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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结
时光如同东逝水,奔流而去不复回,转眼间又是一个四年过去。
岁月如刀,四年的时间,足以将一名天真活泼的少女,刻成熟练世故的少妇。郁奴果然不负萧靖的期望,分化了白堂一半的势力,成功牵制住了淳于妖。而教众一直未曾听说教主有过子嗣,大都传言神教的继承人必是那半子无疑,再加上萧靖对这传言听之任之,没有解释澄清,使得白堂堂主似乎也相当满意自己的新身份,不再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原本这场背景复杂的婚姻,郁奴没抱任何希望,却不曾想到淳于妖居然真的对自己心存爱慕,婚后的日子虽算不上幸福,但还过得开心。现在细想,也许正是因为淳于妖喜欢自己,所以才会对自己如此纵容,才会对自己分化白堂势力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四年中,郁奴一直琐务缠身,脱不开手,也无法抽空去江南。闲暇之时,她便会想起那个冷傲孤绝的盲眼少年——如今已是她的义弟,现在只怕长得比她还要高了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义父似乎不怎么喜欢提起这个儿子,每次郁奴想谈论关于萧廷的事,他就总是岔开话题,环顾左右而言它。蓝叶还是会定时前去探望,带回萧廷的近况,而教主只是听过便罢,从不多问,也不许他们多加讨论,在外更是一个字都不能透露。
郁奴回教之后,萧靖就再也没有派送过婢女或仆从,甚至整整八年时间从未去看过萧廷一眼,神教中人也根本不知道,教主有一个盲眼的儿子。
虽然义父对萧廷不管不顾,可郁奴却并不认为他是个嫌弃儿子身有残疾的无情之人,从他得知萧廷武功精进的喜悦,和听闻儿子身体不适的担忧中,可以看出,义父很是关心萧廷。郁奴总觉得萧靖象是在隐藏着什么,保护着什么,可任由她旁敲侧击,义父却只是苦笑,始终不肯透露。
数次下来,郁奴也只好放弃,心想也许知道得少反而会好些,只是义父这样只知默默守护,不和小廷沟通说明,父子俩之间的死结只会越绕越紧,绝对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该想个什么法子,解了这结才好?
夏末午觉之后,仍是懒懒地不想多动,郁奴随手拿了一件月白长衣披上,发也不梳,走到临水的落地长窗旁,侧身在美人靠上坐下,呆望着水面上的睡莲,脑中却一刻不停,思量着这些年来闲暇之时常系于心的,如何开解这对父子的对策。
“姐姐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稚气活泼的语声,将郁奴思路打断。
“在想该寻个什么法子,把你们这两个捣蛋鬼卖了,好让我耳根子清静。”郁奴微笑着转过头,果然看到一红一黄两个小身影,红衣的女孩大概十二三岁的年纪,一身苗疆装束,手上拉着一个七八岁大的黄衣女孩,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笑得贼忒兮兮地看着她。
这两个丫头是两位堂主的高足,红衣女孩叫秦凤,是红堂堂主嘉陵频迦的爱徒,另一个黄衣女孩则是黄堂堂主冷如月新收的弟子,名叫黄湘。
秦凤吐了吐舌头,作了个鬼脸:“我才不信,其实你天天盼着我们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姐姐可别说违心的话。”一旁的黄湘也点头附和,她刚刚丧父,多亏秦凤带她四处玩耍,找乐子解闷,才使她脸上有了笑容。
郁奴一手拉过一个,笑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平常这时候你们不是都在练功吗?你们两个的师傅呢?”这两个丫头活泼聪颖,虽说有时调皮了些,可心性举止甚对她脾胃,若她们当真不来闹腾,只怕日子会变得无趣许多。
“我也不知道,今天师傅原本要教我怎么悬丝诊脉的,蓝叔叔忽然脸臭臭地跑来,把她叫走了。”黄湘一面说,一面盯着郁奴打开柜门拿糕点蜜饯,嘴里直咽唾沫,对小孩子来说,零食永远是最大的诱惑。
“是吗?”郁奴边在桌上摆点心,边漫不经心地问,“他们有说是因为什么事吗?”
