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业录

作者:郭小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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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华看遍,相思放下


      《繁华看遍,相思放下(一)》
      薄雾弥散过绿水环绕的高低田垄,被清晨初起的阳光渐渐拨开。青砖白瓦的水乡房屋隐约现在苍松翠柏,牧笛声从远处悠悠传来,调皮的猫儿轻巧地在院墙间跳来跳去,偶尔驻足盯着
      天空划过的小鸟发呆。
      兰忻缓缓推开院门,把早起新砍的薪柴靠墙放下,听到声响的家犬吐着舌头跑过来,绕着兰忻撒欢。兰忻俯下身,轻轻抚摸着犬儿光滑的皮毛,时间还早,父亲应该还在安睡吧。
      在兰忻自己与邻里村民看来,他的父母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江东渔民了。
      桃溪村在江东是一个不怎么出名的小地方,在水网密布的江南之地,长江下游分出的两条小支流在这里交织汇聚,生出了一汪清澈如镜的湖泊,沿着湖边生长着连绵数里的桃花,夏天,落英缤纷,冬日,水清云淡。村庄一年四季仿佛都浸蕴在散着花草香的水汽中。湖泊里流出的溪河银缎般在村旁延伸而去,除去打渔,耕种村旁错落有致的水田也是村里人喜欢的营生。
      桃溪村有着近百户人家,算是一个不小的村落,村里人淳朴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打鱼种田,将鱼虾与粮食卖到不远的镇上换来布匹醋盐,偶尔到了年节时候,村里也会组织庆祝,江南人特有的温和性格让他们很是享受这种安静闲适的生活。
      兰忻的父亲是村里最会劳作的人,他每次都会把多收获的粮食和多捕获的鱼虾分给村里的人,兰忻的父亲常常对兰忻说:不必太贪心,好东西就应该大家一起分享。村里的人都说,兰忻的母亲是最知书达理的人,兰忻的母亲是村里少有的识字的女人,无论是见到谁,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如既往平和的微笑,她母亲的手艺很好,无论是厨艺还是刺绣,村里很多妇女常常会到兰忻的家里的向她母亲请教,而她母亲总是会耐心讲解,他们一家在村里很受尊重。
      兰忻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或许是他懂事前,也或许是在他出生前,他知道他们不是一开始就住在这里的。村里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亲戚关系,可他们一家没有,每到清明年底,村里人都会到村外山脚下拜祭,那是埋葬着村里逝去的先辈,但他从未见过父母去。每当村里人到村外拜祭时,他的父母也会在院中点起香烛黄纸,父母从来没和他说过拜祭谁,他也没有问过,他觉得,父母不告诉他的,他不知道会比较好。
      与村子里许多同龄的孩子一样,兰忻从小最爱做的事便是听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讲着江宁军的旧事;其实,不仅仅是孩子,就算是已经成家立业的大人,也是十分喜欢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江东军队名为江宁军,但刚开始江宁王所率领的江宁军不过万余人,在江宁战后,江宁王及其麾下万人只消三年时间便击退了外敌的入侵、平息了江东各处匪患,将各处军阀整编,在楚国燕氏兵临江东时,闽帝为保江东全境不受战乱之苦,率境乞降,使江东百万民众得以保全。为保全江宁军之名,楚国皇帝特命江东军队驻守原地,仍名江宁军。
      村里有位年岁最长的老人,平日里最受孩子欢迎,虽说上了几岁年纪却精神矍铄,老人在来到桃溪村前住在都城郊外,是村子里唯一曾亲眼多次目睹过江宁军的人。只要是有孩子嚷着想听,年过花甲的老人还是不厌烦的说着,在年轻时能够目睹江宁军的风采,似乎是他一辈子最觉得荣幸的事。
      老人最喜欢说的,也是孩子们最喜欢听的,是江宁军在退敌进京受皇恩时,每每说到这时,老人总会眯起眼,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壮观的一幕。老人常常感慨,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皇家的军队面露惬意,他也第一次看见了从修罗血池中走出的军队。
