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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鸟池鱼
青年踏着轻快的步伐从大殿正中穿过，在尽头的那扇门前停下。守在外面的侍卫早已被吩咐过，在他出声之前，便弯下腰去深深地鞠躬，然后悄声无息地向两侧退开去。
他脸上笑容明亮，神采飞扬，推门之前，却下意识地抚弄了下胸前的挂链，稍有些踌躇，随即，一鼓作气将门推开。
咔吱——
视野先是被白光笼罩，随后迅速恢复正常。
房间里十分明亮，落地窗开了一半，让阳光自由地闯入，流连其中，屋顶和墙上的装饰本身就是闪闪发光的，此刻更是熠熠生辉，格外亮丽。
屋内最引人瞩目的，是正中央那宽敞的水池，深约七尺，水面覆盖在太阳的照射下，波光粼粼，仿佛整个房间都纳入了水光之中，随波摇曳。
不过，他心中挂念着的那人此刻却不在池子里。
他环视一圈，视线落在角落的窗帘之后——那闭着眼靠在墙上晒太阳的，不就是么？
“嘿宝贝儿！”
叶修听到脚步声就立刻睁开了眼睛，懒洋洋地往来人身上一扫，叫了一声：
“少天。”
黑影迅速从上头罩下来，双手一伸，撑在他身侧的墙壁上，将人牢牢卡在自己怀中。
“我回来了！亲爱的隔了这么久没见有没有很想念我啊？”
黄少天笑容满面，声音精神有力，看模样全无旅途的劳累与疲顿，不知道的人，恐怕永远都不会想象到他此时所承受的是怎样的痛苦。
叶修却是清楚地知道的。
就算对方摆出大大咧咧的样子，他也不会轻易被麻痹，抬手握住他右手手腕，轻轻用力，将它带到自己身前，低下头仔细地看。
黄少天没管自己的手，见叶修神情专注，目光也柔和下来，索性就盯着他的脸看。
叶修捧着他的右手，手心到指头都缠满了白色绷带，光是看着都觉得肉痛。
那时，黄少天为了护住他，没挡下攻击，手被砍了一刀。
伤口极深，血当场哗啦啦直掉，没断掉已经是个奇迹。但右手却是因此废了，再也拿不起剑，当时，可把国王急得差点把那群医师全部拉出去斩了。
可没有办法——接着，最有名望也最有权威性的的国师大人出来说话了——鉴定说这是暗黑法师的诅咒，不管过多久，不管用什么药，伤口都无法愈合，人力是无法改变的。
然后，他又说，虽然伤口无法愈合，但他有办法止血，可以保下王子的性命。
国王听了，悲痛还是悲痛，至少松了口气。手残就手残吧，唉，总好过失血死掉，他只有一个宝贝儿子，王位继承人也只有一个。
没有亲身经历，到底有多疼，叶修是不知道的，只能凭想象。而事实是，他没见黄少天掉一滴眼泪，甚至是满不在乎的。
“没事儿！就那些医生大惊小怪，也没有多疼，习惯就好——怎么了宝贝，是不是很感动？是不是觉得自己感动得要哭了觉得只有以身报恩了？没问题来先啾一个嘛！”
“怎样了？”叶修问。
“哦，我找到那老巫婆了，”黄少天说，“他和国师说的一样，是暗黑系的诅咒，以他目前所学的巫术来看，也无能为力。”
“放尊重点，”叶修教训他，“明明是老巫师。”
黄少天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叶修叹了口气：“我以为他无所不能呢。”
他说的那位居住在深海的老巫师，年龄不详，能力通天，行踪诡秘莫测，名气远扬，此前，叶修也是得了他帮助，才能与黄少天相见的。
“已经很能耐了，”黄少天倒反过来安慰他，一边说一边把脸凑上去黏黏糊糊，“把我最亲爱的宝贝送到我身边，这难道不已经是让人感激涕零的事了吗？”
叶修平静地伸出手挡在自己和他的脸之前，慢腾腾地推开。
黄少天不满，躲开他的手，然后又飞快地靠近，在他嘴唇上干脆利落地舔了一口，这才满意地咂咂嘴，点头：“好甜！”
只不过，一国的王子，远游归来，显然不可能一直和叶修待下去，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一一处理呢。
能第一时间跑到这里来，也多亏了他是国之骄子，备受宠爱，父母给了他充分的自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无拘无束，也因此，养成了他如今这般张扬又肆意的性子。
黄少天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叶修也不多做他想，伸手拨了拨窗帘，又重新后仰靠在墙上。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同样露在外面的小腿上还挂着水珠，便伸手拂去。
*
