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台

作者:蒋胜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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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家有女(一)


      察割之乱,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但这场变乱带来的后遗症,却远远未完。
      这一年的春天,依旧如寻常那些年份一样,冰雪消融,春芽新吐。冬捺钵以后,刚回到上京城的权贵们,就在准备着跟随皇帝去春捺钵的名单了。
      有人去春捺钵,是为了维持权力场中的份额,而有些人天生就不必考虑这些事,而活得更随心所欲。
      上京皇城的一个庭院中,窗前垂柳嫩芽初绽,一个红衣少女站在书房的窗前,跺脚问室内的中年男人:“那么,后来呢?”
      北府宰相萧思温悠悠地喝了口茶,问:“什么后来?”
      这少女正是萧思温幼女,名叫燕燕,闻声急了,问他:“祥古山事变后来怎么样了?”
      萧思温方才也是因为有些空闲,被小女儿缠着问个不休,所以也说了些往事,此时就有些倦意,就说:“后来的事,不就这样了?先皇去了,今上继位,割察伏诛,还有什么?”
      燕燕却不满意,又扑到萧思温案前:“察割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是今上继位,察割那时候不是把所有人都控制住了吗?还有,小皇子是怎么被找到的?为什么今上不继续推行旧制了?”
      萧思温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疼,他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个小女儿从来就是喜欢问上无数个“为什么”,且不满意不罢休的人,刚才却又第一百次的惑于这个小丫头一声甜甜地“爹爹你什么都知道”的奉承,再加上那双可爱的大眼睛充满信赖地看着他,便不知不觉什么都依从了。
      好吧,从燕燕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她就知道如何能够用这样的神情支使老父亲去满足她的要求了。天底下任何爱女儿的父亲,都会在爱女的面前投降,这没什么。反正从小到大,燕燕这样可爱的表情使出来,几乎在任何人面前,都没有收到过多少拒绝的。
      若不是她的问题过于敏感,他也愿意回答她啊,只是——他叹了口气,避重就轻道:“我当日听到风声就逃出去了,后来是国不可无君,于是屋质大王提议,由众人公议,推举寿安王继位,察割自知众叛亲离,不得已归降,被先皇的弟弟娄国所杀。”
      燕燕却不满意,反问:“娄国是先皇的弟弟,也是嫡出,他为什么不继位,反而是寿安王继位?”
      萧思温瞪了她一眼:“你还小,这种皇家之事,不必多问。”
      燕燕嘟起了嘴:“爹爹好没意思,从小就告诉我们说要知道皇家之事,要多学习多知道,现在倒说我还小,皇家之事不必多问,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萧思温被她说得有些狼狈起来,萧家是后族,萧家女儿自幼培养便是以后妃为目标的教养,不但从小学习各种文化礼制,骑射用兵等知识,皇家之事,更是从小就有的常识教育。萧思温正想用别的话岔过去,书房的门开了,他的长女萧胡辇走进来,用力瞪了燕燕一眼,斥道:“爹爹今天一堆的公事,你进来闹腾了半天,还不够?快跟我出去。”说着半拉半劝地将燕燕拉了出去。
      萧思温见她俩姐妹走了,方抹了把汗,每次燕燕闹腾的时候,总得长女胡辇出来,才能够镇压得了这个小魔星。
      胡辇故意阴着脸,拉着燕燕一路出去了。燕燕走了两步,回过神来拉着胡辇的手摇晃着撒娇道:“大姐,我还有话没问完呢。”
      胡辇对她的免疫力可比萧思温强多了,斩钉截铁地说:“能回答你的,爹爹自然会回答你。不回答你的,就是不能说的。”
      燕燕愣住了,没想到竟然在一向温柔讲理姐姐口中,听到了这种类似“不讲理”的回答,气得跺脚:“大姐你不讲理。”
      胡辇却微微一笑,看着燕燕的眼神,似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表情透露出的回答却是‘我就是不讲理了你能怎么着”,从小到大燕燕就知道,一旦胡辇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再耍乖撒娇也是没用,耍赖闹腾更是无效。想了想,她还是退而求其次问道:“大姐,我还是想问——”
      胡辇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这孩子声东击西的小把戏,她可不会上当。
      燕燕见状忙举手表白:“我不是问那个,我是问别的……”
      胡辇瞪着她,试图让她明白最好不要纠缠太久:“问什么?”
