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上）

　　他怕疼。
　　阿魄知道，可他又爱极了他疼的模样，疼痛能让他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傲被倏然揉碎。
　　他过足瘾了肆意遐想：这人肯定在想，这阿魄，又在捉弄自己。
　　但他却绝对不会想到，那处处为难自己的人，是在登徒子一般地揩油。

　　邱灵赋回到如意楼时悬月当空，已是深夜。
　　臆想之中这门口应该站着脸色发青的许碧川，心里想着是否要偷偷摸摸翻墙而入，可又远远看到那一楼黑漆漆悄无声音，毫无人气。门还掩上了，好像没有人在乎自己回来没有。
　　怀着恶意使劲把如意楼大门拍打得哐哐响，等了好一会儿，成果急忙忙赶出来。
　　“谁呀——”问得含含糊糊。
　　“你爷爷！”邱灵赋胸中捕快，嚷道。
　　门开了，成果睡眼惺忪看了一眼邱灵赋，让他进来，打了个哈欠：“水在厨房里，还热着。”
　　邱灵赋充耳不闻，二话不说上了楼。
　　浑身又污又臭，衣服散乱，狼狈不堪。
　　倦意袭来，人就懒了。邱灵赋想把邱小石叫醒，帮自己从头到脚搓一搓，让自己泡泡澡好好享受。
　　叫了几声，没人应，把门踹开——里边却是一人也没有。
　　好小子！竟然闹得得比自己还晚。
　　万般不爽快地自己提了水，草草洗了，便爬上了床睡了。
　　背后接触了那丝面棉被松软的触感，邱灵赋喉咙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精神上受尽折磨，那便更要睡好了。
　　困倦侵入每一个毛孔，他很快安然睡去。
　　一只略有薄茧的手轻抚上他的脸颊，眉间落下一个吻。
　　邱灵赋越睡越死，毫无察觉。
　　梦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不断骚扰着他的无忧无虑，告诉他，要一点把他的铁石心肠一点点磨成粉，碾成浆。

　　第二日，天光还未大亮，邱小石房里精雕细琢木质的门被无情地踢开。
　　邱小石床边风风火火来了一人：“小石，衣服在哪？”
　　被骤然的响动惊扰，邱小石方转醒，昏昏沉沉：“什么衣服？”
　　上下打量一番，这邱小石还穿着昨日的那身破衣服，脱也没脱就睡了一夜，身上还一身胭脂酒水味，邱灵赋便坏笑道：“小石，你昨晚哪去了？也不带我去玩？”
　　没有在乎这流里流气的调侃，却迟钝地被那人上一句话惊醒：“你说的衣服，难不成是小姐的裙子么？”
　　随即恍惚的脑壳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瞪着邱灵赋喋喋不休：“这里可是紫域，你又要做什么？你那日扮作饭酒老儿已是冒险，你也看到现在有多少人在找小姐。这会你要穿上拿衣服扮成小姐？找死么？”
　　邱灵赋看他紧张的模样，轻蔑道：“我得知道他们找娘要做什么，还有为什么要用白家的消息来引诱娘出现？你不是也想知道娘因为什么事消失这么久了吗？”
　　不屑的语气激起了这随从的愤怒，本来头脑还不清醒，这下子却是彻底醒了！
　　他左右看了看，又低声道：“我觉得紫域太危险，你要在紫域闹什么，还是和许诸葛说一说。”
　　想起许碧川这老奸巨猾的家伙可能早就把自己的一举一动看透，邱灵赋脸上挂起了不满：“我不说。”
　　又虚张声势威胁道：“你也不许说。小石，我们从淮安出来时便已经说好的，谁武功好听谁的。”
　　揣摩着这张牙舞爪利齿毕露的人，邱小石心里焦急，又不知如何劝说，却是无奈，性子软弱的他一向毫无立场，又想着最近邱灵赋暗地里做的事也算是顺利，没准真有本事。
　　他叹了气，道：“你不信他，那就不说······那你得小心。”
　　邱小石下了床，找到那比邱灵赋大得多的行囊，拆开。
　　干净整齐的衣物叠得层次分明，因此一件素白的裙惹眼夺目。
　　邱灵赋一把就扯了过来。
　　那衣服捧在手上，真像一朵轻盈飘渺难握在手的天上云。

