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百鬼铺

　　这大半个月来，小火感觉清静多了，身轻如燕，没事就在梅下煮酒，看看雪莲。

　　天晴了好几日，吕小火去外边把晒的鱼取回来，落金给她的鱼很好，肉嫩鲜美，只是实在有点多了，于是便挂起来晒成了鱼干。铺子门上那两只铃铛又在有意无意地碰撞，“笨蛋，笨蛋。”

　　“闭嘴。”吕小火蹲在门口一个火堆边拆着穿鱼的铁丝，听到这瞪了那铃铛一眼，“胡乱说话，这哪儿来的笨蛋？”

　　那铃铛依然很欢快地跳动着，“笨蛋，笨蛋，好多笨蛋……”

　　“你再瞎说小心我把你炖了……”她扬扬手中被烧黑了一截的铁丝，想威慑一下对方，却听见背后一个声音。

　　“阁下可是吕姑娘？”吕小火转身，只见身后站着好几个白服男子，为首的那个人年近天命，却依然气宇轩昂，他额头眼边的皱纹被这风霜一凛似乎更加深刻，眼里含着一丝愁绪。

　　“我是。”

　　“我叫百里缺，是百里璃的父亲。小璃病重，还请姑娘施以援手一救。”

　　小火回过头去，“百里大人，小火不是大夫，况且不知病因，我如何能救？”就算是她能救，也不想救那割人面皮的幕后黑手。

　　“姑娘，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话毕，他身后的男子纷纷往前走上来，推开刀鞘。

　　吕小火看看那些银晃晃的刀身，再看看手里不成形的铁丝，虽然不情愿，但也只能低头踢黑了火堆，“好。”

　　一行人车马狂奔，不到一个时辰便赶到了百里府。吕小火差点认不出眼前的人来，只见一个角落里，百里璃被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就连眼睛也蒙上了。

　　“小璃，爹爹将人给你请来了。”百里璃听着，这才有了些响动。

　　“百里小姐，可否将挡住眼睛的布拉开？”

　　迟疑许久，她将眼睛前面的布解下，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睛。吕小火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后向着百里缺摇了摇头，“你为何要戴这张皮，别人的样貌就这般好么？”

　　“我……”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姑娘有所不知，”百里缺道，“阿璃出生时，有妖怪夜袭府邸，魔火灼伤了她的脸。我为了治她的伤跑遍大江南北，最终在她十四岁的时候找到了一张与她十分相近的脸皮，于是便请名医将它给阿璃补上。可是旧病虽好，心病难医，阿璃自此以后就热衷找各种皮囊，其中就包括从姑娘那拿到的这一副。花魅皮我府上也不是没有，可是为何阿璃这次却变成这样了呢？”

　　“花魅皮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皮囊，可是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一种皮囊，但凡凡人戴了，每三日必须在药水里浸泡三个时辰。否则妖气倾体，必然吸食人体元气。这只花魅的修行至少三百年，我捡到它的时候，它虽身死，可是灵体却还有意识。若是要佩戴，药水里定要加上桃木，三七，还有雪莲，与寻常的花魅皮不同。小璃小姐的品囊现在已经被这只皮占据了。应对并无良策。”

　　“老夫就这么一个女儿，我求求你，帮我救救她吧。”百里缺道，“日后姑娘要是有什么难处，都可以找我百里家……”

　　“百里大人，您是一位好父亲。”吕小火虽然觉得百里璃咎由自取，但是百里缺却让她生出一丝同情，“现在司马小姐看上去是如同四十岁妇人，倒还尚可，有一方法可以维持小姐容颜在二十年内依旧如此。”

　　“只能维持在四十岁？”

　　“是。”

　　“姑娘请说。”总比一直老下去强，百里缺想。

　　“花魅本来是生于怨气，她想的是要占据小姐的皮囊重生。小姐若是越怨恨，便一定被侵蚀地越快。若是小姐能够淡然处之，辅以青要山上的荀草，身上没有怨气，那么花魅没有了生存的根本，自然也就不会再老去了。”

　　百里璃睁大了双眼，“不，不，我不信！不可能！我百里璃是凤京城最美的女子，怎么可能一直停在四十岁？！怎么可能？！”

　　说完，只见她便轰然倒地。

　　“小璃！”

　　“小姐！”

