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无格

　　泽尻家楼下隔三差五就有一位瘦小的女生出现，站在大楼门口安静地按一次门铃，然后等人应门。

　　有时泽尻小姐在家，门卫可以看见她从电梯跑出来开门，然后笑得灿烂地将那女生拉进去。直到第二天清晨女生才会在上班高峰前一个小时推开大楼安保门出去。
　　但更多时候泽尻小姐并不在，那女生按一次门铃后便会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等上十多分钟。即使有人从大楼进进出出，她也不会随着人进去，而是在等待结束后一个人淡然地离开。

　　这是小区门卫从半年前就已经渐渐习惯的事情。

　　那位女生每次都带着口罩，以至于门卫总是不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不过仅是从唯一露出来的眼睛看去，门卫也不得不承认这女生不可能是姿色平平之人。

　　或许是心疼女生多次拜访泽尻小姐却扑空，又或许是怜惜女生静立在门前乖巧等待的背影，更或许只是不想泽尻小姐和女生有太多错过，反正在某天泽尻小姐跟自己礼貌打招呼时，门卫鬼使神差地就将女生这半年来不为泽尻所知的举动告诉了当事人。
　　门卫记得平日连走路都潇潇洒洒的泽尻小姐在那天脚步出现了不自然的停滞。

　　“嗯，知道了，谢谢您告诉我。”
　　短暂的沉默，随后泽尻笑着朝他点点头，又恢复了平常的步伐进入大楼。

　　那天之后的第二天，女生又出现在楼底。

　　早晨就看见泽尻小姐离开未归的门卫于心不忍，走上前想劝那女生不用白来一趟。

　　结果女生从兜里掏出来的门卡硬生生把门卫迈出去的步子又逼退回去。

　　似乎是犹豫了几秒，女生将卡扫过门锁，一言不发地走进大楼。

　　从那天起，门卫先生再也没见过那个在楼下安静等待的单薄背影。
　　同时，泽尻小姐家的灯即使泽尻妈妈不在，每晚亮起来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

　　是好事呢。
　　门卫先生欣慰的笑笑，转身走回保安亭继续去听赌马的结果。

　　而在那亮灯次数开始频繁的公寓里，泽尻正捧着杯自己调好的Whisky悠哉游哉地看着录下来的片子。
　　片尾曲的英文歌词和剧中古风浓厚的念白混合在一起，有种奇妙的协调。

　　“演得不错嘛，现在看也不会腻呢，怎么一到这里你就是不跟我一起看？”
　　她略有点粗的嗓音带着表扬的调子，随意念叨的模样如同在自言自语。

　　“吐血的样子好丑，会损人气。”
　　辨识度极高的声音在客厅一角响起，渡边应了泽尻抛出来的话，清瘦的背影却依旧蹲在原地，修长手指在缭绕的雾气中慢悠悠画着圈，没有转过身来。

　　“我倒是觉得不错。”
　　把视线看向角落里那个盯着烟雾器的身影，泽尻嘴角轻佻地勾起，也不管那人是否在听，继续说着。
　　“盯那机器看那么久，机器好看？”

　　正在跟泽尻新买的烟雾器玩得愉快的渡边后背明显一僵，沉默半晌后才听得见闷呼呼的一句小声回应。
　　“你好看。”

　　“嗯？说什么？再说一次。”
　　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歪了下头，沢尻的语调里尽是轻佻。

　　不理睬对方的逗弄，从烟雾器的吸引力中抽离开，渡边站起身，朝沙发上那位一边抱着布丁狗靠枕一边拿着杯酒且笑得明艳的女人走去。
　　轻车熟路地在沙发一头坐下，渡边还带着木地板冷凉气息的脚抵到泽尻赤着的不安分趾头，暖意慢慢从两人碰触的脚尖延伸出来。

