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APH国拟人同人。德国X意大利。二战史实向。合本再录。
内容标签: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路德维希,菲利奇亚诺 ┃ 配角:伊丽莎白,罗德里赫 ┃ 其它:黑塔利亚

一句话简介:APH国拟人独伊二战历史向正剧

立意:立意待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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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衍生-纯爱-近代现代-东方衍生
  • 作品视角: 主受
  • 所属系列: [APH]短篇recollection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7221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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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伊]阳光的灰烬

作者:淩翾leslap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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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那之后,过了很久很久,路德维希仍会偶尔做一个这样的梦。

      是一个梦,还是与记忆辉映的一个荒芜幻觉,然而是什么都无关紧要——他看见有着广袤而惨白的容颜的雪野,只有一座深黑色的铁十字墓碑僵直地矗立在那片无边的冷冽之上。还有一个人,一身深蓝色的军装几乎要嵌进白色的孤绝之中,深栗色的短发却是天空与雪的布景中唯一恒温的暖色调。他的手里捧着一束雏菊花,洁白的花朵纯净得像他的微笑。

      起风了。掀起一阵零落的霰雪。

      我看见那柔弱的花瓣从你的手中飘散而去,融进永恒终结的风里,苍白如阳光的灰烬。

      阳光的灰烬
      Like the ash of the sun.

      独伊

      路德维希有些烦躁地放下一沓文件,把茶杯里那些隔夜的水倒了然后去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
      他不知道自己的焦虑是因为和露西亚的战事逐渐恶化,还是因为菲利奇亚诺已经很久没跟他联络过。本田菊偶尔给他拍个电报来说战况并不好,王耀比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而且阿尔和阿瑟好像也准备要插足。他之前就提醒过菊这家伙千万别打红了眼去惹阿尔,但那边还是传来阿尔家的港口被偷袭了的消息。他几乎能预想到菊家会变得多么糟糕,但是这之前他还必须操心自己的事——他现在焦躁不安地坐在柏林的办公室里,前线的噩耗不断地随着电报传来。
      路德维希喝一大口冰啤酒,牙龈都被冻得发酸。很多事情拥挤在脑子里难以理顺。桌上还有一张照片,是他第一次去威尼斯时和菲利奇亚诺的合影。他拘谨地站着,菲利则开心地挽着他的手臂。

      好些年前的事了。

      他记得那是一九三四年。他不是第一次见着菲利奇亚诺了:之前一战的时候哭天抢地从西红柿箱子里被拎出来的那个人,就站在渡口上朝他开心地挥着手。他还是第一次来威尼斯,上司们谈话的时候菲利就主动带他去观光。那天天气很好,他终于来到自己常年憧憬的意大利名城,和久违的未来盟友穿行在纵横交错的河道之间。
      这个平静幽雅的意国之城,到处都是一派安宁祥和。回荡在街巷里的只有船桨拨开水的回声,以及菲利奇亚诺兴致勃勃的讲解:这里是叹息桥,那边是圣玛利亚教堂,从这里上去可以走到圣马可广场……荡漾着柔软涟漪的河面上洒满了粼然破碎的午后阳光,如千朵星辰落入水中般瑰丽。小巷里穿行的人们,不论贫富,脸上都是悠然自若的神情。这个地方丝毫没有紧张的备战气息,没有自家那些熙攘的人群中流窜着的一触即发的狂热战意。
      天堂之都。

      一九三四年的那个初夏,菲利奇亚诺在威尼斯的码头上为即将踏上归程的路德维希送行。上司们谈得怎么样他不太清楚,也懒得管了;眼下菲利奇亚诺是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拽着他不肯放。路德维希没办法,舍弃羞耻心大庭广众之下在对方还沾着泪痕的双颊各印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菲利心满意足地乖乖放他走了。他在船上仍然在意自己的脸红得有多难看。

      路德维希不完全是心甘情愿当上这个保姆的。
      是唯一的朋友。他之前以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无数次,久而久之也就变成了一个习惯。曾几何时他也发现了自家上司对意大利超乎原则的宽容与亲近:支持对方发动对北非的侵略战争,在对方受到经济制裁时鼎力相助。他感觉到他们仿佛正在被纠缠进一个漩涡里,或者被绳子牢牢捆在了一起,打上一个结——多么死板的一个人也好,他也能逐渐明白上司行动里的全部意味。而事实上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关系,他相信他们本该如此,多多少少带着命定的感觉。
      那个人。会在路德维希早晨醒来时莫名其妙(而且□□)地出现在他的床上;会在情人节的时候莽莽撞撞穿过瑞士给他送来一束红玫瑰;会在一个平常的早上一个电话打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德意志我不会系鞋带”。所有的一切都带着毫无保留的依恋,甚至给予他一闪而逝的幸福错觉。
      无名的情感。原因不知,抗拒不能。友情之上,爱情未满。他被这种不上不下的关系卡得难受。