　　窗外的唐允之看到这一幕，暗叫一声不好，原想着还能靠她振兴唐家，但是如今看来，百里家折了长女，必定会在旁系中挑选一个继承人，怎么也轮不到他的头上了。而百里璃那个女人他了解得很，等她要死了，第一个要陪葬的估计就是自己。于是他收拾了包袱，翻墙往外跳了出去。

　　“公子，我们去哪里？”他的侍从问道。

　　“锁仙河。”

　　***

　　锁仙河的边上，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子。她面容白皙，柔嫩的手里拿着一只含苞待放的荷花，风将她的碎发吹乱，目光清冷，“公子今日怎么这么早？”

　　“锁仙，我决定了，同你在一起。”唐允之执起她的双手，定定道。

　　“你……说什么？”

　　“我说，我决定了，日后同你在一起。”

　　“同我在一起……”对方似乎苦笑道，“那百里小姐会放过我们吗？这世间哪里又会有我们的安身之所？”

　　“我不管如何，只要与你在一起，便一切都好。而且，你可知这世上真有百里璃不敢去的地方？”

　　“何处？”

　　唐允之指着河对面，“河对面便是她不敢去的地方。那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瘴气出没，杀人于无形，她惜命如金，自然是不敢去的。我唐家有法宝，可以免受其害，过去正好。”

　　“为何?这河对岸向来为人所惧，公子不曾去过，又怎知她不敢去？”

　　“谁说我没有去过的？锁仙，”唐允之神情骄傲，“我上月还与人在那谈了一笔生意。”

　　“……”女子的手有些颤抖，“公子可确定，你是上月在河上谈的生意？”

　　“那还有假？我唐允之过目不忘，你……锁仙，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河水被血一滴滴地染红。

　　唐允之被落金做成了好几把人皮扇子，开始分了小和妄幽一人一把，说是拍苍蝇一拍一个准，皮实，好用。后来她觉得那扇子丑得慌，就把它切成了一片一片炒了一碗菜端上了桌。

　　妄幽和小火膈应了好一会才说这东西膻得慌，将落金劝服了，把菜倒在了门口收剩菜的木桶里。

　　她的面皮尚未长好，但是忘忧伞似乎对她的愈合很有帮助，于是暂且便先借住在了铺子的井里。

　　吕小火伸手到井沿，一缕血色就缓缓爬上了她的手臂，她将手举起来，对着太阳，那红色就变成了一只雨燕的形状，“落金，你说，执迷不悟，该是执着，还是愚蠢？”

　　“是愚蠢。”后来落金对她说，“执迷不悟，就是蠢。”

　　而接下来的日子里，吕小火没有一日不在受折磨。

　　她的眼睛困得快要睁不开，左右肩膀处的粗绳快要勒近她的肉里，摇摇头给自己提神，然后张口道，“二十二桶，二十三桶……”

　　重重的木桶放下，吕小火好不容易直了直腰杆，阳光晒得刺眼睛，她喘息着，“妄幽，这已经是第二十三桶了，应该好了吧？”

　　院子的右边竹子长得好，他平躺在地上，周围刚化干净雪，露出一块长着枯草的地皮，他的袖子也跟小火一样卷起来，手放在头后面。阳光斑驳地洒在他地脸上，妄幽睁开一只眼睛，“啊，还早着呢，你要好好练功才能修出妖的丹元，变成真正的妖怪。”狐狸似乎在想事情，任由风把他的头发吹到脸上。

　　吕小火快断了气，双手平举着两大桶水在院子里跑圈。刹那间只觉得眼前五光十色，正要不管她往屋里走的妄幽的影子不知道有十几重，“二十七……二十……八……”

　　妄幽往回走的身影顿住，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走到吕小火的面前，让她放下手中的桶，“躺下。”

　　“哈？”吕小火一脸茫然，脑子也累得有些不好使了。但是她知道，虽然说今天这天气也不冷，可是她一身臭汗，这么躺在外面定是会感冒的。感冒了久治不好容易肺痨，肺痨之后容易死。不行不行，她不躺下。

　　妄幽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让人分不清他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躺下，怎么？怕了我？”

　　“你，你说躺下就躺下？”她多没有面子，“不躺。”

　　“唔，”妄幽唔了唔，然后抬起头，眼睛眯起，“咦？那是什么？”

