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之歌:暮日醒觉诗

作者:o苍白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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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信


      又是一日将尽,薄暮黄昏。

      位于星城近郊的克洛诺石堡平常总是安安静静,像个古板的清修者,少有人来打搅,今天却格外不同:城堡大厅窗外早早挂起了来自东方古国的金灯,仆人们结队奔走,擦洗砖墙、修剪草坪、铺设地毯,热热闹闹,好似要把新年祭提前过掉一般。

      在这片忙碌喧腾中,或许只有一处还维持着往日的寂静。

      维鲁特倚在自己卧室紧闭的玻璃窗边,高举起手中信纸,对着残剩的阳光比照。

      那是张四方白纸——再普通不过的印刷用品,并未署名,没头没尾地写着几行小字:“最近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能孤身牵制住邪眼,做的很不错。我想,是时候让你正式参与到我们伟大的计划中——或许,熟悉神力药剂实验是个极好的开始。明天早上会有人来接你,到了那里再和我联系。”

      他刚进门时,就看到这焦黄的信封如枯叶般从桌上轻飘飘落下,却似石头一样,沉甸甸砸进了他心中。

      虽然略显潦草,似乎写得仓促,但毫无疑问,这的确是老师的字迹……他终于回来了吗?少伯爵反复看了几次,叠好信纸塞进内侧衣兜,望着窗外昏沉的天际发怔。

      昨天之前,他还在期待着老师的回归,期待着结束奔走逃亡的日子。然而当这一刻终于到来,他已再没有半分欣喜。药剂实验的残酷内幕就如一根带着倒钩的刺,扎在他心底,渗着血,拔不出。

      在确切的真相浮现之前,他不知该怎么去面对老师,去面对那个将他一手培养长大的指引者。偏就在此时,竟收到了这封邀请信……

      老师在信中写得如此随意,好似那药剂所里根本没有不可见人的东西,好似他昨天听到的、想到的,全都是无稽之谈。

      他犹豫了:如果明琪女士在说谎呢?她说我曾去过那里,可我根本没有任何印象……又或许,是她搞混了某段记忆?

      敲门声突然响起,传来了丽安娜夫人略带疑惑的呼唤:“维利?还没换好衣服吗?”

      “马上就好。”他暂且压下心底汹汹的暗流,换了套蓝白色的仪仗军装,搭了条银底纹金的短披肩,快步往外走。

      推开房门,胳膊就被人一挽。伯爵夫人穿着坠满钻饰的蓝裙,摇着金丝小扇,拽着他就往楼下奔:“快快,客人说不准就要来了,可千万不能失礼!”

      维鲁特貌似安分地跟着走,心里却翻腾了起来。

      昨晚他刚传送出时之歌书屋,还没缓过神,扭头就让黑雾一卷,被赛科尔带着冲向了东郊。这小子想必是憋坏了,使劲发狠,所有绿油油的东西都看不顺眼,真如飓风过境,搅得一地残枝碎叶。

      到山顶一瞧,孤儿院四周人头攒动,早被白港警方封锁。影刺客才不管,裹着黑光要往里钻,被他强拉住,飞到海边寻回武器,又转头去了深山的野营地。

      孩子们果然不见了,甚至连帐篷餐锅之类的野营用具也都被尽数搬走。再检查脚印,井然有序,该是听令而行的。这么看来,明琪女士的确未被那毁灭能量波及,反而带着孩子们平安离开了。

      总算有个好消息……他心头一松,正准备回去,赛科尔却不依不饶,还要循着脚印去找人。他拗不过这一根筋的家伙,强撑着精神帮他出主意。可惜直到天光渐亮,两人依旧在茫茫山野里打转,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这小子就是弹簧做的,压力越大蹦得越高。他可没那好体力,又累又困,找了个僻静山洞想稍作休息,不料眼皮一闭一睁,太阳就跨过头顶,往西边偏下去了。