      燕燕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连忙知机地改了:“问……我想问,为什么撒葛只姑姑有谥号,甄皇后没有谥号?”
      胡辇听了这话,也怔住了,好半日才道:“你怎么会问这个?”
      燕燕眨巴眨巴眼睛:“因为我奇怪啊。”
      胡辇看了看燕燕,却不回答,反问:“你觉得为什么她没有谥号,这些年来,也没有人提起她来?”
      燕燕想了想,犹豫地说:“是不是……因为她不是后族,因为她是汉女啊?”
      胡辇出乎意料地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不完全是。”
      这一刻,她有一丝恍惚,忽然想起当年自己随母亲燕国长公主入宫见到两位皇后时的情景,那时候她也不过五六岁,许多事都不记得了,但唯有与甄后的那次见面,至今难忘。
      美丽、高贵、优雅、睿智,她第一次感觉这些词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她温柔体贴、她无所不知,哪怕她当时只是一个小小孩童,哪怕当时甄后正与别人在说话,哪怕她在甄后的宫中呆了不到一刻钟,就被宫人们领出去玩了,可她仍然感觉到她没有被忽视,甄后哪怕在百忙中也会冲着她微笑,关注着她的情绪。而不是像素日母亲惯常领她去的那些贵妇府第中那样被当成小孩忽视,虽然在那些地方,她也曾经被一群贵妇人围着夸耀赞美奉承,可那些人说话的时候,眼神是在她母亲身上的。
      或许甄后永远也不知道,多年以后,那个小女孩仍然记得当年那仅仅一刻钟远远望着她的情景。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会不由自主地模仿着她的一举一动。
      但是……
      胡辇收回心神来,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妹妹,下意识地道:“因为……她是个异类。”
      “异类,什么异类?”燕燕不解地问。
      胡辇看着天真的妹妹:“异类,就是跟大家不一样。”不管是她的衣着言谈举止,那种被许多契丹贵妇口中所不喜欢但自己私底下暗暗模仿的“南蛮子味”;还是她让世宗皇帝为她神魂颠倒因此不惜违制的行为,还是把世宗皇帝推行汉化的事情迁怒到她的身上等原因,甄后在大部份的契丹贵族眼中,都是异类。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纵然契丹女人上马能骑射,管理部族也是一把好手,可是这样积极插手政局的变动,甚至改换制度的事情,还是她们素日想象不能的。
      燕燕问:“怎么不一样了?”
      胡辇道:“这却不是三言两语能说的……”当下拉着她坐在回廊上,细细地将甄皇后的事说了一遍,又将立国以来,萧家女为后妃的许多旧事亦细细剖析。尽管后者作为家族史,本就是燕燕小时候的功课了,可是小时候她听到的事情,要简略得多,而且那时候她还小,许多事听过也就忘记了许多。此刻听着那些似乎是老生常谈的“常识”,在姐姐的口中,又多了一重新意。尤其是关于她们的姑祖母应天皇后述律平的许多旧事,更让她陷入了沉思。
      胡辇说完,见妹妹托着腮,煞有介事地沉思着,不由好笑,推了推她说:“你又在想什么呢?”
      燕燕回过神来,看着姐姐,忽然说:“大姐,其实你不觉得,老太后她也是个异类吗?”
      胡辇怔了一怔,道:“胡说,老太后辅佐太祖太宗开国建功,是贤妻良母,而且顺应旧俗,得部族拥戴,如何会是异类?”