叶修是一条人鱼。这是王宫内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因为，不管是他自己还是黄少天，从没对这个秘密进行过遮掩。
房间里硕大无比的水池就是专门为他建的——或者说本来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房间——可供他随时自由自在地来回游几百个回合。
不过叶修可没那么好运动，所以一般也就是玩会儿潜水，吐几个泡泡罢了。
他的双腿是离开海洋的时候，找隔壁邻居的老……巫师帮忙变出来的，那家伙还幽幽盯着他漂亮的大尾巴看了很久，让他误以为对方看中了自己的尾巴，要变腿就得把尾巴割下来换。
幸好，巫师摇摇头，说：“我不要你的尾巴，也不要你的声音。喝下这瓶魔药，你就能够做你想做的事，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
他的魔药很特别，喝下去并不会让人鱼直接失去尾巴，只有在离开水保持干燥的时候才会变成人的双腿，重新入水后又会恢复。
以至于，叶修顺着海浪冲上岸的时候，还在礁石边干躺了好一会儿，晒着太阳差点睡着的时候，才被蓝雨国那放浪不羁，就爱在海边烤鱼练剑拾垃圾的王子发现，扛了回去。
没过多久，王宫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们尊贵无比的王子，爱上了一条人鱼，宝贝得要紧。之前养过的小短腿狗大牧羊犬都享受不了的待遇，全给了他。
因为听叶修说了用脚走路会疼，黄少天就根本不舍得让他走一步路，直接在宫殿里挖了个池子。要是叶修闲得无聊想出门，就亲自上阵，他要去哪里就抱着走去哪里，毫不顾忌地亮瞎王宫内外。
侍从们毫不怀疑，若是这人鱼说自己想要什么，王子殿下就算是跑到天边也会给他寻了来。
对叶修来说，王宫里的生活还是过得很惬意的，食物有着落，安全无忧，还有人陪自己说话——就是说得太多了点——海里可不是这样的。
海里的生活有时宁静，有时惊险。富有挑战的生活叶修不会讨厌，也乐意平静地过日子。
只要不要有人主动来找他的麻烦。
这只是希望。
在叶修离开大海之前，族里的纷乱虽然已经平定，但他和族长都知道，危机并未解除。
还好变成人形的魔药作用并不是持久的，他已经打定主意，也跟族长说了，要是出了什么事，要是有人不安分地想对人鱼们做什么，就给他报信，他随时都可以回海里投入战斗。
要说还有什么能够让他放心不下的，除了族里那些小孩儿，也就是这王宫里未来的主人，当今的王子殿下了。
本来么，王子的战斗力也是不可小觑的，耍得一手好剑，是打遍整个国家无敌手的第一剑客，但在为人鱼光荣负伤之后，就不一样了，别说战斗了，可能就连自保都难。
只是黄少天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右手伤口无法好，他就算再能忍也无法忍着剧痛拿剑，那么，换一只手便是。
如果不是天生的左撇子，很难在短时间内练成左手剑，但这家伙脾气倔，若是有人来阻，绝对会被他劈头盖脸地骂出去，闹到最后，侍从们只好来找叶修，指望他来劝一下。
那天，黄少天结束了晨间练习，满身大汗准备回自个儿殿里洗个澡，结果一转身，就看到了叶修。
还是光着上身下身，只在重要部位那儿裹了一圈毛巾的叶修。
“你怎么来了？”黄少天扔了剑大步冲上去，抱住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你怎么出的宫殿？自己走过来的？你是不是傻呀，不是说了不要随便走动吗！你知不知道，刀子插在你脚上，其实也是插在我心里？别动了，我先帮你揉一下！”
“没事儿，后面有个渠子，我游过来的，不过就几步路，这点我还是能忍得了的。”叶修拍拍他手臂表示安慰，“你松下手，满身汗臭死了。”
黄少天松了手，脸色有点暗。
“你是不是也来劝我的？我跟你说，这没用。和自尊心没什么关系，就是觉得在屋里闷得慌……诶呀，毕竟我们人类和你们人鱼不一样，你就算一直沉水里也不会长蘑菇，但是我会出问题的知道吗？我要是出问题了我父王母后怎么办？这个国家未来怎么办？所以我一定要保持锻炼，保持身体健康和心情的愉悦，才能保证巴拉巴拉……”
“哦，不是。”叶修说。
“——有足够的精力最好能让我未来的孩子也跟我一样这么咦你说什么？”
“其实我是想到一个人，也许能解你手上的这个诅咒。”
“解咒？”黄少天半信半疑，“这个连我们伟大的国师大人都没办法，你说的人，又是什么人？”
*
正值与邻国商议合办祭典的时候，王子殿下回程的时候，就顺路去拜访了那位据说本领不小的巫师，只可惜，连巫师都对他的伤束手无策。