      晚上还得应付楻国太子的盘问,赛科尔却不肯走,非要找到明琪女士才罢休。

      留他一人在这儿,指不定会闹出什么麻烦来。维鲁特只能连哄带骗,好容易将同伴顺回了家,迎面正撞着一身盛装打扮的母亲——原来,今天晚上竟有客人要招待。

      怎么这么不凑巧,希望别拖得太晚……他实在有些疲惫,索性就扮成了木偶一般,随便母亲怎么使唤了。

      出了城堡大门,丽安娜夫人急着朝路口张望,没瞧见客人来,松了口气,回头帮他整理起着装:“你父亲一大早就跑去开会,到现在还不回来。我都跟他说过有客人要招待了,真是靠不住……你可别学他啊,得拿出个当家人的模样才行。”

      维鲁特猜测父亲是去处理昨晚白港的那场乱子了,不敢多说,顺着问道:“今晚是哪位阁下要来赴宴?”

      “这位可是难得的贵客,从楻国云安城来的,你称他白先生就行啦。至于其他的嘛……”女士就是不肯明言,拿扇子掩着嘴笑,“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正说着,赛科尔终于磨磨蹭蹭从城堡里钻了出来。蓝发少年也换了套行头,穿着维鲁特去年定制的黑礼服,大小倒差不多:白衬衫、黑长裤,外披一袭垂到小腿的束腰风衣,点缀些许金花镶边,远远一看,真有几分公子哥的精气神。

      可等他再走近些才发现:那双排的纽扣根本系错了,裤腿也卷了层,一边高一边低,领口锈金的花边丝缎更是被他当成了腰带,连蓝宝石胸针都委委屈屈地给挂到了小腹上,实在不成体统!

      丽安娜夫人本就看那小子不顺眼,这下更是气恼,凑到儿子耳边直埋怨:“你怎么又带他回家来了!这次训练也是跟他一起做的?你们学校怎么回事啊?每次分派任务都是他,没有别人了!?不行,我可得找你们年级主任好好说说!”

      维鲁特暗自苦笑,他都不知多久没迈进过校门了,可还得拿军事训练作由头,只得软言劝道:“您就别怪他了,他从小没了父母,孤苦伶仃的,没人能教给他这些规矩。”

      女士听得很不舒服,把眼一瞪:“孤儿怎么了?我又不是嫌弃他的身份!出身不好,更该努力才对!可你瞧瞧他,歪七扭八的,站也没个站相,等会儿客人来看见了,丢的可是咱家的脸面!”

      赛科尔穿着新衣服别别扭扭拐到了门前,抓抓头发正要打招呼。伯爵夫人实在看不下去,拉他到门柱后面,耐着性子帮他穿衣。

      蓝发少年贴在冰凉的石柱上动也不敢动,看女士板起脸弯着腰,把那配不上对的纽扣一个个解开再系好,眼神都有些涣散了,愣了半天,迷迷糊糊呢喃出两个字:“……妈妈。”

      正巧有辆拆了顶的跑车从门前大道喧嚣而过,将他无意识的话盖进了泛着火星的摩擦声中,谁也没听见。

      女士被这噪声所扰,扭头瞥去,正见到街角路灯下转出一片月白的蓝影,心头一喜,手下更快了几分。

      维鲁特也瞧见了今晚神秘的来宾——确切地说,是三个人。领头之人穿着楻国贵族公子式的锦绣蓝袍,留着八字胡,看着挺精明;身后一人罩着旅行常用的灰斗篷,瞧不见面孔,像是个护卫;剩下的……是个女子?

      他有些意外,眯起眼睛,打量着灯下款款而来的窈窕身影。那是个年轻的女武士,一袭深紫色的嵌甲长裙,黑马尾梳得如水瀑般顺滑,随着脚步跃动,时时拂过腰间那柄长垂到地面的赤刀——他总觉得那把刀非常眼熟。

      正看着,手臂被人用力一挽,伯爵夫人不容抗拒地拖着他往前迎,还不忘在他耳边急声叮咛:“哎哟,早知道那位小姐也要来,我就该再多准备一下了……宝贝儿子,你可得长点心,好好表现啊!”