      燕燕却数着手指头说:“说什么老太后不喜欢人皇王喜欢汉学,所以让部族改推太宗,可是太祖阿保机手底下好几个汉官都是老太后推荐的啊。而且现在许多汉化的举措都是太宗皇帝继位的时候干的,其实老太后还是推上了一个喜汉学重汉制的皇帝啊。而且我觉得,老太后对太宗也不见得多少偏爱啊,他们不是经常意见不合吗?太宗南下,老太后不是很生气吗?”
      胡辇怔了一怔,一时回答不出来,反问:“你这孩子,这些话是从哪里想出来的?”
      燕燕不悦地:“哼,姐姐看不起人,难道我不能自己想出来的吗?其实老太后杀诸弟,给太祖出主意灭七部首领,推荐汉官,在太祖死后又大杀各部族长,哪一点顺应旧俗,哪一点对部族手软过?她不依太祖遗诏废东丹王改立太宗,逼得东丹王死在外邦……”
      胡辇急得捂住她的嘴:“你这小祖宗,怎么什么都敢往外说?咱们家的人,怎么可以非议老太后呢?要叫族里其他人听到,非得打你一顿不可。”
      燕燕拉开胡辇的手,不服地说:“我哪里非议老太后了,再说,以老太后的为人,就算她活着,也不怕人非议。”
      胡辇恼了:“你不怕,我怕。”
      燕燕诧异,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姐姐,未曾想姐姐竟也有怕的东西:“你怕什么?”
      胡辇拉着脸说:“我怕你胡说八道,连累到爹爹和家族。”
      燕燕扑噗一声笑了:“我们家是后族,怕什么连累。”
      胡辇看着这胆大包天不知愁的傻孩子只觉得头疼万分:“我们虽是后族,可后族却不止我们这一房。你可知道,如今主上多疑好杀,便纵然是皇族后族,死在他刀下的也已经不少人了。那年闹出投南朝的案子,太尉耶律忽古质处死,国舅政事令萧眉古得被杀,你那时候虽小,但我也曾经告诉过你的。”
      燕燕不在乎地说:“那不是他刚继位的时候心里发虚吗?自阿保机开国以来,哪次更换皇位不杀人。等坐稳了皇位,他才不会这么傻继续结仇呢。如今这几年,不是杀得少了吗?再说,如今谁不在背后说他,他天天喝酒睡觉,累得爹爹每天帮他处理政事,难道他不清楚?爹爹又不谋反,又不南投,他要再乱处分爹爹,谁还会给他干活啊。”
      胡辇瞪着燕燕,只觉得这个妹妹越来越难管了,若不是眼前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真恨不得如小时候一般把她揪过来打一顿屁股再说。萧家是后族,女儿多半是匹配王室,不是嫁给皇帝便是嫁给诸王,因此上从小文能管理部族,武能统兵打仗,都是应有的教育。可惜这样的教育落在燕燕身上简直是灾难,学好了武艺的后果就是让她增加了上房揭瓦惹事生非的本事;学好了汉家典籍的结果就是让她歪理多多,父姐对她越来越难教。
      胡辇只能如之前数次的结果一样转身就走:“不管你歪理多少,反正这样的话,我不许你出去讲,若是让我听到,便让爹爹禁你的足,不让你去春捺钵。”
      眼见胡辇背影怒气冲冲地走了,燕燕只能徒然在她身后跳脚:“哎,大姐你不讲理,从小你不是说我跟我讲道理的吗,不能讲不过我就耍蛮横。”
      胡辇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就耍蛮横了又怎么样,就凭我是你大姐。”
      燕燕看着胡辇的身影拐过回廊已经出了院子,再叫也是无用了,气得跺了跺脚,追出院子。胡辇自然不会留在原地等她,而她自然也是没有胆子去胡辇的院子里打断她管理家中事务的时间。
      这时候却见另一个黄衣少女奔了过来,叫道:“燕燕,燕燕,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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