　　习惯性地用自己暖和的脚把对方微凉的足部包裹住，泽尻因为突如其来的凉意微微起了下鸡皮疙瘩。
　　“光着脚走总是不穿袜子，次次都冻我，跟个小孩子似的……”渡边无声贴近的动作似乎让沢尻心情好了不少，她面上挂着开心的笑，一面压住渡边想要躲开的脚，一面又接着逗她。
　　“这新的烟雾器有什么好看的？”

　　“因为是你发消息催我过来看的……”
　　不好好看看的话你不就白高兴一场了。
　　手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渡边将略显不好意思的半截话塞回肚子里。她羞于去问忙着工作的泽尻从哪里得知自己喜欢烟雾的信息，只好避开对面女人艳丽的笑容看向电视。

　　宽大的屏幕里，已经播放完毕而自动暂停的《大奥》画面正静止在最后一幕，美代风华绝艳的容颜就那样漂亮的定格在渡边眼前。

　　本想躲开泽尻戏弄的眼神，结果屏幕里也是同一张脸。
　　渡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说起来，这是你第一次演死人吧。”
　　目光跟随渡边动作而看向电视，泽尻把杯底最后一口酒喝完，眼睛还停留在银幕里，口里的话却又随意得像是与剧情无关。

　　习以为常地把泽尻手里的空杯接过来放到对方碰不到的地方，渡边轻轻地”嗯”了一声，探过身，顺手把茶几上的酒瓶也收了下去。

　　“我可是死过太多次了呢，是前辈哟。”
　　嘟嘟嘴对渡边不许自己再喝的沉默动作表示不满，泽尻口里顺溜接话，带着丝如同炫耀般的口气。

　　本来低头整理酒瓶的渡边也抬起眼来，看着女人慵懒妖娆的笑脸，拿着瓶口的手就忘了松开。

　　泽尻说的没错，她确实死过太多次了。
　　《一公升的眼泪》里的亚也死去，《甲贺忍法帖》里的萤火死去，《太阳之歌》里的雨音薰死去，《关于恶女》中的富小路死去……

　　然后泽尻的名字就活了过来，活得夺目，活得难以让人忽视。
　　因为死而出名的，不只有梵高，还有经常饰演注定死亡且凄美角色的泽尻绘里香。

　　可之后，泽尻绘里香这个活起来的名字却又死去。
　　在大红大紫之后的销声匿迹，如同一瞬间就在屏幕中被埋葬，成为一条连是否翻身都不会引人注目的鱼。

　　“演死人也不错啊，睁开眼听到导演喊CUT就会发现自己还活着，挺好玩的。”

　　泽尻的这句感叹本没什么意思，可配着她这个人的脸，渡边又觉得有意思多了。
　　或者说，在渡边的眼里，泽尻怎么样都有意思极了。

　　就像被导演喊完CUT之后睁开眼，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不可能再活过来的时候，她又出现。
　　泽尻又一次活过来。
　　而这一次，无关姓名。

　　只因她这一个人。
　　只因她满身的才华与天赋让人们无法忍心舍弃她。

　　渡边看着自己面前这女人自信的嘴角，心底微动。

　　“我不会死。”

　　清亮好听的声线递到泽尻耳里，她略有点惊讶地看去，对上渡边淡定从容却又透着坚毅的目光。
　　那副泽尻在多个夜晚都会忍不住深深凝视的清秀面庞上，是冷静而不见一分动摇的柔和笑色。

　　“现在的我还没那个资格，还不能死。”
　　嘴角轻启，镇静的话跟可爱的脸庞形成反差，倒有了一种凛然洒脱的姿态。泽尻盯着那人的眼睛看，里面不见半丝慌乱紧张。

　　死了能活过来，需要天赋，或者作品。
　　这些，她没有。
　　这些，她还没有。

　　所以她不能就这样死去。

　　“我要继续活下去，还要好好陪着你。”

　　若是什么都没有完成就放弃，以现在的渡边麻友而言，那连被称为“死去”的资格都没有。

　　她明白，自己没资格死。
　　至少现在的她，死了就是彻底死了，不可能活过来。

　　这样不负责任且半途而废的事情，单是她自己就不会允许，而不仅仅关于沢尻。

　　愣了半晌的泽尻回过神来，摆出个前辈的模样打趣，缓解开一时间有点凝固的气氛。
　　“明明是个孩子，干嘛看那么明白。”