叶修简直不敢想象，当日仇家那刀若是落在自己身上，他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今天的太阳。
而更可怕的是，那仇家没死，一定还躲在什么地方，对他，对他的族人们虎视眈眈着。甚至，与他牵扯不小的黄少天，都有被列入仇杀的名单范围的可能性。
敌暗我明，受制于人，这种类似的经历，叶修也不算少见了，但如今心里有了重要的人，自然就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全然不在乎了。
早听说蓝雨的国师是个厉害的角色，这几日黄少天又忙于收拾之前积压下来的事务，也顾不上来找叶修，他便独自一瘸一拐去了国师大人住的地方。
万万没想到，国师竟然也不是人。
玛德不是人也就算了，还居然是一只树懒。
蓝雨真是没救了。
……
这树懒长得还挺温文尔雅的，说起人话来也十分清楚。
叶修也不是黄少天那般的急性子，问完自己的问题后，就很有耐心地等。就见国师慢吞吞地搬出了算卦图，掰着爪子无声地念念有词。
“可以了，”国师终于宣布结果的时候，一下子把叶修惊醒了。他直起身子，揉了揉脖子，才发现自己不小心睡着了。
国师没在意他的失礼，指着演算结果，认真地告诉他：“这个敌人很危险，你确实应该小心。稍有不慎，会有灭族之祸的。”
“知道是什么人了么？”这结果不算出乎叶修的意料，便镇定地追问。
“嗯，”他点点头，“不过，演算有限，我只能告诉你名字。”
“说吧。”
国师摇摇头，伸出爪子，又扒拉出一个沙盘，然后开始写。
叶修把头凑过去，念道：“刘……告？”
他把这名字来回读了几遍，若有所思：“我听着觉得有点熟悉，这不是——”
“是的，”国师点点头，“但不是你认识的那个。”
“哦？有什么区别？”
“有，这个人是被暗黑之力污染了的，所以‘白’字去掉，自然也就和你所认识的人截然不同了。”
“……那我认识的那人呢？”
“十之有八或九，是死了。”国师镇定地说道。
叶修不说话了，叹息一声，大约是觉得惋惜。
“你要小心，他想害的，可不只你一个人，”国师继续说，“我既为蓝雨国师，必当事事为国考虑，王子殿下曾救你于危难，你断不可害了他。”
叶修点点头：“这我知道。”
“不过，王子是个能人，小小危险也难不倒他，”国师看了看沙盘，“反倒是……”
“反倒是什么？”
“你更要小心自己，”国师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被他害了。”
也许是树懒的眼神有点幽深，看得叶修心中一惊，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少天，很早就认识了，”国师慢条斯理地说，“你也许听说过，他曾经养过宠物。”
叶修点点头。
“其中有一只牧羊犬，是国王从海的另一头带回来的，王子殿下那时还小，却对动物喜欢得紧，抱着它就不肯松手，整日与它同吃同住，人人艳羡。”
是啊，叶修想，被王子看重的，哪怕是狗，也会过得比人好多了。
“不过，对牧羊犬好的人是他……亲手将它杀了的，也是他。”国师说着，望向叶修，面带微笑。
“只因那犬冲撞了王后，在她腕上咬了一口，他二话没说就提着剑取了它的命。那时，王子殿下还未满十岁。”
还是天真烂漫的年岁，他却已经展现了剑客杀手所具备的基本素质，冷酷与决绝。此前爱之愈深，斩杀之时，愈显无情。
“小小年纪，倒是很懂得爱戴王后了，”叶修笑笑。
“殿下聪慧，对所爱之人，自然是好得不能更好的，”国师也笑着答道。
是啊，宠物，再怎么宠爱，也是比不上人的。
可人鱼，在更多人的眼里，也不过是高级宠物的一种罢了。
虽然不太舒服，不愿意承受，但是……
叶修是知道的，他们这一种族，有不幸落单，被人类捕去卖给王公贵族当宠物养的，也不在少数。在宫殿里挖池子养人鱼的，更不仅仅是黄少天会做出来的事。
被豢养的人鱼可没叶修这么幸运，遇到一个把尾巴变成人腿的巫师。作为人鱼，离不了水，就等于离不开那有限大小的水池，只能终日困在屋内，或被欣赏，或被亵玩。
可是……仔细想想，他现在的处境，和被当做玩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口口声声，甜甜蜜蜜地说着小心肝小宝贝的黄少天的眼里，他到底算是什么呢？
宫殿再华美，黄少天待他再好，在这屋檐之下，依旧是池中之鱼。
叶修慢慢地步行回寝殿，心想黄少天要是看见了，肯定又会生气，说什么谁让你走来走去了，走就走，怎么连鞋都不穿，要是被玻璃渣戳破了怎么办？
踩到玻璃渣是什么感觉，叶修还不知道，但每走一步如同刀割的疼痛感，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如果不是他执意要到岸上来找黄少天，现在也不用受这罪。
