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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浮生如此
谁知谁知
尚京的街头依旧是熙来攘往车水马龙,只是其间多了许多道士模样的人走动。“什么世道,仗着给皇帝老儿炼个什么丹药,就猖狂起来了……”一家小酒厮的老板嘀嘀咕咕地收拾着碗筷,一脸的丧气。
看了眼扬长而去的几个道士,泰芗来到这小老板身前,放下一块儿碎银子,笑,“兄弟莫动气,你看这些个碎银子可够他们的吃用?”
这小老板罕见地瞅过几回银子,眼睛都瞪得溜圆,直说着够了,不由得多看上眼前的后生几眼,他一袭灰色儒衫,相貌平平,嗓音更是嘶哑难听,出手却这般阔气,“这位公子,您是那几位道人的朋友?”他一想到这里,不由得直冒冷汗。
泰芗摇头,笑的和气,“兄弟放宽心,只是想着你这日子也不容易,出手相助而已。只是不知兄弟所言炼丹之事为何?”她一直在南方徘徊,不曾北上,其实是下意识的回避这个地方,让她痛苦的地方。
这小老板也是实在人,他叹了声,见店里人也不多,多是相识的熟人,也就不瞒着掖着,“这皇帝不知是听信了谁的谗言,偏说是轩辕氏的龙脉要动,有人要抢他的天下,所以叫了一帮子道士说是做法事,这法事一做就从年初做到了这个时节,没个完。若真是些老实道士也就罢了,偏就是些骗吃诳喝的混人,吃了东西喝了酒从不结帐,在我们这些小店铺白吃白喝的,那些个大店铺倒从不去,人家有朝中的人照看呢,我们指着谁去啊……”
“你个刁民,不想活了,说道爷们的不是!”三个官兵模样的人正进来,听了小老板的话立时吹胡子瞪眼睛,掀翻了桌子不说,上去就要打人。
这小老板哪儿敌得过一帮子粗人,求爷爷告奶奶地奉出一吊铜板才打发走这几个仗势欺人的恶人,不由得又是一阵沮丧。泰芗一直冷眼观瞧,见人走了,方才掏出一锭小银,万分歉然,“连累兄弟了,这锭小银你且收下吧。”
“这……”这小老板搓着手,又不太好意思接下,终是抖着手接过去,忙揣进怀里。
泰芗拿过桌上的竹纱笠戴好,匆匆离开。
翌日尚京正西八莱门外,发现了三具官兵尸首,皆是一剑毙命,死不瞑目。这一怪案在尚京城内掀起轩然大波,却是查无其果。卓世十分震怒,当朝上他猛拍玉案,怒道,“你们这些人白吃了朕给你们的年俸,过了这些日子还没查个水落石出!孟昔复,朕给你四日期限,若再查不出这人是谁,提头来见。”他一甩袍袖,起身离开,子语在一旁谨畏而随。
卓世来到御花园,挥退了其他侍臣,唯留下子语一人,他望着春花盛开一片繁荣景象,面沉似水,“子语,你说这三人的伤口和去年宫中死了的侍卫婢女身上的伤口是不是一样的。”
子语躬身轻道,“若是听孟大人所言,确是相似。”
“他又来了,他就是不能让朕稍有安心松懈,”卓世握紧的着手渗出血来,子语见着了忙掏出帕子捂住伤处,“子语,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赶尽杀绝。”
子语不语,只是为卓世上着伤药。
“你怎么不说话,子语。”卓世有些急,抽回手,一时神情古怪,“你还是向着他的,是不是!”
子语立刻跪地伏身,声音依旧轻若浮烟,“圣上明鉴,子语一心忠于轩辕氏江山,别无它心……”
“一心忠于!别无它心!这些年你就会用这话敷衍朕!”卓世拉他起身,直盯着他的双眼,坦然相对,“祁子语,朕就问你一句,若是他真的杀来了,你帮谁?”
