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南国

　　那一场风月旧事，于她而言，如同上辈子的黄粱一梦。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那么多关于爱情的诗词里，她独爱这句，她想或许和她的名字有关。
　　她叫红豆。她的娘亲当年生她的时候，锅里正煮着一锅红豆粥，水比米多。见是个女孩，便顺手取了个红豆。这对于村里的女孩子是极为平常的事，村里的春花翠花多了去了。可红豆，却只有她一个。
　　她的娘亲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红豆这个名字对她意味着什么，因为这个名字，她不曾怨恨永远吃不饱的一日三餐，永远带着补丁的衣服，永远只能在别的小朋友手上看见的糖果和玩具。从小到大，她没有感叹过这些所谓的命运的不公，因为她知道，她与这世上最浪漫的事物分享着同样的名字，这简直就是最美好的事情，于她小小的一生而言，足矣。
　　更何况，在她的生命里，还有一个与红豆这个名字同样重要的存在，秦青，她的青哥哥，她一切少女情愫的起点和终点，她无数梦回里的拥抱和背影，她的期盼与黎明，她的不舍和黑夜。
　　秦青在她心里就是生命另外半边天的晴朗。只有他，能在结着露珠的晨曦为她送一束花，能在夕阳遍地的黄昏给她背诵那些美得如梦如幻如烟的诗句。是他，一笔一笔地教会她写出自己的名字，给她温柔地讲述她名字的美丽典故。她的青哥哥，眼神就像村头那条蜿蜒小溪里的溪水，她能在里面看见鱼的摇曳。
　　青梅竹马，这也是他教给她的。那一个黄昏，他牵着她的手，缓慢地，真诚地，坚定地在她手心刻划出这四个字，然后缓慢地，真诚地，坚定地告诉她，他们是一定要在一起的，这世上没人能像他这样珍惜爱护她，也没人能如她这样让他想用尽一切去珍惜爱护。他对她承诺，他要用状元夫人的聘礼娶她过门。那一天的黄昏，恍如梦境。
　　她一直都知道，他不安于平凡。他的满腹经纶，是要用来指点江山，一展宏图的。他是所有人心中的天之骄子，状元的头衔，于他而言，不过是路边的石子，俯身即拾。这一点，她从不怀疑。
　　他说他要去参加科举了，他要去把状元拿回来当聘礼，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眼睛晶晶亮亮的，星光一样好看。她笑着看他，让他放心去，说自己会等他，等他的十里红妆。
　　他走的那天，她送给他一首词，是她的第一首。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这首词，就是她的心意。
　　她把词放在香囊里，让他转身再看，然后，她目送他消失在绿影之中，如同以往的个个黄昏那样。
　　后来的一切被命运的轨道安稳地纳入臂弯中，他顺利无波地拔得头筹，夺得状元。
　　再后来，也是顺其自然。像那些戏词里的新科状元郎的故事一样，她成了他寒窗苦读里一抹若隐若现的剪影，成了浮云，成了晨露。
　　而他，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新嫁娘当然不是她。他要娶的那个女子，可以什么都没有，没有他和她的清晨与黄昏，没有他和她的诗词与花香，没有他和她的青梅竹马，只要有权力地位，那些回忆，可以和她一样，风过无痕。
　　消息传来时，她正在品读一首她一直学不会的诗：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多好的词，她想，她不能贪心要三愿，一愿就够了，只要郎君千岁就够了。
　　她早有预感，生命是对等的发展史，她有了他们的过去，便不能笃定拥有他们的未来。她仍然爱他，所以舍不得他为难。她想要的，他给过她，而他想要的，她给不起，便不能成为他追寻的障碍。
　　她确实感动于那一句承诺，可是并没有赖以为生。对她而言，生命里出现的暖阳与清泉都是他给的，这些东西，才让她有枝可依。
　　她托人给他带了一个香囊，里面装了三颗红豆。
　　因红豆起。便以红豆终。
　　她要他好好生活，康健福乐，花好月圆。他们之间，如果可以，她真心希望他真正把她当成剪影，过往种种，皆是浮生一梦。只是这一生，她不会再写词。
　　词源已涸，词从何起。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又是一个关于红豆的故事，一如既往地让她沉醉。太阳落下好久了，如水的夜色慢慢席上她的身体，她仿似又做了那个梦，那个真实又飘渺的梦。
　　“红豆。”熟悉的声音伴着夜色而来。
　　“青哥哥，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她回神，看着那个些许模糊的身影渐渐走近。
　　“朝中无事，便早些回来了。夜色渐起，你怎么还在外面，不怕着凉吗”他语气带着无奈的责怪。
　　“无事，我想看着你回家。青哥哥，今日我好像又做了那个梦。”
　　“你呀，就是爱胡思乱想，既是个梦，何必多虑，走，我们回家。”他语气自然，走上前来牵着她的手走进屋子。
　　他回头，看见院子里的相思树，又是一年花开时分。胸口处的香囊如旧，现今回想起那一段残忍的往事，他便深深觉得，那一壶‘千日忘’总算求得及时。毕竟，朝廷的斗争，不能让红豆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既然红豆把它当成一场梦，那么它就是一场不该发生的噩梦。千日忘，千日忘，忘实忘虚，忘真忘假，忘昨日，忘今生，忘眼前，忘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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