如果黄少天是真的爱他，他也早不用忍受这刀割的痛苦了……
“喝下这魔药，在岸上，你便能拥有人的双腿，”想想巫师那时候说的话吧，“不过，每走一步，都将会使你感觉像是在尖刀上行走，鲜血在向外流淌。”
“你这魔药未免也太劣质了吧。”叶修叹气。
“当然不是，我还没说完——每一剂魔药都是有副作用的，你想要获得什么，就得有什么付出，”巫师不满地皱了皱眉，沉吟片刻，又说。
“然而，爱是世界上最伟大，最管用的解药，这一点，你要牢记。如果你能获得一个人的真爱，他的灵魂也会与你分享。到那时，这些痛苦也将不复存在。我的人鱼啊，你考虑好了么？”
……
回到房间时，叶修已经筋疲力尽，什么也不想做，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不受任何干扰。
所幸，除了王子之外，也不会有人出现在这里。
这宫殿华丽无比，与人鱼的居住之地，相差甚大，他说不上喜不喜欢。在水中静静地躺下，望着天花板上精美的吊灯时，想到的，却是黄少天归来时柔情满溢地抱着自己说话的那张面孔。
这一夜，黄少天没有来找他。
这有点奇怪，平时再忙再累，他都会不辞劳苦地跑到这里来，摸着他滑溜溜的大尾巴入睡。
更多的时候，出于年轻的血气，这位王子殿下会忍不住考虑做点别的，比如筹划酝酿王国下一代的未来这样有点难于启齿的事情。
只不过，叶修从来都是拒绝的。
“我是男的。”
“我知道，但你们人鱼不是无论性别，都可以生孩子的么？”黄少天的眼睛亮晶晶的，“听说，每条人鱼身上，都有一个珍宝的鳞片，若是两情相悦，则交换吞下，不日便能孕育下一点……不如，你早点把你的鳞交给我，我们……”
他说着说着，脸红了，很有几分纯情少年的味道。
这时叶修往往已经困得要死，把他安分不住的手拍开，不耐烦道：“不是我不想给你，是我没有。”
“怎么可能，那不是如同你们人鱼生命的珍宝么，怎么可能没有？”黄少天不相信，只当是他不愿，叹了口气，只好作罢。
想想也是，人鱼之间可以交换珍宝，但人鱼和人类却不能，如果把自己的生命交出去了，而那人却不好好珍惜，人鱼就得等死了。黄少天认为，叶修这么谨慎也是可以理解的。
没办法，慢慢来吧，他想，这事急不来。
*
已是深夜，换在平时，黄少天早就按捺不住，就算是抛下公事不理也要去找叶修了。但今天情形非同一般，他心里焦急无比，却只能在王后的寝殿外逐步徘徊，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本来正事都已经处理完毕，可侍从却突然传来了王后病危的消息。一追问才知道，这病早在他回来之前就已经患了，只不过被国王瞒了下来，没敢让他知道。
黄少天性子急，等不下去了，就跑去找国师——万能的国师大人，总是什么都知道的。
果不其然，国师悠哉哉地泡了两杯茶，一杯推给黄少天，一杯捧起来自己喝，然后告诉他：“这病虽然罕见，却不是无药可治。”
“我就知道你有办法。”黄少天急切得很，不想喝茶，连杯子都没碰一下。
“解药虽然复杂，但以一国之力，凑齐药材并不难，难得在于药引，”树懒吹了一口热气，“需要用人鱼至宝的鳞片磨成粉方能制成，然而，还从未有人类从人鱼手中获得这样的珍宝。”
“所以……难啊。”
黄少天听了，走出去的时候心都沉甸甸的，困意全无。路上，又被国王派来的随从找到，把他叫到跟前去。
国王知道病情已经不能再瞒下去，便跟黄少天全部交代了。原来，这病王后很早就知道了，只是以前以为不要紧，就一直没放在心上，近日才发作，而一发作，就是大病。
之后，国王又说，已经连夜发通告，将在全国上下悬赏能够治好这病的人，叫儿子不要太担心，事情肯定会有转机的。
从国师那里已经得知了解药的黄少天，却没法高兴起来，心事重重地回了寝殿，到后面的房间里一看，果然，叶修已经睡熟了。
他半个人趴在水池中的鹅卵石上，下半身沉在水里，那轻轻晃动的尾巴鳞片上满是跳动的月光。
黄少天伸出手，碰了碰那漂亮的大尾巴，平常他都会看得迷住了眼，可此时有心事，欣赏的心思也没了。
他烦恼地望着叶修的尾巴出了神，最后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记得。
……
天亮之前，黄少天就醒了。
他有点不安，堵在心里难受得慌，见叶修还闭着眼，便静悄悄地走了出去，到屋外透气。
结果，意外地看到了满脸喜色的国王，把他拉过去，握着手激动地说，你母后有救了，我找到一位勇士，愿意走遍天涯海角，为王后收集药材。
黄少天没睡好，脑子还昏昏沉沉的，听了这话，顿时猛地清醒了，一急，挣开国王的手，反手抓住了他的臂膀：“父王可知道，解药的药引，是需要人鱼的——”