子语微然一笑,退后一步躬身伏拜,拜的却是轩辕氏的祠殿,“祁子语只帮轩辕氏的江山。”
这轻飘飘的语句随风消散,卓世塌下双肩,没了平日的气度,“是朕的过错,什么都重不过江山社稷啊。”
“圣上贤明,”子语跪在卓世身前,“这几月来圣上所请做法事的道士在尚京城中胡作非为,惹得百姓怨声载道,有些个胆大上告的人,也被官府逐出棒打,更是助长了这些道士的气焰,臣以为这大大有违圣上初时为祁龙脉太平的意愿。”
卓世挑眉,“有这等事?”他久不出宫,只为一直以来的梦魇而愁,倒真是略去了许多消息,“子语,同我去华儿那儿走走。”
“臣媳给皇父请安。”裴织秋深深一拜,后奉上茶。
卓世抿茶打量着她,又听内殿婴儿咿呀之声,淡道,“华儿不说要臣仆也就罢了,你也从不抱怨么。”
“能与华伦相守一处已是臣媳三生之幸,臣媳什么都不求了。”裴织秋垂首而立,不去看眼前的男人,无论对自己说多少宽慰的话,她都不能放下这一身的仇恨,她都不能忘记就是这个男人害得她家破人亡,而这男人偏偏是她的至亲,她又不争地爱上他的儿子,甚至肯为他去死,肯为他隐忍诸多的折磨,这就是孽障吧。
卓世瞟她一眼,依稀还能看到那张满是幽怨的俏脸,“把胤祉抱来给朕看看。”他望着怀中的婴孩儿,露出慈爱的笑意,“他长得和华儿小时候真是大不同啊,倒是像你多些,秀气,这白皙劲儿更是像你。”他不住逗弄这娃儿,而胤祉不哭也不闹,就是静静的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都不眨。“织秋啊,你是不是还恨朕?”
裴织秋低头,袖笼里的双手握得死紧,“臣媳从未有恨。”
“莫要骗朕。”
“就算有,也在皇父应允臣媳和华伦能厮守一生之后烟消云散了。”
卓世抬头看着她,言有所指,“织秋,你不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你要的远比现在要多。”
裴织秋也抬头相视,不卑不亢,“皇父何以知晓臣媳所求?”
“因你的傲气,因你的不屈。”卓世不紧不慢,一层一层揭开她的旧创疤,“初见你时朕就知你非同平常,你所受的刑罚朕都让那些奴才一一报禀回来,当他们说昏死不言一辞时,朕就知,你定是朕的骨血,你有轩辕家的傲气,当你拒绝所有仆臣的时候,朕就知道你所要的,不是这一方偏殿,你要的,是轩辕殿上凤座的位置。”
裴织秋扑嗵一声跪下,诚惶诚恐,“臣媳不敢。”
卓世呵呵一笑,抬手示意她起身,“朕倒真真希望你就有这个胆量,华儿是个重情之人,若你说个不字,他定会放下这江山,同你相携天涯。而这,绝不是朕所望见到的,你可明白?”她表现出的一切恭谨都是假象,她眼中没有丝毫应有敬意,只是冷淡甚至蔑然,让他十分不快。
“臣媳明白。”她怎会不明白,只是华伦在她心里,远比这轩辕氏的江山重要得多,她不会让自己成为他的牵绊。
“织秋,你看我给胤祉买了什么!”轩辕华伦笑的像个孩子,手里还举着一个虎头帽子,只是在见到端坐于上位的卓世时,那笑容僵了下,他行礼道,“儿臣给皇父请安。”
卓世点点头,“今儿来朕有些话想问你。同朕出去走走。”
轩辕华伦望了织秋一眼,她抱着胤祉脸色有些苍白,只是深深盯着自己,欲语还休。
约摸一个时辰后,裴织秋见到怒气冲冲而归的轩辕华伦,她微笑,并未上前问寻。
“织秋,他跟你说了什么!”轩辕华伦握着裴织秋肩膀的手有些颤抖,显是拿着劲儿的。
裴织秋看了眼摇床上睡的香甜的胤祉,拉着轩辕华伦来到外殿。她为他倒茶,为他解下墨紫镏金发冠,轩辕华伦一把扯住她的双手,看着上面紫青了的掐痕,神情像是深潭底的寒石,“他对你说了什么了,你又应承了他什么,为什么他会突然提及立储的事儿,织秋,看着我,跟我说他到底说了什么。”
“华伦,你已显帝相,皇父会同你说立储的事儿是自然的,皇父又会对我说什么呢。不要多想,做好你该做的就是了。”织秋抽回手,宽慰着他,只是那笑容非发自真心罢了。
她方转身,却被轩辕华伦用力抱住,他在她耳边轻轻低语,极用力的,立誓般的郑重,“为了你,我可以放弃现下所有……”
