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子懿文

　　宋濂在外间伺候，看见懿文垂头丧气出来，忙迎上去，“殿下。”
　　懿文摇摇手，叹口气。
　　宋濂也知道他心里有事，却也不便多说，只能道，“殿下，深秋晚景，何不散散心。”
　　懿文点点头，宋濂虽为帝师，老成谨慎，但不过是三十岁的年龄，他和懿文倒是亦师亦友，相交甚欢。
　　一路枫叶染霜，格外艳丽，两人一路行来，神清气爽。
　　远远的，突然听见女子隐隐啜泣和几声喝骂。
　　懿文不由皱了眉头。
　　宋濂喝道，“是谁？好大胆子，冲撞殿下！”
　　一个女子衣衫不整冲到懿文脚边，跪下来，“殿下救命！”
　　懿文定睛一看，这不正是母后宫外头，扫地的粗使小宫女？
　　两个壮硕的嬷嬷走过来，恶狠狠揪那丫头，“浪蹄子捉死！”
　　懿文喝道，“大胆！”
　　两个嬷嬷不情不愿的跪下，神态却倨傲，“参见殿下。”
　　懿文指着那宫女问，“你们做什么？”
　　嬷嬷相互看了一眼，道：“这宫女不守妇道，孙贵妃让我们严惩，以正宫规。”
　　那宫女揪着懿文的裤子哭到，“他们胡说，他们公报私仇，想害死我！孙贵妃凭什么打死我？皇后娘娘被她气死，尸骨未寒，她倒当自己是后宫之主，作威作福起来！”说罢，抱着懿文的腿哭到，“殿下，殿下，孙妃娘娘仗着陛下宠爱，好几次和娘娘挑衅争宠，气得娘娘病情恶化，才要杀我灭口，殿下救我啊！”
　　懿文傻在那里，半晌，脑子里一片嗡鸣。
　　两个嬷嬷也顾不得懿文还在了，伸手就是两巴掌打在那丫头脸上，“浪蹄子胡言乱语！”
　　懿文踢开她们，喝道：“大胆！”
　　那俩嬷嬷作威作福惯了，倨傲道，“殿下，这可是我们娘娘要的人，您可三思。”
　　懿文只觉得血往头上涌，拉起那个宫女护在身后，对那俩嬷嬷喝道，“孙贵妃有什么话，尽管来找我！”
　　那俩嬷嬷自讨没趣，讪讪走了。
　　宋濂觉得不妥，那宫女出言无状犯上，口无遮拦，只怕不是良善之辈，可他又不好顶撞懿文，等那俩嬷嬷走了，回头对那小宫女说，“你先回太子府。”
　　小宫女应着退下了，宋濂才低声劝道，“太子，那宫女，只怕不是省油的灯。”
　　懿文听闻母亲死因另有内情，血往头上涌，哪里还顾得的什么？一甩袖子，脸色不善道，“回府！”
　　一回府，常若华欲言又止的迎上来，“殿下……”她见懿文带回了一个小宫女，她诧异间，先审问了几句，那个小宫女言辞闪烁，滑头的紧，常若华觉得不大对劲，她虽是妇道人家，也是将门虎女，万事缜密细致，自然知道宫里万般险阻，生怕太子又意气用事，惹来无妄之灾。
　　懿文也来不及理会她，径直让人把小宫女带回了书房里，常若华前思后想，觉得不妥当，也跟了进去，只见那小宫女跪在地上，声泪俱下，侃侃而谈：“殿下，皇后娘娘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就是拼死也要给娘娘讨回个公道！那孙贵妃仗势欺人，她娘舅是胡宰相，仗着胡惟庸胡宰相的势力，一点也不把娘娘放在眼里，前年娘娘大寿，她竟然敢当着众宫嫔妃的面，讽刺娘娘大脚，还暗讽娘娘出身低贱，其心可诛！娘娘病重，她缠着陛下不许陛下探望，还带着张贵人柳美人几个过去夹枪带棒的讽刺娘娘残败粗俗之身，无力承陛下恩宠！娘娘尸骨未寒，她竟然日日陪着陛下夜夜笙歌，孙贵妃宫里的嬷嬷那一日喝醉酒说漏嘴，还说贵妃娘娘要陛下废了殿下，把太子传给三皇子……”
　　常若华大惊，这蹄子耍痴撒泼，这话她嘴里说出来那是妇人的无状蠢话，不足为道；可要是从殿下这里传出这话，那就是大逆不道！若华忙喝道：“浑话！住口！”
　　那宫女越发哭闹起来，“太子妃，娘娘生前最是疼您，您不能做那白眼狼啊！”
　　“放肆！”常若华气的脸色青白，忙对懿文道，“殿下，如今多事之秋，莫听人胡言乱语，凭空生些事端，若是惹恼了陛下，只怕担待不起……”
　　懿文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手心，他深知母亲的性子，十分要强，就是有委屈，也不会在自己和父亲面前提起一二，想起母亲的种种，一时间，心里酸楚，母亲对他一向是最疼惜的，懿文是长子，而且自小就体弱多病，母亲对他照顾的更加是无微不至，三弟朱㭎甫出生时，自己正是大病之时，母亲把尚在襁褓的弟弟交给姨母喂养，母亲守在自己病榻前，数夜不休不眠。懿文紧紧握紧拳头，他虽然摄于父亲威严，但若是不能为母亲讨回一个公道，朱懿文枉为人子！想到这里，懿文腾的站起来，直带翻了面前的茶盏。
