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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他这一觉睡得颇不安宁,腹间剑伤隐隐作痛,胸口似压了块巨石般沉得喘不过气来。一会儿看见二弟转身的那个笑脸,一会儿是她怨毒的眼神,耳边来来回回都是她那句“以血还血,以眼还眼”。
他挣扎着要醒来,却总是睁不开眼;他想抬起手,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似乎已经醒了,却又似沉入了一个更沉的梦里。
迷迷糊糊地听到窗外传来鼓乐之声,他神志瞬间清醒。
他哑声问道:“华音,今日可是十九?”
华音正在整理书稿,听得他出声询问忙恭身行礼:“庄主,你醒了!”
“少废话!我问你今日可是十九?”他甩开华音的手,自己慢慢坐起身来。
华音犹豫片刻,点点头。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天色。
华音嗫嚅着不敢出声。
“说!”
华音吓得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回庄主……现下已是巳时了!”
“巳时!就是说二弟已经出殡了!”他又急又气,一把抠住了华音的衣领。
华音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更衣!”他沉声道。
“使不得,卓堂主嘱咐过……”
“更衣!”他咬牙压下一波眩晕,低喝道。
华音不敢应声,只像个泥胎一样呆呆站着。
他心中不由动了真怒,掀被欲起。华音又怕挨罚,又想上前,急得面红耳赤。
“吱呀”一声,戚堂主推门而入。他皱着眉对华音说道:“你去取孝服吧,有事我担着。”
华音如获大赦,应了一声便一溜小跑出去了。
他四肢如棉絮般虚软无力,只得倚着床柱任华音和戚堂主上下摆弄。
他忽然合眸轻笑道:“戚堂主,你现下一定在心底暗笑吧。让我猜猜你会怎么说?嗯,你一定在想:果然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呀,只是可惜了无辜的三公子。”
戚正刚不摇头,也不点头,却停下了手怔忡地望着他。
他半晌听不到动静,诧异地睁开了眼,正对上戚正刚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愤恨、有凄然、也有……怜悯。
怜悯!他如被踩住尾巴的猛兽一般顿时怒不可遏,一掌推开戚正刚,暴吼道:“滚,都给我滚!”
他伏在床上,太阳穴上突突猛跳,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愤愤作声道:“怜悯,我楚静遥几时轮到要人怜悯!”
他一手攥紧床幔,一手扶着床柱,按捺下昏乱的神志,猛然站起身。
他靠在墙上,握住衣带笨拙地打了个结。伸手去取腰带时,一波眩晕涌上,近在眼前的东西却开始晃动起来,光线也慢慢黯淡。
朦胧中有个温热的身子轻轻揽住了他,细细地替他结好了腰带,拢紧了衣襟。
她痴痴地抚上孝服上那张苍白清冷的脸,突然猛扎下去,一口咬上他的颈子。
我要你众叛亲离、痛不欲生,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凄厉地笑着,狠狠咬下。
血管爆裂,温热的鲜血涌进她的樱唇。她冷冷地笑着,咽下满腔腥甜。报应!你当年何等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可曾想到会有今天!
他的血流得又快又急,再“咕嘟”一声咽下一口,她心下大快。自作孽!你当初用尽心机机关算尽,可是你看看,你为的又是些什么样的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可看清楚了,将你逼到如此境地的,正是这帮“正人君子”!
含恨再咬下三分,牙齿深深陷进肉里紧得发疼。对,我知道你想食我肉啖我骨,将我生拆入腹,我又何尝不是!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是要摆给谁看?莫忘了,这纠缠不清的笔笔血债,归根到底都是由你而起!
只是,不是已经麻木,已经心死了吗?为何,还是会为他心疼——为一个心心念念都是要除掉她的人,为一个眼中只有利益毫无情感之人。即便自已在他面前被砍成肉泥,恐怕他也只会冷笑着踩过她的尸体吧!