“华伦,”裴织秋挣开他,望住他的眼睛满是哀戚,“我跟了你,就不再是我自己了,以前那个骄傲的织娘已经不在了,我只是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你就是我的天,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你明白么?”她知道他明白,只是他们之间尚有太多不能亲口说出来,他们的血脉,对轩辕卓世的仇恨,对他的爱恋,对他的期望,她早已不是自己了,她活在这个男人生命里,像是揉进了他的身子,想着他所想的,想要他所要的,做着他所希望的事儿,自己的尖刺早被他们折断,至今仍在淌血,自己的骄傲也为了他而深藏心底,而仇恨呢,她不知道,不知道最终她会如何,可心底子里那股火一直在烧,一直在叫嚣。
轩辕华伦把头埋在裴织秋的肩膀,不让她看到眼中的泪,他以为只要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开,但他似乎错了,他们越离越远,她的眼中没有了初见时的光彩,她的笑容总是力不从心的,她总是出神地望着殿檐一角的天空发呆,她连看胤祉的眼神都有些悲哀,“织秋,我方才跟他说了,我要去飞凰。”离凤不断来犯,北延的兵力已经有些处弱,他已多次派人与飞凰朝中大员暗中商议,此次亲自前往,就是为了与其君主结盟共抗离凤。
裴织秋闻言一惊,只是听他略有提起,边塞战事终需飞凰助一臂之力,只是没想到,他会有意前去。“为什么?非去不可么?”前途凶险,她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织秋,朝中形势并不好,内忧外患。且几个皇子都有争储之心,不若我……”
“我同你一起去。”
“不,胤祉不能没人照看。”轩辕华伦摇头,抚摸着她的鬓发,爱怜地笑,“我也不舍得你受这跋涉之苦。”
裴织秋低下头,心知他是有了打算才对她说起这事儿,现下自己再怎么坚持也不会有结果,所以她沉默。
轩辕华伦亲亲她额角,安抚嘱咐的话像是早就想好了,“不出半年便能回来,我会请十二和他的小徒弟来照看你和胤祉,这样我方能安心北上。”
“十二?劳烦外人终是不好的……”
轩辕华伦不待她说完就截去话口,“没什么不好的,祁后一直担心我会与皝争这个皇位,我这次走了她定会对你母子二人虎视眈眈,托给宫中侍卫我是绝不放心的。”
“我尚有些事要出去打点,十二他们今日已到了尚京的,你莫要胡思乱想,看顾好胤祉。”他抽了根丝绦棒住发髻,随便罩了件外衫就出去了。
若是你早就安排好的,又何必再同我辨析个清楚。裴织秋摩挲着手中发冠上的流苏穗子,却是笑不出也哭不出的,只觉心里外往泛着股子寒意,冷得她只想找个无人的去处蜷起来,不让人听见她心里滴嗒的泪声。
“师父,人说这尚京可是漂亮,还有一绝就是松鹤馆的松子焖春花,说是好吃的很,让人回味……”
“泰芗!”
无泪正说得兴起,楚烨已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无泪抖了抖嘴角,眼中划过一抹冷意,抿起唇追上去。
“这位兄台想是认错人了罢。”这皂衣书生拧着眉头盯住楚烨扯着他的袖子。
不,不是泰芗,光是这黯淡无神的双眼他就可以确信这不是泰芗,楚烨放开手,抱拳道了声“对不住”垮下肩渐行渐远,无泪望了这皂衣书生一眼,跟上楚烨。
“师父……”轻叹复轻叹,却只得伤心零落
“泰芗!”楚烨惊得猛回身,然茫茫人海,没有他心上人的影子。
“师父,她既是走了,绝不会再回来的……”无泪冲口而出,他的痴然让她心痛又嫉妒,她想让他看破迷障,让他看清楚从始至终站在他身边的,是她而不是那个花泰芗!然她止了声,楚烨那陡变的神情让她恐惧,那是恨啊,全然的恨意,是她奢求的太多了,奢求他的一丝怜惜,而她能得到的,也只有他的恨意,透骨的,剜心的。
“如果不是你,如果没有你……”楚烨像是着了魔般盯着无泪那含笑的小脸,蓦地伸出手去扣住她的脖子,慢慢使上劲道。
无泪毫不惊慌,她只是微笑着闭上眼,鼻间酸楚,热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四周传来惊恐的尖叫声,若是死了,就不会这样痛苦了罢……
猛冲进来的空气呛得她不住咳嗽,她用力睁开眼,轩辕华伦正抓着楚烨的手,面色阴沉,“你疯了?”路人皆是侧目而行,窃窃私语,却因着轩辕华伦的紫衣不敢多作停留。
楚烨眼神呆滞,又忽得清明,他望着倒在地上眼中流出血泪的无泪,只是抖着手笑起来,疯癫无状。
“十二!”轩辕华伦用力握住他的肩,在看到他一闪而逝的痛苦表情后愕然道,“你的筋骨……”他筋骨绵软无力,似乎摇摇欲坠,只是手放在上面都能觉出有道邪气在他体内冲撞,他顶着多大的痛苦来到尚京的,难道他的心疾有所加重?
