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彼此都幸福

　　这个冬天，温暖而干热，象是小阳春，一切都很反常。茫茫人海，隔着车流不息的马路，我竟然一眼就看到你。当我停下脚步，远远地默默注视你的时候，你在彼端，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凝睇，也停了下来，遥遥望向我。
　　然后，你穿过十字路走向我，走到距离我一步之遥站定。
　　你看起来成熟了很多，连你从前视若骄傲的长头发也剪了，看上去干练沉稳。你黑了瘦了，但是精神似乎颇不错。你眼里有签而不易发觉的喜悦，可是我仍然察觉了。
　　“你好吗？”我们同时问，又同时噤声不语，似两个拘谨的陌生人。
　　你先轻声笑了起来，指指我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出来买东西。”
　　我点头，看你只是很悠闲的装扮，并没有急着赴什么约会的样子。“你呢？”
　　“一个人觉得寂寞，想上街逛一逛，感受一下人群。”
　　但是，你还是很寂寞，我能感觉得到。
　　“有时间没有？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不好。”你替我挽起部分购物袋，有点不容拒绝的味道。这一部分没变呵，还是老样子。
　　我望了望人潮，同意。“沐恩堂就在前面，我们进去坐一坐。”
　　“你现在信教了？”你有点不相信似地又问了一遍，“你，信教？”
　　我微微摇头。“不是那种顶虔诚的信徒。我并没有真正加入教会，只是偶尔参加一次礼拜。”
　　我们缓慢地沿着人行道逆向而行，没人说话，直到教堂。
　　趁我低头划十字的时候，你打量整间教堂。
　　“基督能使你得到安宁吗？”你小声问。
　　我没有回答。心的安宁，不是基督可以给予的。需要自己去寻求。而我，至今还没有真正得到罢？否则怎么会在见到你之后，颈背暗暗出了那许多汗。
　　“静深，没想到事隔经年，还能再遇到你。”你轻轻的话语，在静谧的教堂里回荡扩大成轰然巨响，在我耳际变成了钟声，震撼着我的灵魂。
　　几许过往，在我以为早已经因着岁月的流逝，而湮没在时空深处的今时今日，就因为你淡淡的一句话，又浮现在记忆里。鲜明得如同上一秒才刚刚发生。
　　你，也是以这样突兀的方式走入我的生活的。
　　那一日，只是个无聊的聚会。有人喝醉，有人躲进房间做一些暧昧的事，有人围在一起玩一种很费脑力的游戏，有人抱在一块跳很色情的舞。
　　我坐在一边闷闷喝汽水，觉得无趣。糜烂之余，又舍不得这种喧嚣热闹的氛围。我这样的人，可能是顶讨厌的人也说不定。明明摆脱不了红尘，却又要装出一副看破人情冷暖的老练模样。我自嘲地想，怕死！不敢喝酒喝咖啡喝茶，或者过几年连汽水也不敢喝。
　　“你看，今晚头顶的星光很好。”你突然直直走过来说了句很奇异的话。
　　我仰面看向头顶，天花板上有数不清GE灯泡亮着，映花我的眼。
　　“真不错。”我转向你。看见你浓密张扬的黑发披在肩上，一双曜曜不羁的眼眸看着我。我笑了起来，“全是一样等数的星。”
　　你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触碰我，却终于没有，只是按住我手边的汽水瓶口。“想不想和我到外面去看看更美丽深邃的星夜？”
　　我静静盯住你那双好象深藏着秘密的眼睛，好一阵子。笑：“好罢。”
　　我们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仰头观看天空中闪烁的星子。
　　“那是长庚，又叫太白。在夜晚出现的时候，叫长庚。”你指着天空的某一点，徐徐讲述有关这颗名叫金星的行星的故事。
　　我撑着腮，不是十分认真地听。那些看上去闪烁美丽如同镶在青色幕布上的钻石的星斗，实际上离我们迢遥无比，穷我的一生，也触摸不到。关于他们的故事，只是杜撰而已。但你的声音非常醇厚，让人有信赖的感觉。
　　然而时间不允许，我站起来向你告别，“快十二点了，我要回家了。”