“唉，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不用你操心，”国王连忙安抚他，“这一切就交给勇士去做，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会污了你的手。”
“可是——”
“这罪孽，便由我一人来承担。”
黄少天呆若木鸡，走出好远后，才一个激灵，想通了前因后果。
勇士，哪来的勇士？前一晚三更半夜才发出的悬赏，会有什么人半夜不睡觉，上街溜达，然后扯了悬赏令就往王宫来？
那药引，对人鱼来说是等同性命的存在，他们不肯给，就只能抢，夺了他们性命，才能获取。甚至，一小块鳞片是不够用的，得需要更多……
想到叶修曾经提到过人鱼之族的隐患，豁然开朗。
那勇士，想来就是他们那仇家化身而成的了，假意为王室办事，实为报私仇。而他所办的这事，和黄少天本人也息息相关，要是等事成，再让叶修知道真相，必定会将仇恨分他一半：为了救你母后一人，就屠我一族，真是狠心啊黄少天！
只怕到时候，连他对叶修的心意，也会被怀疑是为了夺取人鱼珍宝而虚情假意了。
黄少天思及此，全身冰冷，两眼发晕，当下掉头冲进了寝殿，拔起自己的佩剑冰雨，复大步迈出。
*
王子殿下又出远门了。
前来和叶修告别的时候，黄少天没有和他透露半分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怕他多想，怕他担心。
在替叶修挨那一刀之时，他早已决定将这条人鱼保护到底，用生命去换都在所不辞，此时也宁可自己把事情都揽下，也不想让他受一丁点伤害。
哪怕他知道，曾经是人鱼的叶修也很强大。
“我要走了，甜心宝贝儿，”黄少天柔声唤道，“不亲我一下作告别吻么？”
叶修刚醒，睡眼惺忪地望着他，倏尔一笑，凑上前来：“少天。”
这一声，叫得很是亲切甜蜜，黄少天心弦一震，心底积压的担忧瞬间换成了大片绽放的花朵：“嗯，怎么？”
“你喜欢我么？”
“喜欢，当然喜欢啊，”黄少天一愣，还未过脑，话语已脱口而出，“我的宝贝儿，你是我最亲爱的宝贝啊，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你怎么能怀疑我的一片心意？难不成，要我剖开胸膛，把心捧出来给你看，才会信我？”
越说越肉麻，叶修已经受不了，笑着坐了回去，在他肩上推了一把：“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废话这么多。”
但黄少天习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全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死皮赖脸又拉着他要了一个告别吻，才心满意足地准备出发了。
“乖乖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好，”叶修望着他，答应，“我等你。”
黄少天带着一队手下离开宫殿时，心里充满了快乐得飘飘然的眩晕和充实感，仿佛自己已经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他一时没有想起，叶修并不是安分守己的人，更不是你叫他做什么，他就只做什么，别的什么也不会想，不会去碰的可爱的小宠物。
这也无怪他想得太简单，只是因为，他以前并未爱过一个人，只有喜爱过的动物。宠物与爱人是不同的，再怎么喜欢，都有着宠物和爱人的区别。
他没有经验，也并未想过如何去正确地对待一位被自己放在心底里的爱人，只是像之前照顾爱犬一般，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摆到他面前，去讨得他的喜欢，看他开心，自己也开心。
他不知道，对方若是同样把一个人放在心中重视的同类，是不会与他所养过的宠物一样，乖乖地待在屋子里，安分地等候主人归来的。
……
这次出行，他对具体要怎么做是有点头绪的。
那揭榜的被国王当做救命仙人的勇士，早就已不知去向，想追踪也没法子。
能做的，就是赶到人鱼的居住地，和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鱼族族长说明情况，提醒他们加倍小心，自己与侍卫在附近守卫，若是敌人来袭，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停留数日后，也不见那仇家有所作为，黄少天的手伤让他不适宜在海上待太久，必须回干燥的陆地上换纱布上药。