      那位小姐又是谁?维鲁特不及多问,已被带至人前。

      “白先生真是守时的人。我刚才还在担心您不熟悉道路,想要让人去迎接呢,您这就到了。”女士这会儿可没显出慌乱,端着贵夫人的雍容仪态,不急不缓说着客套。

      “夫人盛情邀约,在下怎敢怠慢。”白姓公子笑吟吟刚回了礼,伯爵夫人就迫不及待地向女武士打起招呼:“好久不见了,雯小姐……”

      “雯小姐”三字刚钻进耳朵,维鲁特就觉从后脊梁那儿蹿出一股冷气直冲头顶,整个人都清醒了。原来这英气勃勃的女武士竟是……“他”!?楻国太子说过要来,谁能想到却是这样“来”的!

      “……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儿子,维鲁特。”女士优雅转身,将众人目光引向少伯爵,他却正盯着那楻国来的贵族小姐发呆。

      哟,没准有戏!这么多年来,女士也没见过有哪个女孩能进儿子那双挑剔的眼睛,自然欣喜,却也不想让儿子在客人面前失态,抬起扇子掩嘴咳嗽了两声。

      维鲁特顿时惊觉,堆起笑脸致意:“非常荣幸能认识各位……”

      他抚胸逐一施礼,余光还在楻国太子幻作的女武士脸上打转。那乌黑的眼瞳好似冰窟窿,钉在雪原般白皙的面庞上,从里向外透着冷飒飒的风,谁也靠近不得。

      原来母亲煞费工夫,就是为了让他和“雯小姐”见面?她可不知对方是男儿身,瞧这架势,简直像是一场双方家长陪同的“相亲宴”了,真让人尴尬……

      话虽如此,维鲁特又怎会露怯,仍旧微笑着转向女武士:“总听母亲大人提起‘雯小姐’芳名,今日终于得以与您相会,荣幸之至。”

      做戏要做全,他抬掌弯腰欲行吻手礼,正主还没发话,身后灰袍人先挡了过来:“抱歉,我家小姐不习惯南方的礼俗,还请见谅。”

      此人一开口,虽刻意压低了嗓音,维鲁特还是听出了其身份——尽远·斯诺克,毫无意外。

      “失礼了……”他顺势退回母亲身边,悄然观察着对手。

      皇子如今幻化成了冷艳的贵族小姐,话都不说了,半阖着眼帘点头回应,多少有些敷衍,倒也贴合气质。

      瞧见要冷场,白先生笑着打起哈哈:“我这位‘表妹’从小就是个冷性子,不太爱搭理人,还请小爵爷多多包涵。”

      “哪里的话……”女士抢着回答,又怕再说下去坏了气氛,急忙挥手邀请,“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快请进屋内稍作休息。”

      蓝袍公子显然作为“主事人”身份,来回谦让一番,领着同伴往城堡里去了。维鲁特还在想着所谓“表妹”的称呼,猜测他究竟是何来历,胳膊又被母亲一挽,强拉着往大厅走。

      转过头,只见赛科尔懒懒倚在门廊柱上,没半点迎宾的自觉。女士瞪了他一眼,他才不情不愿站直了,斜眼瞅着三位客人擦肩而过,根本认不出对方是谁。

      城堡餐厅早就整肃一新,墙上挂满彩绘,桌上排了银烛台,加上鲜花点缀,洋溢芳香,哪还有平日肃穆庄重的样子。

      主客六人各自入席。丽安娜夫人执意让维鲁特与女武士对面而坐,赛科尔压根没注意女士投来的冷眼,自然而然挤到他身边。灰袍人跟着解下了斗篷,露出的却是张陌生的方脸,想必也是幻术所为。

      白衣仆人们倒了餐前酒,纷纷退下去准备菜品。

      女士希望儿子表现一番,不停拿眼神催促他起身祝酒。维鲁特很清楚对方是为何而来,正想另找个话题,蓝袍公子却先举杯站了起来:“白某今日冒昧来访,承蒙夫人与小爵爷厚爱,不胜感激。只是在下尚有一急事,不知伯爵阁下何时能归?”