秦凤拿起一颗青梅放到嘴里,被酸得两只大眼眯成一条线:“师父没说,不过我看她和蓝叔叔的脸色都不是很好,应该是挺严重的事情。”
她舔了一下指尖上粘到的糖霜,似乎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一句话,好像是说老教主出关了什么的。”
郁奴拿出两个天青瓷碗,正准备到院子里,把吊在井水里冰镇的酸梅汤起出来,听到“老教主出关”这五个字,顿时双手一松,两只瓷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一时间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透骨地冷,眼前景象模糊起来,那片几疑遗忘的红雾重又在面前弥漫。
记忆中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呈现出鲜艳的红色,地是红的,墙瓦是红的,花草树木是红的,人身上的衣服是红的,就连满天的霞光也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而那个狂妄嗜血的声音又开始在耳边回响:“娃儿,伯伯替你报了仇啦,你开不开心啊?开不开心啊?……”
两个正吃得不亦乐乎的女孩,被瓷碗打碎的声音吓了一跳,忙抬头,只见郁奴呆呆地站着,面上血色褪得干净,脸色苍白,眼里满是惊惶不安的神情。
血月神教天罗宫偏厅,三大护法与五位堂主齐聚,除去白堂堂主淳于妖,其余七人个个面色凝重,或坐或站,压低了声音交谈,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看着众人坐立难安的模样,淳于妖不耐地站起身来,大声道:“我真是不明白,你们一个个,也都算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怕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
“他老人家若是行将就木,那我们就都该躺在棺材里了。”说话的是三位护法之一,一直陪同照顾上任教主萧明闭关期间饮食起居的“无羊不欢”陶帖,“年轻人,别以为做了萧靖的干女婿就可以乱说话,惹恼了教主,就算是他亲儿子都没情面可讲!”和教众见面以来,他始终称呼萧明为教主,对现任教主萧靖反而直呼其名,神情倨傲,面目可憎,惹得众人心中极为不快。
淳于妖闻言脸色一寒,抬手就要向陶帖劈去,身旁的黑堂堂主水色忙一把拉住:“淳于,慢动手,一切等教主他们来了再做定夺。”
淳于妖皱眉抬眼,却见这位素以定力风趣闻名的好友,俊容虽然镇静如常,但双目中却隐隐透出一丝惊慌,便不解地问:“水色,你拦我做什么?你是怕这个小人?还是怕在他背后撑腰的主子?”
“年轻人,你入教的时间不长吧,怪不得这么不懂规矩,没大没小。”端坐一旁喝茶咂咂有声的陶帖嘿嘿笑道,“就算你不认识我‘无羊不欢’,也该听说过‘血袍老祖’他老人家的名号吧。”
乍听到“血袍老祖”这四个字,在场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颤栗,就连胆大包天的淳于妖都皱起了眉头,因为这个名字代表了太多疯狂的杀戮,以及淋漓的血腥。
“陶护法的大名,教中哪个不知,谁个不晓?”刻意滤过那个用鲜血写就的名号,三护法之一的“琴心”秦心兰掩嘴笑道,“毕竟这世上能吃下自己妻儿的肉,还要大赞美味的人不多,而能卧薪尝胆,跟在杀自己全家的仇人背后忍辱负重的人,就更是少得可怜了。”
陶帖翻了翻白眼,转头看着身旁端坐的另一护法“剑胆”简丹阳,瓮声瓮气地道:“简护法,你该管管你老婆了,男人说话,哪有女人插嘴的份。”
“拙荆的嘴虽然利了点,可却是字字珠玑,句句真言。”简丹阳微微一笑,“她这是在夸你呢,陶护法可别会错了意。”
秦心兰笑道:“陶护法是个极聪明的人,最能揣摩老教主的心思,体贴上意,他怎么会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呢?师兄你真是多虑了。”
血月神教“剑胆”、“琴心”两大护法口才了得,既是夫妻又是师兄妹,彼此早已心意相通。今日牛刀小试,寥寥几句,不带脏字,却已说得陶帖变了脸色。
“那以后贤伉俪可要千万保重了,我还想再多听几句两位对鄙人的赞美之词呢。”陶帖瞪了两人一眼,恨声说道,“可别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就此撒手人寰。”
“陶护法信不过我的医术吗?”教中素有神医之称的黄堂堂主冷如月冷冷地道,“那你以后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还是另请高明,免得性命不保。”
一旁红堂堂主嘉陵频迦呵呵笑道:“这点陶护法不必担心,小妹我这里有灵丹妙药,一帖下去,包你百病全消。”这位堂主的母亲是天竺人,所以便给她取了个天竺名字。
水色闻言笑道:“咦?嘉陵妹子,你什么时候开始不玩毒药,转性研制仙丹了,哥哥我怎么不知道?莫不是嫌你那‘毒仙子’的名号不好听,想另改一个?”