当天晚上，一行人就在海边驻扎。
深夜降临后，海上突然风浪大作，涛声惊天。侍从叫醒黄少天，几人起身匆匆赶到海边，做足了警惕，却见海上飘来一黑影，落了地，摘下兜帽。
不是敌人，是他特地拜访过的那位神秘的巫师。
“你来做什么？吓我一跳，还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找上门来呢，”黄少天呸呸了几声，瞪那巫师，“怎么了，当初不是还不乐意见到我么？”
“我是来告诉你，我找到解咒了，”巫师不慌不忙，伸手在身上轻飘飘的黑斗篷中摸索几下，摸出一个瓶子，“还有解毒剂。”
“真的假的？你这么好心，特意找了药给我？”黄少天只记得初次见面时对方身上的敌意，没想到他还会来帮自己，惊疑不定。
“当然是真的，”巫师淡淡道，“你身手不错，可是，单凭左手，你觉得你真的打得过海底的妖物么？”
黄少天难得地沉默了一下。
海底的妖物。
人鱼的仇家，是海底的妖物，听上去倒是挺可信的，虽然叶修从来没有提及半分。
妖物，难怪会有那么可怕的力量，就连叶修都难独立支撑，要不是黄少天赶去及时，恐怕就只能给他送葬了。
“不过，你知道的吧，魔药，都是有代价的，”黄少天伸出手接过之时，巫师盯着他，吐出了冷冰冰的话语。
“我知道，”王子镇定地答道，“你想要什么？”
“你现在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巫师思索了一下，“不妨先卖你个人情，以后自有用得上的时候。”
“随便吧，”黄少天说。他这未来蓝雨的国君，就算是随口说的一句话，也是很有分量的，两个人彼此心知肚明就足够了。
“还有副作用，”巫师继续说，“在服用之前，我也需要跟你讲明白。”
“你说吧。”黄少天爽快。
“这药能让伤口痊愈，并且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恢复之后，你可以继续使剑，不会有任何阻碍，不过——”巫师放慢了语速，“如果，你不能得到你所爱之人的承认，疼痛就不会消失，如果他对你有半分怀疑，厌恶或是仇恨，你的心便会遭受世间最撕心裂肺的痛苦，你的一生，都不得安宁。”
“这有什么问题，我的宝贝儿，自然是爱我的。”黄少天想都不想，揭了瓶盖，一饮而尽，“好了，还有什么事吗？”
巫师摇摇头：“祝你好运。”
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在黑暗之中。
*
当妖物来袭之时，黄少天对巫师及时的救命之药简直是感激涕零。
那妖物果然很强，他若只有不熟练的左手，根本不是它的对手。从年少时起，一柄冰雨走遍天下的王子殿下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的敌人。
那妖物本来没有实体，倒也不可怕，可它不知怎地侵蚀了人鱼族长的身体，瞬间化身为巨大的蛟龙，翻腾蹈海而来，船只在海浪的翻打中摇摇欲坠。
一个大浪打来，桅杆撞上了礁石，船体破碎，侍兵们落入海中，还好离海边也不远了，力气足的，游过去不成问题，黄少天便放心地投入战斗，与之厮杀。
暴风雨中，只见那通体幽蓝的剑光上下游走，最终寻得一个空隙，狠狠刺入蛟龙的身体，那妖物便凄惨地哀号悲鸣，扭动着恢复了人鱼之身。
黄少天脚上已经踩上了浅水中的沙地，心里更有了几分踏实感，手中力气也不敢放松，看着那妖物垂死挣扎之际，狰狞地张开血盆大口，喷出黑雾。
“没有用的，黄少天！你以为你护得了叶修么！我告诉你，他本来该承受的，一分痛苦也不会少！你也会被诅咒，将永远失去爱人的心，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冰雨挥起又斩落，终于将妖物彻底封口，而那喷出的黑雾却无法回避地冲上来，将黄少天逼得退后几步，捂住胸口，咳嗽起来。
漫天盖地的眩晕与呕吐感将他笼罩，他勉强撑着冰雨在海水之中站起身，又喘了几口气，才慢慢缓过来。
真是死了也不得安分，黄少天回想着妖物死前的话，啐了一口，狠狠地想道。
他好不容易了站稳，收起冰雨。用尽力气的他现在有些脱力，但想到事情已经结束，不由松了一口气。
眼前一花，黄少天愣了愣，弯腰，从海水中拾起一通透明亮的碎片，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难不成，这就是……”
突然，本能窜起的直觉让黄少天提起了警惕心。
他猛地转身，然后愣住了。
在被海浪冲刷的岸上，叶修就站在那里看着他，身上很随意地披了一件衣服，脚却还是依旧□□着。也不知道他在那里有多久了，远远望去，他的表情并不分明，却让黄少天莫名感到了寒意。