      丽安娜夫人稍有迟疑:“真是不巧,他被军部急招去开会了,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回来……如果方便的话,白先生不妨先说给我们听听。”

      “说来惭愧,白某此来南岛全为求医救命……”他叹了口气,抬手比向女武士,“我这‘表妹’自小就爱挥刀弄枪,常与人结怨。前日她路遇歹人偷袭,身中奇毒,京城无人可解。后得蒙大祭司冕下指点,南岛或有药剂可祛此毒,可惜也无头绪。她前次回京,说起贵府伯爵阁下家世渊源,交游广阔,我这才觍颜前来拜访。”

      这是演的哪一出……美人计?维鲁特扬眉张口故作惊讶,心底却冷笑:想从我母亲那儿试探情报?她根本不知道新教派的内情,更别提神力药剂了,你们可是打错了算盘。

      伯爵夫人听得面色都变了,掩嘴直呼:“竟有这样的事!怪不得雯小姐今天话都少了!”她丝毫没有怀疑,起身转到女武士面前,盯着那张冷冰冰的脸左瞧右看,拉着对方的手不住追问:“是哪个混蛋给你下的毒!还有什么症状吗?现在是哪里难受啊?”

      “多谢夫人关心……只是体虚气短,无法使用神力,其他,倒也不碍事……”皇子对她挺有礼貌,幻出女子音调回了几句。

      赛科尔一直低着头装乖巧,此刻瞧见伯爵夫人和那陌生女人的亲热劲,心里很不舒服,暗搓搓地想要放出点神力,从桌底吓那女人一跳。

      怎料他手指刚一伸,就觉有道风从脚旁蹿了出去,对面灰袍人也跟着转头盯了过来。

      哟呵,还敢先动手?他挑挑眉毛就要撸袖子开打了,再一琢磨:不行,要是弄砸了宴席,丽安娜夫人肯定会生气,说不准又要赶他走了……他只能硬憋着火气,默默在桌底比了个中指:给小爷等着,吃完了饭再收拾你们!

      女士不知道桌底已来回斗了一场,只觉她说话有气无力,哪有前次飒爽的风采,心疼得眉头都拧了起来,赶紧呼来门口侍卫:“你去军部找到伯爵,请他立刻回家一趟!”

      侍卫应声跑出去了,她还是放不下心,对着蓝袍公子直叹气:“白先生要打听消息,其实应该去找威斯特侯爵问问。在南岛,大概没什么事能瞒得住他手下那帮记者了,可惜他去了岩城没回来……”

      她眼神忽忽悠悠,扫到儿子脸上竟亮了起来:“对了,你的老师,弗莱尔长老不是经常给你送药剂来吗?他肯定知道哪种药可以解毒!你去找他问问。”

      这名字一出现,对面三人的目光全都聚了过来。

      维鲁特自己都不知老师如今身在何处,坦然摇头:“老师前些天出门远游了,此刻只怕还没回来。”

      女士真没了主意,松开女武士的手回到座位,愁眉不解。

      白先生与同伴交换过眼神,讶然道:“原来小爵爷竟是弗莱尔长老的弟子,失敬失敬!”他转向女士再叹:“早听说那位阁下神通广大,原来对药剂学也颇有研究?”

      伯爵夫人哪知道莫雷迪亚的底细,答不上来。维鲁特可不能让对方又起了怀疑,立刻接道:“并非如此,老师只是从别处购来转赠给我的。”

      “不知是从哪家药剂所购得?”

      “是从北联邦阿斯克尔家购来的,只是些宁神醒脑的辅助药剂。”他随口就将矛头偏了出去。阿斯克尔领特产治伤驱病的药水,怎么说都挑不出错来。

      “原来如此。”白先生垂头叹了口气,“在下若是寻不到解药,也只得往那花都去碰碰运气了……”

      他颓然坐下,面色竟一瞬灰败,就像涂了层蜡似的。女武士也恰到好处地掩嘴一阵猛咳,摊开后掌中竟有血色!

      维鲁特自然清楚那是幻术,丽安娜夫人却又如何知道,惊得坐不住了:“哎哟,是毒素发作了吗!这,这可怎么办才好……”她手足无措,捏着扇子来回转了两步,突然点起左右侍者,急往内屋奔去:“家里库房还存了不少药剂,我去给你们都找来,试试再说!”