　　“殿下！切勿感情用事！！”常若华急道，顾不得礼数，一把拉住懿文袖子，压低声音，“莫要听小宫女一面之词，凭惹些事端，生分了父子之情！”
　　懿文冷笑，“你怕我生分了父子情，就不怕母后在九泉含冤莫白？！”
　　“殿下！”若华急得跺脚。
　　懿文推开若华，“你放心，我自不会偏听一面之词，本王这就进宫，和孙贵妃问个清楚明白！”

　　懿文进宫时，已经是戌时，孙贵妃正在用膳，看见懿文，不由一怔，忙言笑晏晏道：“太子屈尊，不知所为何事？”
　　懿文脸色青白，径自坐在堂上，“也没什么，只是今日读了一首辞赋，有两句不甚解，特来求教于娘娘。”
　　孙贵妃笑道，“殿下客气了，殿下才华横溢，门下能人辈出，倒是什么辞赋难住了殿下？”
　　懿文不动声色，“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说罢，懿文冷冷看看孙贵妃，“这两句，还非要求教于娘娘不可。”
　　孙贵妃脸色顿时变了，这两句出自为徐敬业讨武瞾檄，骆宾王本是讽刺武则天野心滔天，谋逆后位的词句，孙贵妃狠狠放下手中的杯盏，“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懿文也扯破脸皮，喝道，“娘娘心里明白！”
　　“你……”孙贵妃指着他，气的手直发抖，“罢了罢了！哀家不和你计较，你滚！”
　　懿文冷哼一声，“娘娘赶我走做什么？莫非是做贼心虚？今日懿文来，为的就是为母后讨回公道！”
　　孙贵妃气的脸色青白，掩面哭道，“好，好你个朱懿文！来人啊，来人，请陛下来！哀家怎么对不起皇后娘娘了？就跟陛下说，殿下要逼死哀家，殿下今日要当着陛下的面，讨个公道！”
　　懿文呆了呆，方才他是一时义气，激愤之下，才有些冲动了，如今看着孙贵妃把事情闹大，他也是骑虎难下了。
　　朱元璋被请来的时候，脸色明显不好看。
　　孙贵妃哭成了个泪人，一口一个“陛下，你要为臣妾作主啊！”
　　懿文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朱元璋怒气冲冲走到他面前，喝骂一声孽障！懿文才如当头棒喝，扑通跪下来，“父皇。”
　　“你们还嫌朕不够烦是不是？！”
　　“父皇恕罪！”懿文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到底何事？！”
　　懿文怕孙贵妃恶人先告状，抢了先机，忙抢先道，“儿臣听说，贵妃娘娘对母后不敬，特来询问一二。”
　　孙贵妃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却清朗犀利，“那敢问，殿下质问臣妾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到底影射什么？殿下不妨当着陛下的面，摊开来说明白了！”
　　“混帐东西！又听了那个腌肮的畜生嚼舌头？”
　　懿文明显听得出来，父皇是在袒护孙贵妃，不由的心头悲凉，人走茶凉，母后与父皇数十年情意，竟不敌眼前佳人的几句撒娇嗔语，懿文咬紧了嘴唇，默然不语。
　　“你聋了？又是谁在你耳朵边嚼的舌头？！”朱元璋暴喝道。
　　懿文倔强道，“没有谁。”
　　朱元璋何等精明？一看便知道，懿文怕是受人挑拨，看懿文那不服气的样子，不由火大，一脚踢在懿文大腿上，“本事大了，还敢和朕抗是不是？”
　　懿文冷声道，“没有谁，父皇还堵的住攸攸众口不成？”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朱元璋大怒，“你把贵妃比做武媚娘还不算，还要把为父比做周幽王不成？！”
　　懿文低头道，“儿臣不敢。”
　　朱元璋冷哼一声，“你翅膀硬了，有什么不敢？！”
　　懿文低头不敢说话。
　　朱元璋轻轻踢踢他，“到底是谁，居心叵测怂恿你来和孙妃过不去？”
　　懿文闷声道，“没有谁。”
　　朱元璋怒急，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你说不说？！”
　　这一脚正踢在胸口，懿文觉得胸口翻江倒海的痛，抱着胸口缩成一团，想来父亲去了，连父亲也这般无情，不由心里闷疼，声音里带了沙哑和哭腔，“父皇……”
　　朱元璋怔了怔，收了脚，退后一步，看着儿子清秀苍白的面颊上满是泪水，不由软了心肠，低声喝道，“给孙娘娘认个错！”