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上还在滴血的冰雨，目光又移到水中漂浮的人鱼的尸身上，刹那间，如遭雷击。
*
“叶修……”
黄少天踉跄地在水中踱了几步，向岸上走去，越是走近，叶修面上的表情就越叫他寒心，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处解释起。
要说的话太多，一向巧舌如簧的他，却好像舌头被冻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利索。
“你听我解释，叶修……”
黄少天定了定神，挤出一个笑容，伸出手，先要将他拉过来，又习惯性地要表示关心——平时叶修走一步两步他都心疼得要死，而眼下他会出现在这里，更是不知道跋涉了多远的路程。
他现在，还好么？
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叶修的脸色有些白，比平时本来的苍白还要白那么几分，肯定是被痛的，黄少天想。
被刀割一般的疼痛啊，他怎么能忍受的？黄少天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
他伸出手，即将搭上叶修的手腕的前一刻，被躲闪了。落空了。
黄少天脑海空白了。
下一瞬间，从心口撕开的剧烈疼痛将他硬生生地拽回了现实。那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痛苦，就好像就一只手扯着他怦然跳动的心，活活要将它撕成两半，痛得他张开了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连近在咫尺的那种好看的脸都变得陌生而模糊了。
他嘴唇张张合合，如同濒死的鱼，吐着泡苟延残喘，可他此时，倒更巴不得死掉才好。
不信任。
对了，叶修不信他。
他也从来没说过喜欢他啊，更别提爱了。
他怎么这么傻，从没想到这一点呢。
他是人鱼啊，自由的强大的人鱼，因为他一个人类，不得不忍受失去尾巴的痛苦，每日坐在清冷无人的宫殿里无处可去。
这和囚徒有什么区别？他怎么可能爱上他？
黄少天的手，终于还是抓住了叶修的手腕，将他一把扯到跟前，然后，紧紧搂住。
他抱着那僵硬的身躯，大口地喘气着，呼吸着。
“叶修，叶修……”
叶修。
叶修……
我恨不得将我的心捧上献给你，你却用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表情，轻轻松松地，给了它致命一击。
你真的是，好狠啊。
叶修的肩膀抖了一下，也许是被他那可怕的语气吓到了。而这一举动，成为压倒黄少天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手不自觉地握得很紧，完全忘记会不会将对方弄疼。
他的理智已经坠下，但叶修的还在，他目光游弋一圈，最后落在黄少天的右手上，那里的皮肤完好无损，只有刚才恶战中被沾染上的污渍和血迹。
“你的手……”叶修扯起嘴角，似乎想要做一个微笑的表情，却十分僵硬，“怎么……”
怎么好了呢？
*
黄少天离去已半个月。
人鱼的感觉是十分敏锐的，早已从他离开前微妙的情绪变化察觉了一些事，他安心不下，便去找国师。
就听说了王后的病和需要的解药材料，也听说了，黄少天此行，就是为了解决这事的。
“路途遥远，你就不要去了，”树懒温温柔柔地说道，“你好好待在这里，等他回来。殿下一定会给你完美的交代的。”
“那么，刘告呢？”叶修冷冰冰地问，“少天只是人类，它要伤他，岂不是轻而易举？”
“我说过，”国师依旧和颜悦色，“王子殿下很厉害，区区妖物，伤不了他万金之躯。”
叶修沉默了一会儿。
“国师，”他定定地望着对方，“你想把我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怕你受到伤害。”
国师眼神与语气都十分真诚，叶修听了，却只是一言不发，甩手就走。
……
现在想来，确实是他多虑了。
黄少天是什么人？他可是陆地上最负盛名的第一剑客，连当初要伤叶修的那一击都被他挡下了。换做是别人都丧命的一击，却只是伤了他执剑的单手。
当他赶到那儿，看着黄少天飞起的剑刃毫不犹豫地落入人鱼体内，那一场景，恍惚让他感觉自己看到了很多年前，幼年王子拾起武器，将自己的爱犬刺死的一幕。
他是真正的剑客。
冷酷，无情，给敌人送上致命一击。