      女士才刚走,对面演戏的二人立刻恢复如常,就没半点病弱焦急的模样。

      赛科尔没了顾忌,这会儿终于能插起双手挺直了腰板,却也不敢大声嚷嚷,歪着头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这帮人是谁啊?你家亲戚?看着怪里怪气的……”

      这小子虽然脑子不灵光,直觉可是相当惊人……少伯爵当然不能让他知道真相,白了他一眼:“少说话,小心又惹得我母亲不高兴。”

      赛科尔讨了个没趣,撇撇嘴,扯开领口绑得死紧的花缎,无聊地弹起酒杯玩。

      维鲁特刚转回脸,对面白先生正冲他笑:“小爵爷,你拖到日近西垂才匆忙赶回,想必在白港有所收获吧?”

      这么快就知道我的行踪了?眼线可不少啊……维鲁特拿不准此人的身份,跟他摆起官腔:“说来惭愧,在下昨日身体疲乏,睡到午后才醒,因此迟迟未归。”

      白先生却不信,喝了口酒,点指抹抹胡须:“小爵爷没去为你那老师送行么?”

      送行?少伯爵听得一愣,老师不是才刚回岛吗?怎么又要走了?

      对面三人见他这般反应,再次交换过眼神。蓝袍公子摇头笑道:“你那老师今早在白港做了好大一番排场,说是要出海祭祀神明。小爵爷身为弟子,又在左近,竟不知情?”

      海神祭祀?是为掩饰昨晚邪眼闹出的乱子吧……维鲁特没想到老师竟会亲自赶赴白港处理,正想细问几句,突然听见翅膀声响起。从大门外扑棱棱飞进只白鸽,不偏不倚正落在尽远面前,被他探手抓住了。

      众人都是一愣。维鲁特看那白鸽虽形貌与寻常鸽子无异,两只眼睛却是纯白一片,烁烁放光,也不知是否异种……他悄悄扯住了同伴的胳膊,免得这家伙见猎心起动手去抢。

      “不必惊慌,这是我……家中特制的传讯傀儡。”灰袍人低声解释,伸指在白鸽腹下一点,掉出卷手指粗细的羊皮信纸。

      他往女武士身侧靠近了些,把纸条合在掌中摊开一看,如坠寒泉,整个人都僵住了。

      皇子为了避嫌本来都把头转开了,见他半天没动,忍不住回头瞥了几眼,却反像是脚底被尖刀刺了一下,蹭的站了起来。

      维鲁特正在猜测那纸条是谁所寄,究竟写了什么,就见前方紫光急闪,数不清的环形光圈将这餐厅内外团团包围,结成了个看似无穷无尽的梦幻迷宫。

      “维鲁特·克洛诺!”他都没反应过来,厉喝声骤起,女武士散去幻形露出一身绣金黑袍,拔出长刀,眉毛都立起来了:“你……很好,很好!”

      皇子气得话都说不出,就要挥刀上前,却有两道身影各自挡了过来。

      赛科尔豹子一样地跳到桌上,抽出双剑护住同伴,瞪大眼睛指着对面惊叫:“原来是你们!好哇,居然扮成女人来骗小爷,真不要脸!”

      蓝袍公子也无顾忌,直接伸手拦在皇子刀前:“殿下莫要着急,毕竟是在人府上做客,有话好说嘛。”

      这是怎么了?情况未明,维鲁特也不敢贸然多说,只牢牢拽住那傻小子的胳膊,念头急转:尽远家中传来的书信,为什么会和我有关?等等,情报中不是说他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在楻国吗……哪里来的家族!?

