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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凉了。
纵是这温软的水乡里,也有秋意渐渐渗进来,丝丝缕缕的,像离人的愁,就像邻家姑娘明亮的眸光,说说笑笑的,无意间一个低眉,忽的就黯淡了三分。而她此时本是如往常一般浣着纱,她眉眼安静,看那素白轻薄的料子在清澄的水中缓缓舒展开,似乎也带着江南的晓岚烟雨一般的迷蒙悱恻温宁。待得反应过来时,双手只觉一片冰凉。
这天啊,终是要变了。
这场战火纷纷扬扬,她已经记不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只是偶尔会有些恍恍惚惚的,莫名的冷,那一个又一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终是被她无声地生生咽下,嗓子噎的干涩,连着眼眶也涩得很。
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不对劲?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胸膛里堵得慌。她踏过林间的小路,脚下有些许积的落叶,还能隐约看见几块青石,光滑清凉的表面,沉沉的质感。她听见耳边有风,耳边鬓发便拂的脸颊痒痒的,身边那些新的旧的古木小树也簌簌的抖着一身的枝叶,哗啦哗啦的响了一片。她微微侧了眼,透过自己纷飞的墨发,山间小小的一个瀑布在视线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飞溅的水滴在阳光下显得亮晶晶的,在半空撒了一片,然后跌下。
她觉得有些新奇,她自幼浣纱,走的也不过两点一线的那一条路,相熟的也不过同村的几个浣纱女孩和隔壁邻村的几个少年,如今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冷不防的,只觉得处处都颇为惊奇,陌生的一切,又颇是让人心里惶惶的。
不过在这样的一个乱世里,哪里不是人心惶惶,哪里不是生离死别,又有哪里,不是妻离子散,凄冷的鲜血淋漓。
家国天下,又有谁还顾得上儿女情长。时代的车轮,一句句的天下大义,一个人的血泪,一个人的生死,一个人的一辈子,又有谁会在意,又有谁会听。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恨的,可她觉得乏得很,不仅是身上,还有心里,让她提不起那样的力气。爱与恨,都是那么强烈的感情,需要一个人几乎用尽一生的力气才能坚持下来,而她,哪里还有一个一生来主宰自己的心情呢。
她还记得馆娃宫真是漂亮,吴越又相邻,尽是一般水乡,此时想来,竟真有了几分归乡的错觉。不过,很快那里也会变成越,那就也没有什么像与不像了吧。
说起来也真是遗憾呢,她从不曾仔细地看着馆娃宫中的景色,应该,也没机会了吧。
她觉得好累,也难受。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黄昏,天上是辉煌灿烂的火烧云,水波里则泛起橙红色的温暖光晕,潋滟着她的倒影。她低头便能看见那少女娉婷窈窕的身段,如画眉目里有浅浅笑意,因着多年的心疾,有些羸弱,却并不显愁容,是如水般柔而不弱,清淡恬然的曼妙美丽。
然后,她抬头,便看见了那个人。
映目的夕照里她看不清他面容,只有身姿清俊挺拔,像极了后山一丛丛的竹。
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为什么村口占卜的老人每次都见到她都会叹息,一遍又一遍,叹的她心慌,终于有一次禁不住她的缠问,无奈般喃喃一句:“桃花本是劫啊……”
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为何村里的老人们传说,容颜太盛者,遭天妒,折福,折寿。不仅折自己的,也折亲近之人的。
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何为红颜祸水,何为人言可畏,何为情深不寿。她不明白,为什么千分情丝,万般情种,抵不过方寸之地一点龌龊,也缠不住万丈雄心。
