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

　　最后他终于离开，不顾失散多年的弟弟苦求哀留，御剑而起，在高过百丈红尘的云雾中回头，风声萦绕几许才湿润了眼眸。

　　这尘世与他再无瓜葛。

　　陵越跪在临天阁在，良久听得师尊叹息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身旁芙蕖红了眼眶，他只是抬头，面上还有来不及遮掩的凄然。

　　是天墉城执剑长老第二关门弟子以身荫庇苍生，与青玉坛丹芷长老同归于蓬莱。

　　这场旷世奇谭以这般惨烈的方式结束，到底天命难违。

　　蓬莱沉海那日，陵越站在海边望向蓬莱的方向，滔天的海水受到波及向他扑来，陵越没有躲开，天墉弟子执剑结印阻挡，赶回来的方兰生一把扯过他，陵越回头怔然片刻，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海水来势极汹，天墉弟子修为不足，一会便冲村庄，陵越亦在水中漂流几许来回，待从水中挣脱，摸索身上衣物，脸色一变，慌忙起身环顾四周，入眼是倒塌的房屋和瘫倒的村民，天墉城紫色的道服和方兰生染血的蓝衣，独失了那抹杏色，他突然弯身捂住脖颈，是那时海水入喉，此刻感官重归灵识，陵越咳的撕心裂肺。

　　青石俱旧，枯草新生，陵越在琴川百姓的簇拥下向城口走去，一路温和的应对百姓的答谢，路过一座宅门，他驻足不行，偏头而望。那些本来满面笑容的百姓却突然变了脸色，咒骂声此起彼伏，有愤恨的，有叹息的，陵越闭口不言，只是望着眼前的残破之景，宅门半倾，蛛网密布，再入里，他竟看见一棵拖着鹅黄花蕊的芍药在风中摆了摆——竟是已入春了，可惜不能带着小师弟入天墉城后山采摘草药了，便是今日如昨，也有屠苏在，怕是也没自己什么事，陵越想，自己终究是局外人。

　　后来他接任掌教一职，师尊与掌教远游，红玉随之而去，偌大的宫殿他打坐闭目再不能像年少那般心无旁骛，此生他与仙途已是无缘。

　　方兰生成亲那日，陵越换下掌教服，穿上便装来到琴川门口。那时大劫初化，飞鸟流散，百姓还来不及收起招魂幡，方家红布缠绕悬梁沿袭了整条街。血色的纱和惨白的布纠缠在一起，让人看了平添一份凄凉。踏步而行，满目皆红。

　　比这艳丽的红色陵越是见过的。与屠苏临行前他曾潜入青玉坛，一豆烛火，一把琴，以及被屠苏禁锢在怀里一身红衣的小师弟。他看见屠苏猩红的双眼，咬在小师弟脖颈流出的血，他能感受到屠苏滔天的恨意。

　　小师弟只是微仰着头眉目平静，再没有曾经他隐在树后看他与屠苏唇齿相交时眼底深深的讽刺。

　　小师弟和屠苏之间到底是两情相悦还是戏文一篇陵越不知道，他忽然就想起了几重山外佛寺主持的叹息：人生百年，万千罗相，沉溺于皮肉色相，何苦。

　　何苦……

　　钟声响彻群山，惊起飞鸟，陵越握紧手中的霄河，望向山下的炊烟袅袅，蜿蜒向上的青烟像极了密密麻麻的毒，见血封喉。

　　方兰生井然有序的应付着来宴的客人，悲伤已如深水静流。陵越没有留下，看着成熟了很多的弟弟他既欣慰又心疼。可陵越就想再看一次他咋咋呼呼的从背后攀上他的背，对着他做鬼脸。