      然后这一切终将有个定论。

      一九三七年的初秋,菲利奇亚诺的上司在柏林发表演说:“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事,罗马-柏林轴心的团结一致是不可动摇的。”那个时侯菲利侧过头对他懵懂地笑了笑。他不知道这孩子是否明白上司的话——他们将永远在一起,甚至与世界为敌。但是无论什么慷慨激昂的陈词都不如此刻两个人紧紧牵着的手来得直观。那天的天气不如上次去威尼斯时一般宜人。演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开始下雨。人群仓皇逃散。他们也一同挤到屋檐下。路德维希抬头望着灰霾所侵蚀的天空,乌云的边缘依稀透着剑刃般锋利的光线。他伸出手,一滴雨水掉落在他的掌心。他慢慢捏紧拳头,想要把什么紧握在手里,以捏碎的力度。

      那个时侯已经不再年少,却依旧残存着可以原谅的悸动。对于菲利奇亚诺。他不知道那个傻到可爱、单纯到了温暖的笑容于他是一种怎样的拯救。他相信既然选择了,就要一直在一起;牵着的手,除非被砍断,否则绝不分开;回过头的时候,我一定要看见你就在我的身后。

      同年,他与他的上司一起,迈出了整个蓝图的第一步——吞并奥地利。
      他知道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即便多么不情愿也好,也不会阻止这次合并奥地利的军事计划,以及更久之后的战事。他的上司在得到菲利上司的同意之后是那样兴奋不已。
      “为了这件事,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他!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听到向来不近人情的上司这么说,路德维希满意地笑了笑。

      不需要以武力清除一切障碍。搬到罗德尔赫家的时候那个贵族只是在若无其事地喝着茶,见到他来了就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你果然来了。”
      “怎么,不甘心吗?”
      路德维希放下行李,着手开始收拾。罗德尔赫没有上前去帮他的忙,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像是淡然自语。
      “这里离意大利很近吧。”
      对,很近。近在眼前。从窗户就能望见对方的土地。是走一步就能抵达的距离。
      他不愿回应。贵族继续喝他的茶,也没问他要不要来一杯。
      “那孩子曾经说过,他会保护奥地利的独立。前几天的时候还打电话给我呢,他说,对不起,奥地利先生。他哭得很厉害。说话经常哽住。”
      罗德尔赫微笑着。是苦笑,里面透着淡淡的欣慰。
      “真是个傻孩子。”

      他想叫那个话唠的贵族别说了。

      “你对那孩子下手了吗。”
      “不,我并没有强迫他。”他淡定地回答罗德尔赫。
      贵族轻轻叹着气。

      屋子里氤氲着红茶的暗香,言灵在被理解之前就悄然溶解在淡远的芬芳里。来自意大利的阳光爬过窗棂软软地落在铺着暗红绒毯的地板上。那近在咫尺的阳光。

      他并没有明白罗德尔赫这两句话的意思——或者说明白了又如何呢。罗德尔赫所说的那孩子,现在在他的身边。他支持着他,他的上司追随着他的上司。更确切的说,那孩子已经落入他的手里。那样的一个人,那样地依赖着他,像是蔓生植物脱离主根便无法生存;那样的一个人,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你可以在上面肆意涂抹你的颜色,随心所欲地折叠成你期望的形状,你甚至可以撕碎它,只要是你所希望的。

      一九三九年,在罗马-柏林轴心结成的两年后,他们正式缔结了钢铁协约。一同结为盟友的还有那个叫本田菊的日本人。在结识了本田菊以后他总算知道了何谓野心家,心狠手辣的战士。他的战争是建立在掠夺甚至背叛的基础上的,像是来自地狱的残酷洗劫。
      这种力量落差在他和露西亚签订《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时候体现出来了:本田打扮得像一个忍者一样出尽损招暗算露西亚;而菲利奇亚诺只是哭着跑过来还写了一封蹩脚的信问“德意志你讨厌我了吗”,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差点惹得他胃痛复发。
      “很可爱呢,意大利君。”露西亚走的时候是这么说的。笑脸像冰雪里的向日葵。
      路德维希点点头。尽管露西亚的话总是让他隐隐不安。

      然而他是很开心的。他从来没有为菲利奇亚诺那些不可思议的脱线举动感到恼怒。
      反而让他觉得放心和踏实。
      我知道和我害怕你会离开一样,你也在害怕我会离开你。
      我们是平等的。

      当他把铁十字的项链亲手戴在菲利奇亚诺的颈上时,那孩子安静地闭上眼睛。他伸手轻轻拨弄着那冰冷的吊坠,直到那铁质的饰品慢慢染上自己的体温,最终成为这个身体的一部份。他还没有感觉到这条链子的沉重。

      “假如你遇到危险的话,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菲利奇亚诺抬起头,路德维希的话让他感觉到温暖。
      钢铁协约。
      却只是一个冰冷生硬的名字。

      “德意志,我也会努力……”
      “努不努力什么的就算了。你只要像现在一样就好了。”