她什么都不明白,就这般飞蛾扑火。
多情自古空余恨,她知道自己没资格恨,说到底,从来都是她自己痴心妄想,一厢情愿,所以飞蛾扑火,后人只见得一瞬的绚烂,谁知其中辛苦,谁知那不过是一路走到黑。
执着,愚蠢。
她最终没有办法恨。
她一夜又一夜的做着不变的噩梦,一次又一次,梦见一地的断壁残垣,梦见没有熄灭的火焰梦见那个温软的水乡烧成一片焦土,没见那些面目狰狞扭曲着死去的人们。她梦见自己一个人行走在无边的黑暗中,梦见长蛇般延展到天际看不见尽头的护送队伍,梦见那个人沉默而决然的背影,梦见母亲含泪的眼,梦见父亲沉重的叹息。
她想起,年迈的父亲将所有的欲言又止沉沉咽下,只化成了一句低而清晰的叮嘱:“一切以国事为重。”
国事,国事,所有人都为了国事,为了家国天下,所以所有人都该被牺牲的毫无怨言。
所以她一次又一次梦见故乡的废墟,梦见青青的黍离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梦见故乡的水潋滟了一片凄冷的红,梦见故乡的鸟儿在一片大火和无尽的兵戈喧哗中扑棱棱的飞向远方,羽毛飞了一地,转眼沾进了泥土和鲜血。一次又一次的梦醒后,她依旧笑的娴静而温柔,隐隐笑意里尽是慵懒而妩媚;她依旧冷静而沉稳,将一份有一份的谍报准确无误的传出。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那么美的她,那么美的歌舞,那么美的宫廷繁华。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那么狠的她,那么狠的心机,那么狠的家国天下。
她想,父亲一定料到了这一天。
所以才会把话说得那么满,让她连一个退路都没有,连恨都不可以。
真,好。
于是她一步一步地走,没有心软,没有恐惧,没有怜悯,没有犹豫。
无爱,无恨。
无泪。
越军入城的那一天,他对她说,对不起。她就想笑,特别想,这么多年第一次这么想。
于是她就笑,笑着笑着,就成了疯癫,再笑着啊,就真的比哭还难看了。
啧。
她的国毁了她的家,她亲手毁了可能是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对她好的人,随手也毁了自己。
她爱的人毁了她的爱情,而她,也是这么做的。
她的国家让她家破人亡,她让他的国家一朝倾覆。
吴责她祸国殃民,谋害忠良;越说她屈膝侍敌,贪图富贵。君忌她心机太过,难以掌控;民怨她骄奢淫逸,蛊惑君心。男贪她如花美色,曲意逢迎;女讽她以色侍人,无形无德。老叹她一生沉浮,恐难善终;幼唱她天赐娇颜,天降妖孽。
天地浩瀚,终是无了她可归之处。
那片水乡被他烧的干净,那块琉璃被她砸得粉碎,那座宫殿被她毁的透彻。
所有能让她安心的,都不在了。
她想起自己少时在那条溪边浣纱,雪白的,轻薄柔软的纱,在水的急流中一起一伏。飘逸而轻灵,那般美丽的模样,却不过是不由自主罢了。
她想起村头那树海棠,轻软娇嫩的花朵,最是见不得风雨。
如今想来,见得风雨又怎样呢。
她便又笑起来,那般突兀的,自顾自的笑了,越笑越夸张,连手中的纱都拿不住。
看,她对自己说,你又开始浣纱了,可又能怎样呢。
她没有跑,也并不在乎这些人来自哪里,因为都没有关系,结果是一样的。
这小瀑布下是个不大的潭,却深得很,连着的河也够深,够急。水清冽甘凉,毫无杂质。
只要它不嫌弃自己。
水波漾漾,世界都变得模糊而柔和,隐隐波光。她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沉波的老人,他须发皆张,怒目而视说妖女你不得好死。
她记得,她当时笑了。她现在也想笑,可还没张嘴,就有一串水泡咕噜咕噜的冒了上去,呛得她十分难受,意识都有些模糊不清。
她想说,她其实,早就没想过要好死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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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历史的一个小故事吧,闲来无聊的时候有些感概。有些人成而不能为王,败则尸骨无存。这才叫命,走上了,就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