　　渡边也在沢尻的声音里反应过来，有点局促地别开直视对方的眼睛，低下头接着把空酒瓶放好。她侧脸上红通通的耳朵落在沢尻眼里，烫暖了看着的人的胸口。
　　一边嘴角弯起笑意，一边盯着渡边害羞躲避的模样，沢尻饶有兴趣地像在看一副有趣的画。

　　理性。
　　沢尻一直喜欢理性的人。
　　21岁时的她，喜欢理性，自己却是个极易冲动的人，于是觉得理性之人的成熟感一直很帅气。
　　如今29岁的她，仍然喜欢理性，但或许是因为看的人、见的事太多，反倒又多了一分对天真单纯的偏爱。

　　而在她怀着这些矛盾喜好的年纪时，渡边麻友便出现在她面前。
　　每次想起初见面时渡边有礼又紧张的样子和辨识度极高的好听声音，沢尻都会忍不住笑。
　　在之后偷偷去买了对方所在组合的演唱会DVD来看，看见那人或可爱精怪、或帅气利落的身姿时，沢尻才觉得这家伙或许并不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柔弱易碎。

　　沢尻记得第二次见到渡边麻友是庆功宴上。

　　长相乖巧的小偶像不胜酒力，沾了点酒后没有了平日谨慎恭敬的样子，虽然脊梁依旧习惯性坐得笔直，但还是有了些微懒散之意。她安静坐在沢尻身边，一手放在桌上杵着脸，对正在讲冷笑话的林徹监督和笑得开心的众人小声嘀咕了句。

　　“哪里好笑？”

　　当时听得百无聊赖昏昏欲睡的沢尻听到身边人的小声嘟囔，略带讶异的转头看去，入眼的是那人一脸毫无防备的清朗笑容。

　　撒酒疯？

　　看着对方完全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的软绵模样，沢尻不知为何心底泛软，像是看到了极有趣又可爱的小动物。于是在众人笑过之后沢尻一个人突兀地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搞得一桌人莫名其妙。

　　那次之后林徹监督时不时会打趣说沢尻反射弧长，听笑话都会反应慢一拍，还说这可能是优秀□□的必备能力，所以演戏念咒时完全不会笑场。
　　也是那次之后，渡边麻友再也躲不开沢尻一次次有意又故意的劝酒。

　　那是沢尻第一次对渡边心动的时候，因为这人身上的理性与单纯交织而出的特别感让她在刹那间移不开眼。
　　当时她觉得自己是发神经了，居然会在一个小女生身上看到理性这种词，而且还觉得理性和可爱搭在一起很好，后来想想又感到这一切并不冲突。

　　对自己的前路看得清楚明白，对周遭的严酷坎坷淡然处之，却依旧像个孩子一样跟一个新烟雾器玩得不亦乐乎，偶尔还会犯个蠢。
　　这样的人，即使她悄悄买了一堆布丁狗周边塞在自己家里，沢尻也是完全乐于容忍的。

　　那样干净坦率的笑容，有时候真的不想给别人见到，但有时候又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如此独特。

　　一面想着那场庆功宴上从自己笑过之后就脸红了全程的渡边，一面看着眼前这人侧过身去拿桌上的饮料，沢尻嘴角笑意几乎要成泛滥的趋势。

　　果不其然，心不在焉地接连喝了将近半杯之后，渡边才眨眨眼看向对面的人，两颗小门牙因为张开嘴巴而不听话的露出来，可爱的像只小猫，惹得沢尻又忍不住想笑。

　　小猫呆呼呼地看着沢尻，然后用略带无辜地声线说道。
　　“你又放东西在里面。”