      “你走开!”皇子眼中全是火星般乱跳的紫芒,几乎要蹦出来了。他一把推开了白先生,高举起刀,尽远突然斜伸过手散出一片光壁,将他挥出的刀势硬生生挡下了。

      “殿下……此事,请由我来处置吧。”侍卫长仰着头轻声恳求,脸上表情却如死水,未见一丝波澜。

      皇子回头瞪着他,也不知在那张木然脸庞上瞧出了什么,最终还是让了步,愤愤将刀收进鞘里,扭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克洛诺阁下……”少伯爵眼瞅着尽远攥着那张信纸缓缓起身,不敢怠慢,也跟着站了起来,凝神听他说话,“我想再确认一遍,关于那药剂所,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所知道的,都已经告诉诸位了。”维鲁特有些不好的预感,但也只能咬定了牙不松口。

      “还敢说谎!”皇子忍不住回头骂了一句,蓝袍公子笑着扣住了他肩膀,眼睛却是悄悄在往纸条上瞄。

      “克洛诺阁下,我一直相信您是个坚守原则的君子,可惜……”侍卫长松开了手,用神力遥控着纸条浮在空中,“这封信上写得明明白白:那地下药剂所是新教派的秘密基地,也是所有血衣怪物的源头,其拥有者,正是你的老师——莫雷迪亚·弗莱尔。”

      神力白光罩着那张罪证,明晃晃地,看也看不清。但尽远显然没必要说谎……寄信者究竟是谁?居然知道这些隐秘……他可不会自乱了阵脚,装作似第一次听说,愕然反问:“这怎么可能……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

      赛科尔早就不耐烦了,甩着长剑直嚷嚷:“别跟他们废话了!我看他们就是来找茬的,吓唬谁啊?小爷可不怕!”

      侍卫长却没理会他的挑衅,直盯着少伯爵,像在咀嚼文字般缓缓说道:“这封信,是我的……母亲,洛维娜·奥莱西亚亲手写下的,她此刻……就在那药剂所中。”

      “洛维娜夫人是你母亲!?那你岂不是……”维鲁特真有些错愕了,下意识地看向皇子,见他毫无反应,显然早已知晓,更觉匪夷所思:东宫侍卫长是个改名换姓的外国贵族,再往小了说也是恶意欺瞒之罪,他竟对此并无芥蒂?再想到京城那场失败的刺杀,想到老管家路易斯递过来的贝壳藏书,被阴谋者窥视的寒意一点点涌上心头。

      可他来不及细细思索,对面正在步步相逼:“阁下还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放你……”影刺客才不管谁有道理,正要爆粗口回击,少伯爵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冷静反问:“如果真如信上所言,洛维娜女士又怎么会出现在我新教派的秘密基地?”

      尽远似乎不了解详情,沉思不语。皇子冷哼了一声:“她说不定是被恶人囚禁,无法脱身。”

      “被谁囚禁?”维鲁特同样回以冷笑,“被我的老师?难道诸位不知道我的老师对那位女士有多……敬重吗?老师就算再万不得已,也绝不会对她无礼。诸位若是不信,尽管去翻翻前几期的杂闻周刊吧,相信其中会有答案。”

      涉及到长辈的情感话题,多少就有点尴尬,皇子一时语塞。白先生斜靠在桌边抿了口酒,突然插嘴:“又或许,她是自己想出办法潜入其中呢?”

      “您是说,那位女士的力量竟强过我尊奉海神殿下修行多年的老师,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穿透能量护罩,潜入我新教派最隐秘的地下基地?”

      蓝袍公子瞧他冷眼瞟来,晒然一笑,继续喝酒不谈。

      维鲁特成功扳回局势,脑海中更是一片清明:“斯诺克阁下,请恕我冒犯,是否有可能……这封貌似揭露真相的书信,只是那位女士刻意所为?”

      “她在说谎?”皇子皱起眉头,不知想到了什么。

      “斯诺克阁下,难道……她从来没有骗过您吗?”维鲁特这句话似乎勾起了尽远的回忆,他低下头握了握拳,显出几分犹豫。

      少伯爵便知自己猜对了,立刻柔声叹道:“这么多年来,您隐姓埋名在楻国孤身闯荡,想必有着不可言说的苦衷……或许那位女士这样做,也同样是迫不得已。”

      他三言两语就把那封书信扯落到了猜疑的泥潭中,可惜并没能说服固执的尽远,等了片刻还是迎来一句:“信中有药剂所的确切地址,是真是假,一探便知。”

      侍卫长挥手收回信纸,将那只动也不动的傀儡白鸽塞进斗篷内的包囊,漠然看着他:“阁下不介意随我们一同前往吧?”