她趴在他的肩头,无力地嘤嘤抽泣,冰凉的泪水混着浓稠的血腥在孝服上大朵大朵艳丽地晕染开来。
唇下的肌肤渐渐冰冷,体温随着血液一分一分地流失,她的神志被这冰凉一点一点地唤醒。
右侧颈上,那个狰狞的伤口还在不住地涌着血水。里衣孝服俱被鲜血濡湿,软软地贴在寒玉似的肌肤上,他的呼吸已然浅乱,颇冒着虚汗。
她一下慌了神,手一抖,大半瓶伤药倒了下去,又顺手撕了条里襟慌手慌脚地替他缠上。慌乱之下,手抖得厉害,最后的那个结怎么也打不上。泪又急又凶地淌下来,越发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她用力地擦掉泪水,又抖抖窣窣地拈起带尾。
用力地打上结,她颓然放下手,只觉像大病过后一般全身酸软。
凝视着那张似沉睡般毫无知觉的脸,她呼地举起手,一个耳光狠狠扇去。
“啪”的一声,苍白如月的脸上浮上炽热的红,她抱住他痛哭失声。
他长长的羽睫微不可察地扇了几下,又无力垂下。
一入夏,蝉声便渐渐多了起来,“吱吱”地刮着人的耳膜,好不聒躁。
几夜没有安睡,本就心气浮动,被这蝉声一闹,越发叫人心烦意乱。他头也不抬,曲指一弹,蝉声嘎然而止。“窸窣”一声,似有样东西从树上坠了下来。
他唇角上扬,顺手翻过一页。
蝉声只稍稍息了片刻,又一声声地叫得更欢。他暗运气劲,刚欲旧技重施,胸口忽然一窒,呛咳出声。
“该……”话一出口,自己便知不妥,一个“死”字咽了下去。心神不定是一个决策者的大忌,若不能做到心如止水,古井无波,只怕自己下一刻便会死得不明不白。
他催动真气在体内循环几个周天,慢慢平静下来。
“长江水道几大帮派联名要求调高分红,”他愤然摔下卷册,“一帮跳梁小丑,受了几句挑唆,竟敢如此不知死活地跳出来撒野。什么东西!”
刚欲提笔打叉,又微微一凝。也好,看看到底哪些老鬼躲在背后兴风作浪,还是十大门派人人有份。
微一沉吟,一笔圈了上去。
这一圈似是在铜墙铁壁上打开了一个缺口,滚滚洪流排山倒海呼啸而来。有义正言词地痛诉外三堂仗势凌人的,有大剌剌地抱怨楚家过多插手他帮内务的,也有吱吱唔唔地希望楚家降低抽成的。
他暗下摇头:技仅如此呀!难怪始终成不了气候!
“刷”地一声扔过书柬,黑眸中闪过一丝兴味:“都看看吧!”
戚正刚气得须发戟张,面如重枣,一把扔下书柬,痛声说道:“含血喷人!我外三堂束己甚严,几时有这等仗势欺人之事,什么占良田、抢店铺,一派胡言!这分明是在影射我有护短之心!”
“他们一有事便声声哀求,说什么万望顾及武林情分,殷殷期盼楚家尽早施以援手,现在却红口白牙地说我们干预内务,像这等无耻之人还真是少见!”柳无涯也是一脸不平之色。
卓不群点头如啄米。
余千淳的反应却是与众不同,脸上一会红一会白,盯着那封信看了半天方才讷讷道:“降低两成,那怎么可以?如此一来我们还有何利可图?”
他屈指轻扣桌案,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戚堂主爱护属下是好事,但若一遇事便像今天这样未及详查便一径叫屈,也难怪人家会有此一疑。”
戚堂主面色一凛,恭恭敬敬地俯下身,答道:“属下受教了!”
“说到这干预帮务,为免予人口实,以后尽量少插手便是。你们只道不平,岂不知非常时期有非常时期的做法,现下河清海宴,若还真拿当初那句‘感激涕零,甘任驱逐’当了真,倒真是有些不识趣了。”
“至于这调低抽成一事……”他结起眉,一下一下敲着书案,一声声敲得余千淳心惊肉跳,“也不是不能商量。余堂主,你与几位商行管事坐下来好好谈谈,切记不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庄主,他们这分明是过河拆桥!对付这帮忘恩负义之人哪里用得着什么商量,只要庄主一声令下,保管叫它们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利字当头,向来秉奉“和气生财”的余堂主少有的激动起来。
他饶有趣味地瞟了余千淳一眼:“余堂主,在商言商,你也知‘随行就市’一说吧。当初魔教肆虐,能保住他们一方平安,也唯有我们楚家,那自是由得我们漫天要价;当下物阜民康的,随便找家小帮小派交点碎银子,便也能人货无虞。如今是他们的行市了,自然由他们开价。这个道理不用我教你吧。”
余堂主频频拭汗,连声应着“是是”。
“这事情办成了,自然要向主子邀功请赏。无涯,你可一一查清了?”他负手凭栏,眉宇间间从容淡定。
柳无涯神色冷峻地递上来一本册子。
“峨眉、青城、点苍、昆仑还有……武当!”手不自觉地抚上腹间,他心中动了几分真怒,“左峦平这牛鼻子,还真是食髓知味呀!无涯,左峦平的大弟子也近知命之年了吧?”