　　仿佛这样他就可以做回曾经除魔卫道人人敬畏的天墉城大弟子，然后沏一壶茶，在单衣无法抵御寒气的天墉城守着天下苍生，一辈子。

　　这才该是他陵越的一生。

　　可他却又不甘心起来了，于是陵越从欧阳府拿走一把残缺的琴。

　　那把琴像是主人因为不满意材质而丢弃的，形状已出，面上只刻了一个“千”字。陵越望着琴坐了一夜，在芙蕖敲门声中起身敛容，抚平衣袖上的褶皱，满眼的血丝吓了芙蕖一跳。

　　前些日子商量为屠苏立牌位这事今日也该结了，陵越对这事并不关心，在芙蕖提出来时他只是冷眼看激动的芙蕖摔门而去。

　　执剑长老的位子他一直留着，相信终有一天那个身着苗疆服侍的师弟会回来与他共担天下之责。

　　芙蕖认为他执迷不悟，在大殿上当着众弟子的面狠狠斥责他，不惜搬出让现今昆仑七派都忌讳的名字，陵越再不能无动于衷，冷冷的甩下一句“你们看着办便是”，大步离去。

　　陵越站在后山的桃花树下，听前殿传来往生咒的声音，纷乱的花瓣漫天飞舞，他仿佛又看到屠苏带着小师弟舞剑，他端着茶水站在一旁，看他们相视而笑，习惯的垂眸，听见小师弟疑惑问道：

　　“大师兄，这茶是不是苦了点。”

　　屠苏闻言尝了一口：“大师兄，少恭说的对，是有些苦了。”眼睛却是看着小师弟的。

　　陵越见小师弟的视线从他身上转到屠苏身上，也不说话，沉默的把落在小师弟肩上的花瓣拂去。

　　那茶他尝过，确实是苦的，入喉，连心都缩在了一处，生疼。

　　小师弟和屠苏，谁都插不进去。他妄图靠近小师弟，却看见小师弟萧索的背影，陵越想上前去为他披一件外衣，屠苏却抢先一步。

　　有屠苏在，小师弟就不是一个人。

　　可如今屠苏不在了呢。

　　陵越不想让他的小师弟孤独。

　　立碑的时候，小师弟的名字是陵越一刀一字的刻上去的，他把余生的温柔的都融入到了那力道。

　　最后放下刀的时候，碑上除了那四个字什么都没有，陵越皱眉，把自己的名字也刻在了小师弟的名字旁边。

　　摆好贡品，陵越不觉得坐在一座墓旁有什么奇怪，看着碑文出神片刻，竟是笑了。

　　他终于能陪着他的小师弟了。

　　被雇来打扫坟墓的小孩看到那笑容瑟了下身子，在自己眼里奇怪的男人走后大起胆子靠近看了一下，越发觉得有古怪。

　　那陵越名字上面，怎的有个未亡人呢。

　　纵使害怕，可那人给的钱也忒多了，能找到这么个轻松的差事不容易，小孩想。

　　此后陵越一年中总会来到墓前坐上一天，将天墉城中大小适宜说上几句，玉泱调皮捣蛋的事也没少说，每到这时，被师尊吩咐去寻做琴的材质的玉泱总会狠狠的打几个喷嚏，暗想去找师尊请假偷懒几天。

　　陵越去找山下做琴的师傅学了几天手艺，趁天墉城事务不多寻遍琴弦，当从欧阳府拿出的琴做好时，窗外的桃花树已经花开花落了几个春秋。

　　最后当陵越也见了白发时，他也会想着当初小师弟嫌他泡的茶水太苦而去沏的茶水，修长的手指将茶水递到他手中，明亮的双眼毫不掩饰求夸奖的欲望，得到想到的话语歪头谦虚，语气里尽是得意。

　　屠苏看着小师弟，眼里是分明的热切，陵越也不外乎。

　　陵越始终没能等到百里屠苏屠苏回来做他的执剑长老。扫墓的小孩也弯了腰，看见他唤了句“道长”，慢步离开。

　　陵越不顾因下过雨而潮湿的地面，撩起下摆坐下，这次他没有说话，做好的琴安静的躺在他的怀里。

　　他想起了所有人都还没离去的事，遥远的像上辈子发生过的一样，如今他也要离去了。

　　陵越把琴放在墓前，额头抵在碑上，这么冷，不知道小师弟在里面可还好。

　　过了很久，久到陵越以为自己的魂魄也迷失在了这片天地。有鸟扑翅的声音在回响，已经是傍晚，他该回去了。

　　陵越还是维持着那副姿势，只是手慢慢的划过碑文，停在有自己名字的地方，运起灵力，抚平那凹处。

　　他起身离开，远去的背影没有停滞，墓碑上只剩下早已死去的人的名字。

　　落下的花瓣停在了琴弦上，颤颤巍巍的，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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