楚烨推开他,不分方向奔逃,是的他已是废人一个,他苟延残喘他隐匿偷生!他再不敢奢望能够保护谁能够与谁相伴一世!最好他们都离他而去,最好他们都把他忘掉,就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就让他一个人背负着这罪孽,死在飘泊的路上……
没有人追上来,楚烨还是感谢华伦的,他最了解自己,知道此时此刻他再无法面对任何人,连自己都无法面对,一个满身罪孽的废人,还有什么面目去面对这世间一切呢。心窝又在隐隐作痛,他已经不能再吃药了,内力尽失之后,就是命丧黄泉,他还是怕死的,他不想最后的时候,仍然得不到她的一句话,可是是什么样的一句话,他也不知道,或许只是一句“师父,我回来了”即便这已经貌似奢求。河沿儿边上的垂柳已经是青绿嫩色,只是深吸口气就能闻到淡淡的叶子香气,还有让他魂牵梦绕,在心里反复怀念的淡若尘烟的绿萼芬芳……
“泰芗!”楚烨惊醒,却发觉自己已身在一间别致的小室中,他来到屋外,这是个别院,院中间是座假山立于池中,几尾锦鲤悠游其中,好不自在。
“醒了?”
“聂神医?”楚烨见到来人很是讶然,聂酉轩不是去了吉丽么,怎么会在此出现?
聂酉轩呵呵笑着拍他的肩,“世事无常双变幻,真是料想不到啊,料想不到啊……”
楚烨很是迷惑,聂酉轩对他向来是冷言冷语,绝无半点友善的,可现下这种诡异的状况倒真让他有些头皮发麻了,于是他告辞,“多谢聂神医相救,楚烨尚还有事,不便多做……”
“不必谢我,不是我救的你。”聂酉轩正说着,一位着浅草绿绸褂墨绿底衣的俊秀青年端着铜盘向他们走过来,“先把药喝了再说罢。”
楚烨接过药碗,仰头喝下。聂酉轩的药足应了良药苦口的古语,苦极,却也真真有用。
“呵呵,小伊啊,你说他喝药的劲儿,是不是和他也很像啊。”聂酉轩似乎很开心,对身旁的爱徒打趣说。
尤伊颔首,笑容温和,“是有几分相像。”
“哪里几分,是十足的像啊。尤其是那眉眼,你瞅瞅……”
“师父一说,越发相像了。”
尤伊随声附和着,楚烨看着他们师徒你言我语地视他于无物,又句句以他为题,不由得心生不快。
“你看你看,连这脾气都是一样,急得都让别人不知道。”聂酉轩一把拉住楚烨胳膊,“今儿说什么也不能放你走,跟我喝上两盅再说。”
“你不让他走,怕轩辕家的人会找翻了尚京城。”粗嘎的声音在半月门处响着。
楚烨猛地回头,一位皂衣书生手执药箱,满面冰霜地从他身边走过,把药箱交给聂酉轩。“呵呵,这才是你的恩人哪。”聂酉轩笑道,点看着几味药材,不住称好。
楚烨细细端看这书生,忽地发觉他这面皮是假的,蜡黄的脸色与鬓发相接处的润白大相径庭,心中狂澜突起,他只觉心里突突跳个不停,直有些口干舌燥,“这位是……”
“过路人。”书生待人冷冰冰的,交了药箱便要拂袖而去,楚烨一把扯住他,惹得书生愠怒相视,“放手。”
楚烨摇头再摇头,“不放!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人独去的!”他像是被人遗弃的孤子,万千人海中寻得了至亲,再也不敢放手。楚烨说着极快地出手,一把就抓下书生的假面皮,而自己的指甲也划伤了他的脸颊,带出淡淡血痕。
“你……”楚烨说不出一句话,只得僵在那里,一时院中只听得池中锦鲤吐水的泡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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