      那一年,四万江宁守军在据城死守三年之后,硬是逼退了梁国三十五万虎狼之师,皇上为表彰江宁军之功,特命江宁王率军进皇城受赏,从都城正门二十里的大道,皆以清水净道,黄土铺地,盔明甲亮的皇家禁卫军佩刀执戟肃立两旁,皇帝亲率文武百官出门相迎,皇族亲眷,皆在门外跪拜。皇恩浩荡,为让民众知晓江宁军之风采,所经之处,庶民不必回避,也正因此,老人才得以在熙熙攘攘跪拜的人群中看到威风凛凛的江宁军。
      当时尚在壮年的老人抬头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人口中敬若神明的江宁军,根本就是一群刚刚成年的孩子,他们身上甚至没佩戴盔甲,只是穿着江东常见的红色中衣,与身边的跨马握剑的禁卫军相比,多少显得有些稚嫩。但就是这样一群孩子,面容始终平和,在面对两侧禁卫军时毫无胆怯之意,在他们身上,弥散着一种异样的气息,让人不敢仰目而视。皇家的军队,金盔名甲装饰的奢华无比,但这些孩子,却是在边境喋血而归的勇士,是为江东杀敌枭首的战士,那种列队而行的气势,凛然犹如天神。
      在那之后,江宁军的各种传闻便一直流传于江东,至今仍为人所津津乐道。
      兰忻一直很想亲眼去看看江宁军,看看那些为保家乡不惜以死相抵的英雄,兰忻也常常会缠着父亲讲江宁军的事,但他每次开口这么说,一向和悦的父亲只是一言不发,低头不语,久而久之,父亲不愿说,兰忻也不再问,这成了父子之间无声的约定。
      父亲是村里打渔最厉害的人,长年的渔猎生活让他的身上遍布身前交错的伤痕,为了不让兰忻再受风餐露宿的苦,母亲自小就教兰忻识字,村子里没有教书的先生,孩子们也是不需要念书的,但兰忻母亲还是会让他学着读书,兰忻也会教其他的小伙伴认一些简单的字,在村落的孩子群里,兰忻仿佛有与生俱来的领导力。
      兰忻的母亲会酿酒,是村里唯一会酿酒的人。每到早春三月,轻风拂江,岸边十里桃花盛开映水,香飘两岸百户人家,落英满裳,花叶翻飞,兰忻的母亲便会去摘取最为鲜艳的桃花存在家里,一般的酒饮要经过很长时间酝酿,尝起来才会清香甘醇,可是兰忻母亲从来不会把酒储存太久,只要短短几月,新酿出来的酒开封,就好像桃花再次盛开般香味四散,被村里人叫为“桃花酿”。村里的人向兰忻家讨要配方,兰忻母亲来者不拒,每一次都不吝啬,可是无论其他人怎么试,总是做不出那样芳香浓郁的味道,可村里的人确实喜欢,兰忻的母亲每次酿好后就会给每家送些。
      每年与桃花酿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人,一位客人,兰忻从很小时候就记得,在自己生辰的第二天,一向晚起的父亲会早早等在村口,凝视着远方等待着,不多时候就会有一人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从远方而来,马身通体如漆,身姿矫健,展似水蛟,疾奔如风,常常只是在家门口就可以听到尚在村口的嘶鸣声。马的主人一身简素玄色布衣,英姿勃发,面脂如玉,朗目剑眉,气质如仙,每次来,他都会给兰忻带来礼物,可他从来不多说话,他在村口下马,牵着马缰和父亲缓缓步入家中,见到他时,一向和蔼有礼的母亲也会缄默不言。
      在兰忻第一次见到他时,全把他看做了前来寻酒的旅人,但过了几年才发现不止那么简单,每年的同一天他都会来,每回父亲将他迎入酒桌之后,却从来都是相对无言,只是静静地喝酒,喝着母亲前一年酿好的桃花酿,常常会从上午饮至深夜,第二天便离开,数年来一直如此。在兰忻小的时候,夜深时,偶尔偷看时常常会听到轻轻的吟唱声,那是父亲教给兰忻的唯一首歌:“佩长刃兮披残甲,执子手兮,御边疆;风纷纷兮旌旗扬,云腾飞兮,砺刀枪;弃纸笔兮著戎襟,请长缨兮,别家乡;报天子兮孝父母,从将令兮,破鞑虏;同仇敌忾兮酬壮志,迎吾魂归兮葬吾躯;故园难见兮山嵯峨,与子征战兮勒燕然。”那是一首军歌,一首兰忻父亲也从来没同他说过寓意的军歌。
      兰忻抬眸看了看有些陈旧的屋檐,心里盘算着再过些时日简单修葺一下。
      在家里正堂之中,呈放着一柄玄色布帛裹附的长剑,在江东民居里有一些铁器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渔夫猎户打渔狩猎,总是会用些斧钩箭弩,却很少见到长剑。父亲从来都不让兰忻碰它,可他知道那不是一把普通的兵器,兰忻还记得那次夜里偷偷看剑,在深夜里顺着明晃晃的月光,当拿下剑柄上的玄布时,兰忻可以清楚看见剑柄上雕饰精致细腻,有如夜空星宿交相辉映,手拿剑柄微微使力就感觉剑刃出鞘时,一团光华瞬时在黑暗里绽放,宛若出水芙蓉,剑身上虬龙雕纹犹如腾云翻滚,剑刃仿佛壁立千仞般高崖巍峨,闪出清冷剑光,在江南温暖的夜里平添了一丝清寒。
      兰忻从来没见父亲用剑,他只在外出远行时佩戴在身上,兰忻知道自己的父亲从来不用刀,父亲渔猎为生却从来没有亲手宰解过任何猎物,就连小时候削苹果都要母亲来。兰忻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亲手拿刀剑,父亲跟他说刀剑戾气太重,不要随便碰才好。兰忻一直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直到父亲那一次晚回家。