　　吕小火没有防备，分神之时却只觉左肩一痛，妄幽十分没有人性地将她一掌推倒在一堆草垛之上。

　　然后妄幽整个人蹲下来，将她的袖子掀开，在她的手腕上用指甲划出一道伤口，“是个洗髓的好天气啊。”

　　半妖要成为真正的妖怪，需要洗髓。说白了，就是在修行的同时给自己定期放血，当作为人的心头血流干，而修炼又到了一定境界，自然可以成为一只如假包换的妖怪。洗髓是一个很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自己就会血干而死。所以每月的十五，妄幽都会守着自己，像自己守着那一院子草药一样，看着她洗髓。

　　血一点一点的渗进土里，随着血的流失，她身体里自我保护的欲望被激发，吕小火只觉得周身全是被点燃的地方，心火灼灼，旺盛地燃烧着。她的脑子里闪过很多曾经的画面，那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她的肉在一点一点的腐烂，那些笑闹声在耳边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如同扒皮抽筋一般的疼痛，“你知道吗？欸，你知道吗？吕小火不喜欢走路，她喜欢爬哈哈哈哈……”

　　“好了。”额心一点清凉。

　　洗髓之后，妄幽看着大汗淋漓的吕小火，她的眉心隐隐有一股暗色，“你有多久没有喝过忘忧茶了？”

　　吕小火大口喘气，“大概七日，我看着柜子里面快没有了。”

　　“胡说，照你这个样子，恐怕已经半月有余，”说完他划破自己的手腕，放在吕小火的面前，“喝吧。”

　　吕小火的紧了一下喉咙，妄幽的血一滴一滴地掉在她的脸上。“我不用。”

　　却被他固定住下巴，手腕放在她的嘴唇上，让血流了进去。

　　妄幽的血很好喝，吕小火很清楚，像是香气馥郁的龙井，喝得让人昏昏欲睡。在梦里她能看清楚她身边的妄幽，他们正上方有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洒下来的树木，再往上自由的飞鸟。这些东西让她心里的黑暗越来越远，越来越安静。

　　她梦见了很多年前的事情，十几年前她刚到这个院子的情景。她只知道自己跟在一只十分不要脸的狐狸身后，妄幽很喜欢屋外的这片竹子，喜欢在这片竹子下乘凉。吕小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养成了这种习惯，练完功了，擦了脸就跑来往树下一躺。有的时候离他近了点，妄幽就会睁开一只眼睛，很嫌弃地跑到树上去，一脸戒备。吕小火闻了闻自己，自己身上也没有味道啊，自己因为忘忧铺离城远，还特意用自己养的兰花做了一个香囊。后来她才知道，妄幽是怕了兰花的香味，特别怕。吕小火想不通，他一个这么大的妖怪，怎么会怕了这样的东西。

　　“欸，妄幽，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就把我的生世告诉你怎么样？”

　　“本仙的故事，你得说多少东西才能换？”

　　“喏，”吕小火撸起袖子，将手放到他的面前，只见那小臂上是一个隐约的菱形标记。

　　妄幽的瞳仁稍微紧了一下，然后他大喇喇的一笑，“我当是什么，不就是一块疤嘛……”

　　吕小火心里一哼，才不是疤呢。然后她看着妄幽的脖子，那是一条跟她手腕脚腕上差不多的疤痕，像是被铁链锁过，“你这个是怎么弄的？”

　　妄幽倒是不以为意，“跟人打架，弄伤的。”

　　糊弄鬼呢，吕小火撅了撅嘴，“妄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上次在铺子里放了些兰花香囊，你为何这么生气？”

　　妄幽就走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后来有一天，吕小火想把所有兰花都丢掉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小火地身后，“留下吧，不要让我见到就好。”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妄幽就再也没有对她太过亲近了。

　　然后她转身，想像平时一样回去，可是不知为何从四面八方生出无数手腕一般粗的手链，将她死死锁住，喉咙几乎要被绞断，“妄，妄幽……”

　　可是妄幽的眼睛发红，根本就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手中的铁链不停地紧缩。

　　只知道铁链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然后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撞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手？她的眼前是一只白色的广袖，上面绘着红色的图案。妄幽探出半张脸来，脸微微有些苍白，“你在睡梦之中仍在叫本仙的名字，可是痴心妄想对我有意？”

　　吕小火张了张口，可是嘴里全是鲜血说不出话来。真是一只……恬不知耻的狐狸……吕小火心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