“四十有七。”
“啧啧,眼看着功名权势唾手可及却不可得,熬了三十年还是‘掌门大弟子’。偏偏师父又心宽体泰的,再活个一二十年也不是什么问题。他这个‘大弟子’的名份怕是要背进棺材里了。左峦平这个师父可真是不贴心呢,无涯,你就善解人意一回,去帮他一把吧。”
柳无涯应声欲退,又被他一声叫住:“你再帮我查查余堂主,希望是我多心才好。”
他在灯下面如寒霜一页页地翻着帐薄,越看越心惊。余千淳这混帐,数年来中饱私囊数目竟达如此之巨。偌大一个楚家,手握八方陆路四海航运,岁入何止百万。这数年的的苦心经营,人只道已富可敌国,哪知却是盈余堪堪相抵!
难怪当初听到要调低抽成,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他哪里是为楚家鸣不平,分明是怕事迹败露无所遁形。
他一拳捶上书案,“喀嚓”一声,坚硬著称的酸枝木桌案竟被硬生生地擂下一个角。“这老匹夫……”气机一牵,血气乱行,他禁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门“吱呀”一响,晚风带着木叶的清香柔柔地穿过发梢,他惊觉抬头。
盛夏的夜里,空气中都带着花蜜的醉意,千百只不知名的虫子躲在墙角里忘情地嘶鸣。她静静地站在月色下,无爱无嗔,无悲无喜。
花香虫鸣,玉案孤灯刹时间都如急电流光飞驰后退,天地间只余一轮清月,一双人影。
明明只是咫尺之遥,却又横亘着千山万水。那些风花雪月、那些软语呢哝、那些刀光剑影、那些尸横遍野……
可以不恨吗?
他抬眼望她,瞳仁中漫天星光细碎如冰屑。
可以不爱吗?
她侧过身去,眼睑一合,滚落两行珠泪。
视线在空中浅浅交会,欲喜欲忧,欲悲欲欢,欲酣欲痛,一弹指间,竟已似飞越江南烟雨,关山明月,塞外飞雪,大漠驼铃,从洪荒亘古纠缠到天地无棱。
她抬起衣袖,缓缓向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在眼前慢慢放大,穿过千山万水,穿越如烟往事,定格在他面前。指尖微微上翘,那是一个期待的姿势。
跟我走,抛开这世俗纷争,抛开这恩怨情仇,四海任遨游。
他摇摇头。不能,我抛不下。
她上前一步。你我分明不能摒弃前缘,为何不能再度执手?那些陌生人的生死,真的就有如此重要?
他神色挣扎,却还是握紧了拳头。
她急急再上前一步。你当真想清楚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你所做的一切没有人会领情,他们只会利用你,只会背弃你,若是攸关利害他们会毫不留情地除掉你,就是这样你也不肯放手?
他侧开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的手徒然落下,眼神一片茫然与空洞。不再期望了,不再奢求了。从此萧郎是路人,再次相见时便是生死相搏,再无半分旧情。
她凄然一笑,道了声“珍重”,昂首转身,毅然决绝地向外走去。
紫檀雕花房门一点一点地合上,她的背影一步一步地远去。
他怆然落泪,对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慢慢举起手。寂寥的风冷冷地穿过指缝。这只手,永远握不住幸福;这份期盼,永远只能在你转身之后。
下一次,是你的剑贯剑我的身体,还是我的手,扭断你的脖颈?
他趴在案上,咳得撕心裂肺。从此他的世界里,再无花香,再无虫鸣,再无欢笑,再无丽影,只有一天一地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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