名字，叫意识。

　　我无法再回到他的身体里。因为我能够感觉到这个载体的奇异的阻力。我从未想到物质也能有如此巨大的能量。
　　于是我寻找新的载体。但是失败了。我缺少了什么东西，所以无法进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的伙伴进驻。它们听不见我的呼唤。它们没有上一个载体的记忆。没有停留的余地。
　　我只有这样。漂流动荡。无休止的飞行。在这个城市。

　　黑夜里，我会安静地降落，小步小步地走。
　　我奇怪只要阳光消失，我就变成一种近似于物质实体的形式。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甚至不知道在“人”的眼中我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他们看得见我。
　　他们会奇怪地看着我。因为我身上动荡不安的气息。风尘仆仆，但是没有行李。两手空空地来去。除了飞行，我没有任何目的。和方向。
　　已经十九年。我不知道我还需等待多久。

　　我又去看那个男孩。也许是因为他我才被搁浅在这里。一晃就是多年。但是我并不怪他。时间对我没有意义。我的存在和宇宙一样长久。也许更久。物质的载体存在百年已属不易。而那只是我们休憩的时间。
　　我看见他的容颜，依旧如十九年前那般完美无暇。少有物质能够凝滞住时间。但是他做到了。用这样无声而激烈的方式。我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地问：为什么你不愿醒来？
　　我守着他。夜晚来临，我又看见窗外飞行的伙伴。它们这般自在。比我。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面，我突然开始厌倦起这样渺茫的守候。
　　我望着他吊挂着的药剂。只要我拔掉针头，也许一切就可以结束。我可以进驻下个载体。我累了。我想安定。
　　可是我不能够。意识的能量无法改变生命的轨迹。生命被掌握在物质的手里。坚持或者毁灭。我无法参与。
　　我无能为力。
　　只有继续等待。但不要紧。虽然这个载体表面依旧新鲜。可是我清楚它的内部已经溃烂。如果苏醒，只能加速它溃烂的进程。这就是物质。它只能主宰这个狭隘的空间。所以禁不起时间的推敲。
　　不要以为你占了上风。我冷笑。你能够坚持多久？我可以等。你行不行？
　　然后我看见那个年轻的物质躯体。他的手指，在轻微地动弹。

　　我想不到这个物质载体有这么大的力量。它在和我抗衡。于是我明白我十九年的居无定所是因为它。
　　你以为你可以阻止我吗？
　　那个时候，你不让我进入。现在，我已经不愿进入。

　　他坐在那里。他的眼睛张启。他的所有的器官重新开始了运作。但是，他无法思考。因为我不在。
　　只有我才能真正地掌控你。我笑。你知不知道？
　　为什么？我其实已经妥协。
　　不，你没有。你只是休息够了，厌倦了。可是你无法飞行。像我。所以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
　　你错了。不是我不能飞行。而是我不愿。物质本身有它的承担。所以我被束缚得心甘情愿。我不象你。我的行走有我的方向。
　　哪怕最后的答案是一片空白？你能得到些什么？即使得到，又保存在哪里？你有多少时间？
　　不需要保存。得与失都只在一瞬间。的确，我的时间太少，可是告诉我，在你漫长的时间和空间里面，除了飞行，你还做了些什么？
　　没有。飞行就是我的存在本身。即使疲倦也永不知厌。
　　可是，你并不觉得自由。是不是？因为你从不被束缚。我不同。因为时间，因为束缚，我珍惜自由。只是珍惜。但不能够占有。我和你一样无能为力。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说，请你回来。只有我们在一起，他才是个真正的人。
　　即使，这只能缩短他的生命历程？
　　是的。何必在意生命的长短。只要活过，已经足够。

　　已经让我感觉陌生的躯体。我轻叹一声。
　　十九年的时光回溯在他眼中。不再锐利。但是依旧明亮。并且智慧。
　　时光无休止的流转。生命在里面凋零。
　　我感觉到他废置已久的物质器官，散发出新的动力。尽管——你知不知道，虽然他只沉睡了十九年，但是他所有的器官，都已经完全衰老？
　　我知道。他的复苏仅在一瞬间。可是数十年宛转的流光，已经过去。
　　这样的加速，不过是致命的过程。这一刻，已经用尽了他的一生。
　　那又如何？至少他可以真实的存在。我听见它轻轻的笑声。

　　生命的延续是宇宙的意志。我想我们每一个宇宙的孩子都应该遵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