“水哥哥既知我最爱玩毒,又怎会去抢月姐姐的饭碗。”嘉陵频迦笑道,“我推荐的药方虽算不上仙丹,却最是简单有效,只要砒霜二两、鹤顶红二两,以孔雀胆为引,用鸩酒送服即可。”
水色听罢假意大惊失色道:“哎哟,我的好妹子,你这方子真让陶护法吃下去,那他还会有命在吗?”
嘉陵频迦掩嘴笑得花枝乱颤:“人的命没了自然就不会有病痛,水哥哥,你说我这方子是不是一劳永逸?”
“逸倒是逸了。”水色瞄着陶帖越来越黑的脸,哈哈大笑,“不过我看陶护法宁愿病得七荤八素,也不愿就此一命呜呼啊!”
两人一搭一档,一唱一和,齐拿陶帖开涮,而那陶帖居然只是脸色难看,并未发火动手,也不知是他气量大,还是胆小有所顾虑。
过了一会,陶帖抚掌嘿嘿笑道:“两位堂主的口才真是好,若是稍后在教主面前,你们也能像这样谈笑自如,那陶某才算是真正地佩服。”
水色闻言一笑,低声与嘉陵频迦继续说笑,简丹阳也和秦心兰俯首交谈,不再理会陶帖。经过刚才众人一番调侃,厅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但似乎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围绕在四周,使人心情沉重。
淳于妖只觉得气闷,他的性子向来高傲不群,最见不得这种处处避讳顾忌的场面。正当他忍到极限,准备拂袖离去的时候,门外一阵笑声伴着脚步声传来。那笑声飞扬跋扈,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霸气,听得淳于妖心中顿时跃跃欲试,想和这发出笑声之人较个长短。
“抱歉抱歉,十六年不曾好好整理仪容,适才多花了点时间,让诸位久等了。”笑语中,一位身穿白衣的老人大步走了进来,在厅中主位上坐定。淳于妖凝目望去,只见那老人身材修长,气度儒雅不凡,从已深染风霜的脸上,还可依稀辨出年轻时的俊朗。怎么看都觉得他象个饱读诗书的文人学士,根本无法和那个动辄将人灭门,不把身上白袍用血染红决不停手的嗜血魔鬼联想到一起。
萧明的身后跟随着血月神教教主萧靖,他一语不发,神情淡然,默默在偏首位坐下。十六年未见的父亲出关,父子重逢相见,理应会有的喜悦,在他脸上眼底看不到一丝一毫。似乎对他来说,首座上的那位,根本是个全然不相干的陌生人。淳于妖和嘉陵频迦这两个进入神教时间不长的人,现在才真正确定,关于教主和他父亲之间,有着无法开解的死结一说的确属实。
萧明扫了一眼厅内教众,和他视线相交的人,只觉那目光锐利如刀剑,刺得眼睛生痛。个个忙或低头或垂目,俱都不敢与他对视,只有淳于妖双瞳一缩,同样狠狠地瞪了回去。
萧明微感诧异,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轻声笑道:“难得难得,原来教里并不都是些软柿子,居然还有个硬骨气的小子。”
他又细细打量了淳于妖一番,转头问萧靖:“若是我没猜错,这小子就是你的那个干女婿吧?”
萧靖点头答了一声“是”,语气平淡,不见起伏。
萧明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嘿嘿冷笑道:“真是想不到,我萧明的儿子居然要靠和亲一策才能收服下属,你也不怕笑掉旁人的大牙!”
众人只觉他身上、话语里散发出一阵寒气,侵髓刺骨,然而在冷森之外,偏偏又让人汗流浃背。可离萧明最近的萧靖却似毫无知觉,面容平静,神色如常,仍是淡淡地回答:“儿子只是不想让神教流失人才,父亲大人是否把面子看得太重了。”
萧明沉默不答,只是目不转睛看着萧靖,厅中顿时一片死寂,静到似乎能听见时间的流逝。忽然,萧明大笑起来,连声赞道:“不错不错,你的定力倒真是提高了不少,这样才配做我萧明的儿子。”
除了一直神态淡定的萧靖,和横眉冷眼旁观的淳于妖,其余几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世上只怕再也没有,比和这位前任教主相处更提心吊胆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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