      那一次父亲要出去一天到离家很远的城里买盐,虽然是较远的一段路,一天一夜也足够了,在二更前也是肯定回得来的,但那一天,直到半夜兰忻的父亲才风尘仆仆回到家,一开门,迎面扑来的血腥味顿时让兰忻干呕起来,再定睛看父亲时,怔怔吓到了他。父亲呼呼喘着粗气,满身血污,手臂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淌着鲜血,父亲看兰忻笑了笑就直走进屋里,兰忻赫然看到父亲身后拖着三匹皮毛凌乱不堪的野狼!父亲回村要经过一段山路,想必是在其中遭了狼的,其中两匹牙齿都碎了,嘴里渗着血迹,另一匹身上没什么伤痕,只在勃颈处有着深深的指痕,分明是被活活掐死的。
      兰忻的父亲沉默地进屋后,依旧取下长剑呈在桌上,母亲什么也没说,低头为父亲清理着伤痕。父亲还是没有用剑,纵使是面对狼群父亲宁可徒手杀死三匹狼却还是不肯拔剑,父亲咬牙忍着母亲缝上伤口,缓缓说,自己不会用剑,拔了剑也是没用的。可兰忻知道父亲是会剑术的,全村人都知道。
      在兰忻还小的时候,一支江宁军小队曾到桃溪村征收税赋,军队按期收赋本是无可厚非,可一向名声斐然的江宁军却提前在村中仗剑横行强敛,村中没有多余存粮的人家叫苦不迭,只能眼睁睁看着江宁军在家中肆意搜取,面对明火执仗的强盗行径,全村人敢怒不敢言。兰忻父亲当时在家中刚要修补一张渔网,听到门外的骚动出门去看,正看到乡民围观士卒鞭笞一位老人。兰忻记得很清楚,当时他的父亲面色铁青,即时上前只一伸手就将打人的士卒打倒在地,人群里顿时一阵惊叹,父亲立刻被数名执剑士兵围住。他浅浅看了看数名全副武装的江宁军士,从地上捡起被打倒士卒掉下的短剑,面对江宁军的坚剑利刃,兰忻父亲却一点不落下风,仿佛只是一瞬间就将气势汹汹的士兵手中短剑全部打落。几名士兵甚至来不及拿起刀剑就急忙逃走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兰忻的父亲扔掉了手中的短剑,默默转身向家中走去。
      可乡邻并没有感到一点轻松,他们静静目送着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实人离开,心里百感交集。
      翌日,江宁大军兵围桃溪村。
      领兵前来的是州郡太守,在佩刀持剑的江宁军中,他的一身文官绣服显得格外显眼,尤其左手手指的银色指环犹如天边满月,闪现耀眼银光,不看他的一身官服,只凭那一精雕细刻的银色指环,桃溪村的村民就知道那是不简单的人物。
      当年江宁战息,梁国军队在江宁败退之后,为表恩赐与信任,当时还是抚国大将军的江宁王请江南名匠将皇帝赏赐的金饰、银两、铜鼎等物器全部熔铸,打造了万枚指环赐予随自己守城的江宁军。江宁军以指环识人,在江宁军名声寥寥时,江东的百姓也因这一特殊身份象征曾称呼其为“指环军”。江宁军以军阶佩戴指环,而且只有最初随江宁王守城的军士才有此殊荣,能佩戴指环者,都是随着江宁王在江宁苦守三年的英雄,到后来,也有后加入江宁军的人,就算其升任将军,在百姓心中也比不上一个佩戴着锻铁指环的普通军士。江宁军指环有数十将军黄金环、数百都尉白银环、千枚校尉青铜环、万枚军士锻铁环,江宁军为江东厮杀多年,待一切安定,最初的江宁军中的有德有才之士,不止在军中任职,被推举为太守、县令等文职的也大有人在。村里的最年长的老人也只在江宁军阅军时见过佩戴着金指环的领兵将军,而村里大部分人最多也见过青铜指环的人,领军的太守的银色指环显示着他在江宁军中的显赫地位。
      当时兰忻的父亲刚刚修补好渔网,准备好好休息一下,刚刚起身就被冲进院子的江宁军卒围住了。兰忻的父亲没有抵抗,他回头看看了兰忻母子便顺从地被江宁军将双手反绑,以口袋罩面带走。
      在父亲被带走后,村民们纷纷议论,兰忻的母亲却似乎并不在意,仍旧在屋里忙碌着。就连为时还小的兰忻都曾听闻,江宁军军中人不但亲如手足,更视荣誉重于生命,在几年前,前闽国一亲王谋反,领兵占领江宁,当时的江宁军觉得蒙羞受辱,一改以往不杀降卒的规定,将攻城后的三万俘虏尽数枭首,一人不留。兰忻父亲公然殴打江宁军卒,对江宁军无疑是极大侮辱,恐怕凶多吉少。
      兰忻什么也不敢同母亲说,他呆呆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一时竟有些恍惚。母亲微笑着拍了拍兰忻的头说,父亲不会有事的。
      第二天,兰忻的父亲安然无恙回到家里,桃溪村人大为震惊,在那之后,桃溪村知道眼前这个少言寡语的中年人身手不凡,他们才开始另眼看待兰忻一家人,兰忻也感觉到了自己父亲的不一样。也是在那之后,父亲开始用树枝教习兰忻剑术。
      屋里传来几声咳嗽声,兰忻知道那是父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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