叶修不是不相信他，但那冰冷的杀意，哪怕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好像也将他刺伤了。
太过寒冷，以至于他心底里也感到了寒冷。
黄少天会为了所爱之人付出一切，那么，会不会有朝一日，将那剑指向自己？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足够惊心。
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好像随时都会重新扬起那灿烂的笑容，那滴血的剑，在他同类身体里游走过的剑，正在向他逼近。
会有刺入他身体中的那一天么？
像所有故事里的人类一样，露出冷漠的笑容，告诉自己，以前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我爱你，就像爱着宠物一样爱着你啊。
……
糟了。叶修想要伸手捂住心口，他隐约意识到，那日从巫师里获得魔药时，对方流露出悲天悯人般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
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魔药，可它却是自私的，可怕的。
稍一不慎，便会被副作用吞噬殆尽。
他们两个，大概都陷入这无法解脱的魔咒之中了。
*
黄少天从没有这样一刻痛苦过。
他想抓着叶修的肩膀摇晃说：你相信我，要相信我啊……
可从心口蔓延向全身的疼痛让他说不出话来，就像是恶性循环一样，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要被叶修的负面情绪杀死了。
他不爱我，不信任我，所以他也从来没考虑过将鳞片交给我。
可我是那样地爱着他啊！他怎么可以不信？难道之前替他挡下的那一刀什么都不能说明吗？
哦，对了……伤口已经愈合了，他是有理由不信的。
黄少天松开了手，身子慢慢滑了下去，叶修一怔，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扶，却冷不防他突然环住了自己的腰，一用力，顿时天旋地转。黄少天站直了，抱紧了扛在肩上的人鱼，面无表情，带着寒意，大步朝岸上走去。
坐上马车，回到王宫也不过是一转眼的事，将人鱼族长的鳞片托了手下去交给国王，黄少天绷紧了脸，头也不回地朝寝宫走去，进了门，手一松，人鱼就滑落到地上。
他也不去看叶修的表情，劈头就问：“我要怎样做，才能证明给你看？”
“什……”
人鱼被撞得胳膊疼，咬牙揉了一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王子压上来，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冰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然后，他开始脱衣服。
省略。
人鱼躺在那里，手脚软弱无力，想要闭上眼睛睡了，却被对方小心翼翼地捧起手，贴上他汗湿的胸膛。
“叶修，你听一下，你感受一下，”王子很小声地说着，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哀求，“你要怎样才能信我？我从来，从来没有欺瞒你任何事，你信我好不好，好不好？”
他睁开眼，从湿润的视线中对上了他的目光，好像要哭了似的。
“任何事情，我都可以证明给你看，说你喜欢我……只要说一句就好，我可以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只要你说你爱我……叶修，叶修……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好痛啊，它快要停止跳动了，你听……如果它不能为你而跳动，那就还不如死了算了。叶修，你杀了我吧，好不好？”
……
人鱼静静地望着他。
“我恨你。”
那一刻，王子的痛苦消失了。
*
“把你的鳞片给我，”巫师说，“把你的生命给我吧，我只要这个。”
“如果没有人鱼的珍宝，你所爱的人还是会爱着你，信任着你。”
“那么，诅咒就会消失。”
“我说过，爱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有效的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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