　　“十二点。”你也站起来。“我眼前的是灰姑娘吗？会不会，十二点一过，你就变换成另一个样子，从此就消失不见？甚至连一只水晶鞋都不留下？而我连你的名字都不得而知。”
　　这一夜，我第一次朗声笑了：“怎么会？从小我已经不相信童话。不，我不是灰姑娘。我叫李静深。再见。”
　　“我送你。”你拽住我的膀臂，不许我拒绝。“既然你不会幻化成另一个人。”
　　你骑那种很老式的脚踏车，载我回家。在我家门口，你捧住我的脸，籍着微微的星光，深深吻了我。
　　我知道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一切发生得太快，可是我没有拒绝你。我喜欢你皮肤上温暖的热度，喜欢你散发出的淡淡酒味，喜欢你讲话时低沉的声音。所以，没有拒绝你的触碰与亲吻。
　　我们就这样开始恋爱。
　　你只是个没没无名的画师，没钱的时候，我们就象两只冬眠的熊，坐在你画室的沙发里，依偎着看电视听音乐度过一日。或者泡在浴缸里吃东西看书很颓废地过一天，走出浴室的时候，皮肤都泡得白白皱皱的。你的画卖出去了，手头比较宽裕，就领我去泡各色酒吧，买很便宜但看起来奇特怪异的首饰，四处去玩。亦或你有灵感，坐下来埋头做画，我可以一动不动当你的模特。心里希望可以成为你眼中笔下的Pierides。
　　我时时会问你，“你爱我吗？”
　　你就微笑着说。“爱。”
　　我会继续问，“爱我什么？”
　　你会保持那种很温和的笑脸回答我：“爱你远看象一幅雷诺阿的画。”
　　“近看呢？”
　　“象伦勃朗。”
　　“我爱你。”我会这样结束我的问题。
　　“我知道。”你用深深的拥抱来回应我。
　　那时几乎是我人生里最快乐幸福的时光。快乐到我想它能永远停驻在我的生命里。我向你提到了婚姻。
　　“结婚？”你迟疑地停下画笔。“我们现在这样不够好吗？你不快乐吗？”
　　“不上，”我有点撒娇地搂住你的颈背。“我觉得很开心。我想生个孩子让他感受我们的幸福。”
　　“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拉开我的手，面沉似水。“我们自己都还没有足够的准备面对真正的生活，更负担不了一个有孩子的家庭。我不想现在多个孩子。我们目前无法给他提供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再说吧。”
　　“你——不喜欢孩子？”我知道不是我过于敏感。
　　“——是。”你顿了一下，肯定。“我不喜欢。”
　　我深吸一口气，这解释了你为什么每次□□都坚持要戴避孕套：因为你不要有孩子。我沉默，静静走到一边暗暗伤感。原来我是大傻瓜，在我努力想要把爱情的甜蜜酝酿发酵成家庭的幸福时，你却只想着怎么没有麻烦地维持现状。
　　就是自那一日始，我们之间的感情，渐渐由浓转薄，似乎安全慢慢冷却在时空里。明明紧紧交缠相拥，心里却仿佛有一个洞，越是试图弥补，破得越大，最终变成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有一天，当我推开你画室的门，你已经离去，带着你珍爱的画具，徒留一市回忆给我。我知道我们总有一日会分离，但，却不知道是这样突然与决绝，竟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我想我永远不会告诉你在那一瞬间我有心字如灰的感觉，也永远不会让你知道，我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走出痛彻心肺的绝望。
　　你的朋友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照顾了我。
　　“其实你是他的初恋。”
　　我摇头。是不是你的最初，我根本不在乎。我只希望可以是你生命里饿最终，可是你却弃我不顾如蔽履
　　“他很少有珍惜的东西，除了绘画，也许就是你了。”
　　“然他抛弃了我。”我哭泣。“这是珍惜？只因为我想结婚生子？”