　　这已经是给懿文一个台阶了，懿文老老实实认个错，这事就算过了。
　　懿文白了脸色，抬起头，正看见孙妃脸上一抹得色，懿文顿时，胸口一阵愤懑，他强忍了胸口疼痛，紧闭双唇不肯言语。
　　沉默良久，孙妃微笑不语，和懿文这场斗法，懿文输定了。朱元璋先是耐不住性子，怒喝道，“哑巴了？！”
　　懿文咬紧牙，虽然他知道，父皇盛怒，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和父皇执拗，可看到孙贵妃一脸得色，想起母亲的委屈，不由得悲从中来，倔强道，“儿臣没错。”
　　孙贵妃哇的一声哭出来，“陛下，陛下罢了，让臣妾去地下见皇后娘娘吧，臣妾无德，害得陛下父子生分，臣妾惶恐，也没脸再活下去……”
　　“你……”朱元璋本就脾气暴躁，这一怒急，竟操了椅子像懿文砸过去。
　　这一下，吓的懿文面无人色，堪堪躲开，那椅子在身后砸成碎片，懿文已经是面无血色，瘫在地上起不来身。
　　朱元璋怔了怔，沉声道，“朕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懿文喏喏半天：“儿臣……儿臣……”
　　朱元璋最看不得懿文这幅唯唯诺诺的样子，急喝道，“罢了罢了，生了你这个孽障，索性一并杀了，落个干净！”说罢，作势拿起侍卫的佩剑，直砍过去。
　　懿文吓的呆了，惨叫一声，“父皇！”
　　朱元璋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错？”
　　懿文哭得喘不上气，“儿臣……儿臣知错……”
　　朱元璋冷哼一声，顺水推舟，扔下佩剑，拂袖而去。
　　懿文呆呆看着父皇远去的背影，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孙妃冷笑，“殿下还留在这里，要哀家多备一副碗筷吗？”
　　懿文擦干净眼泪，懿文虽然体弱，但身份尊贵，性子也是极烈的，在孙妃面前失态，这让他十分不堪。懿文恨孙妃的狡诈，也哀父皇的无情，懿文挣扎着站起来，脑子一片嗡鸣，缓缓向门外走去。
　　宋濂已经等了他许久，见到他的样子，便知道太子又吃了亏，忙上去搀扶住他，“殿下！”
　　懿文苍白细弱的手指紧紧捏住宋濂的胳膊，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宋濂知道他难过，拍着他低声劝道：“殿下，别难过，宫里尔虞我诈，便是这样。陛下也不是存心要责罚你，那孙妃后头，是胡惟庸一伙权臣，不管你有没有理，陛下总要给孙妃娘娘一个交待不是？”
　　懿文突然抓住他的袖子，把头埋进宋濂怀里，泣不成声。
　　宋濂也知道他受了委屈，懿文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半大孩子，宋濂轻轻拍着他肩膀，仿佛安慰自己年幼的孩子。
　　风拂过，一片清寒。
　　宋濂解下披风，搭在懿文肩上，轻轻的拍着，“殿下。”
　　懿文抽抽鼻子，鼻音浓浓的嗯了一声。
　　“夜凉如水，殿下，回去吧。”
　　懿文低声道，“我难受。”声音里，三分脆弱，三分哀怜。
　　宋濂拍拍他，“我知道，殿下，不是我多嘴，这回，是您太冲动了……”
　　“你还骂我～”懿文这话里，已经满满的是撒娇。
　　宋濂兀自笑了，“好了，我不说了，殿下回宫吧。”
　　懿文已经平静许多，低低嗯了一声。伸手拉住了宋濂的手。
　　宋濂低笑一声，今日受了委屈的懿文，格外撒娇起来，这么个娇憨灵秀的少爷，难怪马皇后和陛下都刻在骨子里的疼。
　　懿文靠在宋濂怀里哭过了，感觉好了许多，许久，低声问，“先生，懿文是不是太任性了？”
　　宋濂倒是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懿文低声道，“我早该听你和若华的……”
　　宋濂沉吟了片刻，“殿下，宫里世事难料，凡事都留个心眼，韬光养晦，莫要再这般锋芒毕露，有句俗话，枪打出头鸟，殿下明白我的意思吗？”
　　懿文点点头，“先生，我明白了。”
　　宋濂微微笑了笑，伸手揽住他肩膀，温声道，“莫要胡思乱想了，这件事过去便算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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