　　大清早的趁许碧川没醒便出去，夜里又鬼鬼祟祟把事情办好，回如意楼走的是天路。
　　邱灵赋像贼一般缩头缩脑从窗户翻进，在屋里把行头才换好，悯之便从外推开了门。
　　未打招呼便有人破门而入，邱灵赋自然是警惕抬头，看到的却是同样面色凝重的小童。
　　手上一动，把那白雪一般的衣服悄悄挪进被子里掩住。
　　邱灵赋故作嬉笑道：“表情这么憋屈干什么？找茅房吗？”
　　眉眼稚嫩的悯之淡淡看了他一眼，像是看一个屋内摆设，眼睛划过邱灵赋手上一片白布，停留片刻便移开了。
　　“悯之，怎么了？”清淡的声音从小童身后传来，来自邱灵赋一天未见的许碧川。
　　悯之恭敬回道：“这个人不走正门。”
　　那衣物被邱灵赋无情地揉塞进被子里，他从床上一跃而下，毫无逻辑地东拉西扯：“我比较喜欢走窗口，因为走窗口代表作着我对自由的向往。”
　　不紧不慢，许碧川一步步踱来，歪头看了邱灵赋一眼。邱灵赋心中紧张，也不知道这许碧川昨天去哪飞凤客栈，有没有发现饭酒老儿与自己的关系。
　　可许碧川却什么也未说，看着他呵地笑了，又对悯之道：“悯之，叫怜之来，你们一道把这窗封了，省得这家伙再捣蛋。”
　　被一言勒止，激得邱灵赋浑身傲气都一涌而上直冲胸腔，他不服气道，“凭什么！”
　　“你管不着我。”
　　他冲口而出的话激动了一些，撞上许碧川洞悉一切的目光，又恨自己语气弱了下来。
　　像从前一般，许碧川无奈笑了：“我自然管不着你，可这如意楼的客要都是你这般爱走天路，那可为难悯之怜之了。在这如意楼只有一条规定。从窗走的，都是敌，从门迎的，都是友。”
　　心里不由得纳闷，那阿魄就能在这窗出入自由？
　　心中愤懑不满，嘴角一掀，邱灵赋道：“真正的敌人进来了，你又不拦着，我出入，你倒拦着，真是敌友不分。”
　　“哦？”许碧川从容一笑，气度斯文，嘴里却吐出的话让邱灵赋心烦意乱：“究竟是谁敌友不分？”
　　他的神色与往常并无不同，又交代悯之道：“封了。”说便转头走开了。
　　邱灵赋嘴张了张，终究是没喊出话来。
　　久了，才把视线从那清雅的背影移开，邱灵赋把目光放在那比自己矮一截的小童身上，又坏笑道：“喂，小孩，你们要怎么封？木板竹板可是拦不住我的，你们可能要伤脑筋了。”
　　小孩抬起眼来冷冷看了他一眼：“撒毒。”
　　邱灵赋半晌没说出话，泄气道：“我要搬家。”

　　第二日，许碧川方下楼，便听到成果成因带来了坏消息：怜之悯之两人，一人拉了肚子，一人莫名晕阙。
　　许碧川一顿，沉色道：“叫医师了么？”
　　成因道：“叫了，等会儿就来。”
　　点点头，许碧川道：“让他俩好好歇息，别去打扰他们。”
　　俩伙计面面相觑，对许碧川不再追问好奇又疑惑：“许诸葛，这是谁做的？”
　　在如意楼效力多年，这如意楼无论是小童还是伙计，丰富的经验和多疑的性格齐存。
　　许碧川面上，竟透出几分让成因成果觉得难以置信的愧色。
　　可等了半天，许碧川却只字不提，只阴沉着脸：“邱灵赋呢？”
　　“不知道......一大早就不见了。”成果脸上几分隐忍的愠怒，“他走之前还把我叫醒了。”
　　“嗯？”不解的神情挂在许碧川脸上，还真是少见。
　　“他拉起我，就是为了让我好好看清楚，他走的是正门！”
　　因为格外留神如意楼动静的成果，睡眠往往浅薄，被吵醒自然愤愤不平，更何况是这种让人难以接受的理由！
　　许碧川脸上的愧色更深，这邱灵赋本来就是无法无天，孙倾红让自己对付他，自己也万般难为。
　　怎么自己把这人睚眦必报的恶劣品质忘了，又连累如意楼的人去对付这无赖的煞星。
　　“今后如意楼再加一条规定。”
　　如意楼一向没什么规矩，这忽然添了一条，成果成因不由得洗耳恭听。
　　“以后离邱灵赋远一点。”
　　“啊？”成因成果微愕，又悄悄看了一眼自己尊敬至深的许诸葛，许诸葛神色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为了你们的安全。
　　“可......如果邱小公子主动靠近怎么办？”邱灵赋的多事，这大家都领教过。
　　叹息从这天下事无所不知的许碧川口中吐出，他给出了心中最适合的建议：“逃。”
　　这邱灵赋最近往外跑得越来越频繁，自己写的那封快信，不知来不来得及。