　　“——他的童年极不幸，父母离异，将他丢在亲戚家里看人白眼。他能读书到大学毕业，这中间的生活是很艰难的。他或许看上去英俊风流，但是对于女性，他很少会主动搭讪。若他不爱你，他不会和你在一起。只是，他害怕不能成功地经营一个幸福的家庭，给孩子一个幸福的生活环境。他在心理上一直有障碍。”
　　“所以他选择了逃避，连试都不试一下，就跑开了！”我哀极而笑。“他有一个多么好的借口可以始乱终弃！”
　　原来，我们所要的和我们所能给予对方的，从来都不是同一种幸福！由头至尾，你对我都决口不提往事。我根本就没有走进你真正的生活。
　　“或者他很快想通。”
　　我不知道，我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白天在你的朋友经营的首饰店当营业员，晚间在学校读书。一切都平淡如水，糜烂与颓废完全远离了我。父母朋友都原宥包容我曾经的任性与轻狂，待我一如既往。
　　我再没有过你的消息，亦或是朋友们故意封锁了有关你的消息？我不得而知。
　　就这样一别五年，直至今日，让我在茫茫人海，隔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眼就看到你。
　　“你，过得好吗？”你的询问在我的耳边轻轻回响，象是发自我自己的口中。
　　我点头，摆脱回忆影子。“很好。”
　　“结婚了？”
　　“啊，是。”我低头看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指环。“先生你也认识的。两个小孩听他的话多过听我的。没办法，下不了狠心修理他们。我先生老说我慈母多败儿。”
　　“那么--你过得很幸福？”你的眼里有不知名的期盼。
　　我没有读懂。然而，幸福，我抬头看基督，蓦然间完全将过往的包袱卸下，是的，我现在很幸福。因为这是我追寻的生活，平凡普通寻常的家庭，体贴的丈夫与活泼的孩子，我再没有多余的奢求。不是我要的幸福，强塞给我也没有意义。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有了心灵的至上安宁。
　　“是的，很幸福。”我微笑，“难以想象的。”
　　你犹豫了一下。“你原谅我吗？”
　　我轻轻摇头，“别再提过去的事，忘记它们。你不需要我的原谅，你只是需要勇气原谅曾经伤害过你的过往。然后，去追求属于你自己的幸福生活。”
　　不是我超然，只是这一刻，我对你的怨与恨，爱与恋，都翻了过去，不复存在。
　　你沉默，用你面对这个问题时惯有的沉默。
　　“告诉我，现在的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画？”我忍不住轻声问。
　　“莫奈。”你微笑，有释然的表情。“我心中永远的莫奈。”
　　终于我伸手拥抱你。自从别后，我怨你恨你，却从没想过，你其实也一样痛苦。你对我的记忆，远比我对你的深。我是你永远的莫奈，可我，已然要放下你。
　　松开你，我细细看你的容颜，有点伤感。我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你却还沉浸在伤心旧日里。曾经你有机会拥有这一切，只是你放开了手。可是我依然希望你去寻求你生命里最终的所爱，即使那生活的彼端已经不是我。
　　你的眼里，有同样的感伤。接着你用双手捧起我的脸，深深凝视我良久，象是要把我的脸容印刻你的脑海似的。然后，将你温暖的唇覆在我的额上，用了漫长而短暂的几秒钟，似一个神圣的仪式，带着虔诚与决绝。
　　最终你放开了我，站起来转身大步离开。空气中回荡着你低沉的声音——静深，再见。
　　望着你毅然离去的背影，一种潮湿温热的感觉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知道，你已经向我道过永别。今生今世，我们不会再见。即使不期然擦肩而过，也只是路人。
　　我亦不能再为你做什么，除了祈祷：唯愿——
　　我们，彼此都幸福。
　　23/1/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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