　　“你不是喝得很高兴吗？”
　　沢尻满意地看着她惊讶的表情，巴掌脸上几乎要装不下她计划成功的开心笑容。见渡边拿着个杯子不知该不该喝完的样子，她软了口气，半哄半逗地说：”好，对不起，下次不放这么烈的酒了。”

　　本是安抚性的一句话，不知触到了小家伙的哪条神经，默默盯着杯子看了会，一仰头，还残留的半杯酒便全部被喝了个干干净净。

　　“喂！会醉的！”
　　这下倒吓到了沢尻，急忙忙从沙发一头探身去抢另一头渡边手里的杯子。她一时图好玩，放的度数较高，按渡边那连饭都装不下几口还时不时犯胃病的小肚子，这一杯下去万一喝出问题来可就不好了。
　　这么思虑着，伸手过去的动作又急了些。

　　但可能是沙发太小，又可能是互相交叠的双脚没来得及抽开，本只是探身过去的沢尻却一个重心不稳，然后结结实实地栽进了渡边怀里。又借着重力惯性，两个人一上一下就这样倒在了沙发上。

　　空空的杯子落到毛绒地毯又滚到一边的木地板上，发出咕噜噜的沉闷声音，在瞬间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显得尤其明显。

　　沢尻妈妈特意为女儿挑选的柔软沙发上，两副交叠的身体如同蜡像般凝固着。

　　沢尻看着身下眼神开始有点散漫的渡边，心忽然间跳得飞快。
　　不是没有这样近距离看过渡边，也不是没有趁渡边醉酒时胡来，但今天这人自下而上看着自己的淡定眼神，总让沢尻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不准去买我的周边杯子。”
　　渡边清淡的嗓音一字一字落在沢尻耳里，带着点微醺的呢喃尾音，意外地迷离蛊惑。

　　“凭什么？”
　　向来直接的沢尻自然不愿意，刚才被渡边一不小心滚到地上的杯子可是她在工作之余拜托朋友帮忙买来的，为此还欠了对方一次酒，杯子的主人居然还敢嫌弃。

　　“又不是见不到真人……”
　　渡边后面的话沢尻没有听清，在身下人略显别扭的声音里，沢尻想笑一下她的嘴就这样被对方用唇轻柔地堵住。

　　还带着点饮料的甜味和酒气的唇凉凉的，轻轻贴到自己嘴边时如同果冻清凉而柔软，有小巧调皮的舌拨开唇瓣滑进来，口里便钻进那人的清爽气息。
　　鼻尖闻到她唇瓣上的微辣酒味，混和着她唇彩上的水果甜腻，成熟与少女的旖旎风情一丝不落地侵占了沢尻的所有感官。

　　一半孩童一半大人。
　　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么个形容，沢尻嘴角笑了笑，安心地闭上眼睛，任由身下的人对自己温柔而小心地摘取。

　　而沢尻闭眼坏笑的样子也点点滴滴落进了渡边微阖的眼里。

　　早就看见这人偷偷往自己饮料里倒酒，还一边调酒一边故作掩饰地咳咳了几声，可偏偏自己就是没有出声揭穿她。不止今天这一次，之前的每一次，渡边都没有去打断沢尻这乐此不彼的幼稚游戏。
　　可能自己根本就没想去打断她吧。

　　大人模样，小孩心性。
　　小巧柔软的舌头含住身上人粉嫩的耳朵，渡边想起那次庆功宴上沢尻顽皮的样子，胸口心跳又加剧几分。她一面将手顺着身上人紧致的肌肤滑下去，一面放任那人对自己锁骨的轻轻啃咬。

　　“渡边麻友。”
　　“嗯？”

　　发丝缠绕之间，渡边耳边听到泽尻在断断续续的喘息中吐出一句命令般的话来。

　　“我不管你有没有资格，你都要给我好好活着。”

　　强硬的语气努力控制着不要溢出口的□□，以至于听起来倒有小孩子赌气的味道。

　　这个人还真是在意呢。
　　心底漫开暖意，嘴角便自然地翘起来，用最安心的腔调回答着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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