　　清早晨光洒满微凉的紫域，耸动的人头带起了嘈杂的人言，被黑夜洗过寂静紫域，又周而复始热闹起来。
　　赶早市的人里，有人高谈阔论：“听说了吗？湘水宫今天一大早就给各大门派送请帖，今夜要开茶会。”
　　“听说了，你说不会是和白家有关吧。前几个月传闻白家那个秘密，我可真是好奇！”
　　“秘密透露了，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么？”有人吐字珠圆玉润，煞是好听。
　　顺着这清脆的声音而去，一位衣着光鲜皮肤雪白的灵秀少年就在身后，歪头像是请教。
　　有人往那小公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俊秀外表的人总能让人放低警惕，平添好感。
　　其中一人撇撇嘴：“白家人都死绝了，哪还有什么杀身之祸？现在武林人又被白家当年的悬案掉了胃口，保住秘密这才会招致杀身之祸的嘛！”
　　眼里掠过以假乱真的了然之色，邱灵赋哦了一声，惊叹道：“原来白家的秘密只与白家有关吗。你很懂嘛......是不是私底下和白家下人有过交流？”
　　又做出兴味的神情来：“这秘密你不会也知道吧？哎，你透露一点，怎么样”
　　一把戏言竟让此人慌乱起来：“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你可别乱说，这不是害人嘛！”
　　“咦？”被那人口气吓着似的，邱灵赋一双成澄净的眸流露出无辜，“你不是说这白家的秘密不会招致杀身之祸吗？你紧张什么？”
　　那人急道：“可是保住白家秘密会招致杀身之祸......”
　　“哦！”邱灵赋似乎懂了，“那你是想保住白家的秘密咯？”
　　“......不是！”真是越说越错，越说越混乱，那人解释不清了。
　　被这边对话吸引的人还真不少，可被两人的对话吸引就驻步围观，实在算不得礼貌，来去之人也只是不断侧目。
　　“你知道白家的秘密？”那俩人在旁边中的另一个，听了一会儿，也不禁怀疑道。
　　“当然没有！”那被诬陷之人百口莫辩，对自己同行伙伴吼了一句以证清白。
　　再气急败坏要找那满口胡言的人算账时，却发现人来人往中，哪还有那灵秀少年的踪影。

　　街市还不算热闹，却也别有一番清新的气息。
　　许多赶早的小贩把精致诱人的零嘴摆在路边，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嚷，吸引着路人的目光。
　　邱灵赋一路上捉弄了好几个散步谣言之人，心情舒畅快活在街上走着。也不知许碧川有没有怀疑到自己身上来，但未限制自己的行动，便是意味着放纵自己。
　　那邱灵赋便顺势也装作你不知我不知······多亏了许碧川的纵容，今夜终于要到了。
　　“流沙包！刚出笼的流沙包！又香又软！”
　　“肉馅饺子！足足的肉馅！”
　　“糖糕糖糕！”
　　小贩把点心零嘴的名字一个个报出来，早就诱得邱灵赋口水直流。
　　从小到大就没缺过钱，也从没委屈过自己的肚子，邱灵赋立刻翻找起腰间的银两来。
　　可腰间竟然空空如也。
　　“没钱了？我倒是可以施舍你。”
　　懒散又熟悉的声音，邱灵赋的愕然瞬间变成了愤恨。
　　身后阿魄依靠在街角，修长的手炫耀着掂量着鼓囊的钱袋子。
　　上边串着一粒红色玉髓，那本是属于邱灵赋的。
　　这钱什么时候不见的，自己毫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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