      居然还有地址……真要到了那儿,只怕这谎言就难圆了……维鲁特心下一沉,还没回答,皇子突然反掌一甩,幻境迷宫顷刻收缩,就像颗泄了气的软球弹回到他手中。乱糟糟的脚步声紧跟着传来,他飞快一抹脸,又幻作了女子模样,顺带着帮尽远也披上了假面。

      维鲁特可不想让母亲卷进这场风波,赶紧拉着赛科尔坐好。刚扯了两下桌面发皱的餐布,丽安娜夫人就已领着白衣侍者从内侧门后转了出来,个个手上都提着包裹。

      “让诸位久等了……”她吩咐随从们将包裹放到桌上,一一打开,点指向女武士介绍起来,“这些药是我丈夫多年的收藏,东南西北,哪里来的都有,我也分不清楚是派什么用处的……你自己看看吧,要是能用的上,你就尽管拿去,千万别客气。”

      皇子胡乱点了点头,大概也没想出怎么回话。倒是蓝袍公子站起身,笑着将桌上那些摊开的包裹一一合拢:“真是劳烦夫人了。刚才小爵爷忽然想起个地方,说是必定有解药,正打算给您报备一声,带我等前去求医呢。”

      “那可太好了!”女士拧着的眉头一下解开了。她巴不得儿子多多出力,赢得美人心,笑得嘴角都合不拢。

      女士这一句话就似对方名正言顺得到了准许令,维鲁特可是有苦难言,如何还能推脱。

      事情虽有了转机,伯爵夫人还放不下心,拉着女武士的手不住吁叹:“雯小姐,你可别怪阿姨多嘴,以后啊,千万别再随便和人动手了。这次能拿到解药,是运气好,可万一下次再中了别人诡计呢?总是很危险的。阿姨也是过来人,年轻的时候啊,也喜欢出海到处乱闯。可是女人嘛,到了年纪,总要找个归宿的……”

      她越说越朝着闺中话题走了,方才还盛气凌人的皇子只能低着头,愣是一个字都不敢冒。

      维鲁特心事重重,没拿定应对之法,巴不得她多说些话拖拖时间,可惜还是被白先生打断:“夫人,事不宜迟,我得带着‘表妹’尽早出发,以免毒素再发作。您看……”

      “好,好!我送送你们。”女士赶忙起身,二话不说,挽着儿子就往外走,也不管他是否愿意。

      赛科尔用力攥着刀柄,瞪着对面那不要脸的假女人,还想着究竟要不要打一场。少伯爵可没忘了他,头也不回地甩了个手势。他到底不放心同伴走得太远,哼了一声,怏怏不乐地跟了过去。

      皇子也准备要走了,却瞥见尽远木头一样呆坐着不动,习惯性伸手往他肩膀上一拍。

      侍卫长瞬间抬起头,看着那张用光和影幻化出的完美假面又愣住了,似乎想得太沉,一时分辨不清。

      皇子就知道洛维娜女士那封信一来,准得把尽远心里沉着的过往又勾了起来。可他也实在没办法开解,叹了口气,换回原本音调轻声催促:“走吧。”

      舜轻轻替他把兜帽一掩,追着维鲁特快步往城堡大门走去。

      灰袍人独坐在烛火闪烁的大厅,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出神。

      整齐的脚步声渐渐接近,白衣侍者们对餐厅中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情,正按部就班地端来餐品,小心翼翼排放在桌面。

      食物的香味急速弥漫,混着花香,混着烛火燃烧的气息,混着那一声声奏起的机械钟鸣,仿佛又将他带回了久远时光中的某个片段,某个在通红炉火和笑声中融化的严酷寒冬……

      但他并未沉湎其中。他牢记着皇子的催促。

      他抬手伸向衣兜里那张柔软的信纸,生怕它掉出来似的捂住了,缓缓起身,垂着头,像个让疲惫拖垮了的旅行者,一步一步走向门外那被黑暗再次笼罩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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