      他第一次看到菲利奇亚诺脸上泛着淡淡的红,一无所知的微笑里透着幸福的味道。再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是他即将出发去波兰的战场。菲利奇亚诺来送他。在欢呼着的涌动着的人流中是那么小一个。人流像有生命一样,像一个巨大的生物几乎把小小的他吞没。
      他想追上路德维希。他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侵略波兰的事情路德维希没有跟他提过。
      菲利奇亚诺没有听说过路德维希要侵略波兰的事情。

      他看着路德维希的离他越来越远了。装甲车一辆接一辆,消失在人群汹涌的街道尽头。
      他并不明白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他追上去只是想叫路德维希下手轻点,菲利克斯怎么也算是他青梅竹马的好友。来不及告诉路德维希,他总有些放心不下。

      他想去波兰。但是家里还有太多的事情,他只好把行程推了又推。终于能够出发了,出发之前他习惯性地打电话过去。毕竟太久没联络过了。
      电话一直没人接,最后干脆变成了忙音。
      菲利克斯怎么了。他开始担心起来,再也不想耽误时间了,给哥哥留了张条子就匆忙出发。

      一九四零年的初春。那天的华沙笼罩在厚厚的阴霾里,没有任何光隙能够穿透那片阴郁的浓重。不久之后下了雨。城市的容貌在雨中变得疲惫而深楚,似乎随时都会消融在淅淅沥沥的音响中。一切都是灰色的,深深浅浅,所有事物只剩下单调的明暗关系。街上的行人像是失掉躯体的灵魂,在雨中漠然飘荡着。连那些木讷的欧式路灯都没有亮起来。

      路德维希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副官的声音犹犹豫豫,说在街头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好像是意大利。
      他心头一紧,胃部一阵抽痛,差点没把刚才咽下去的水喷出来。没听说过他要来啊,不过菲利奇亚诺的行动往往是不可预知的。
      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带过来啊!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没带伞吧?
      是啊他没带伞……
      所以说快点带他过来!
      路德维希差点没拍桌子站起来。
      他……
      副官的声音依旧是不自然的犹豫。
      他怎么都不肯跟我们走……
      而且,他好像是从隔离区*那边走出来的……
      他现在在哪里?

      路德维希问了菲利奇亚诺的大概位置就挂了电话。他匆忙披上大衣,出门前还差点忘记带伞。
      雨天的街道上人很少。路边一扇扇透着昏黄光线的窗户如同一双双湿润的眼睛,用冰冷而慵懒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的鞋子很快地被雨水溅湿,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已经能够看见那堵长长的水泥墙了。路德维希焦急地在视野里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几个军官看到了他,向他行了个军礼,然后离开了。他敷衍地朝他们点点头,终于在街旁巷子的一角看见了菲利奇亚诺。

      “意大利。”
      他轻唤他的名字。然而菲利奇亚诺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一样。棕色的双瞳空洞,里面盛满了液体,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浑身都湿透了,初春的雨水太冷,他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像只被扔在路边的猫。路德维希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一阵揪痛。
      他伸手想把他拉过来,菲利奇亚诺却避开了。他用惊恐的目光望着他,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
      “意大利,到底怎么了?”他皱起眉头,再度伸出手想把他拉过来。
      然而对方这次直接甩开了他的手。他更害怕了。整个身体都紧贴在墙上,眼睛一直没有看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有些不耐烦了。他扔下手中的伞,双手扳住菲利奇亚诺的肩膀。有一瞬间他被那冰冷的体温吓了一跳。那孩子一直在挣扎,拼命想摆脱他的束缚,嘴里断断续续地发出细小的呜咽。那个声音搔刮着他的耳膜。他把那个比自己瘦弱得多的身体紧紧摁在怀里,腾出另一只手拽着菲利奇亚诺的头发逼迫他仰起头,然后把脸低下去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

      路德维希也不太相信自己就这样吻了菲利奇亚诺。他的动作太粗暴了,对方难受地推着他,但是很快平静了下来,像是已经精疲力竭了一样。他拽着对方头发的手不再那么使劲,那个吻也逐渐变得温柔起来。他感觉到他的恐惧在慢慢消失,全部被包裹进眼角温热的泪水里,划过脸颊,然后慢慢濡湿唇瓣,让咸涩的气息灌满彼此的口腔。初春的雨水是冬季终结的融雪,就那样肆无忌惮地打湿了他们,啃噬着生命恒久的温暖体息,把漫长冰冷的残片注入皮层,顺着血管周流全身,深入灵魂。

      冗长的吻结束了。菲利奇亚诺靠在他的胸前轻轻喘气。路德维希把大衣脱下披在他的身上,拾起被扔在一旁的雨伞。
      “发生了什么事?”
      菲利奇亚诺精疲力竭地闭上眼睛,在他怀里轻轻摇头。
      “你看到了什么?”
      依然没有回答。
      “没关系,不说也没关系。”
      他把怀里的人拥得更紧。
      “不要去那边。”他在说那道水泥墙。“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菲利奇亚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又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他们一起回到路德维希的临时住所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沦陷区的住所很简陋,办公室和卧室连在一起。没有床,只有一张沙发还能用来躺一下。这里原来是波兰政府办公大楼,现在到处都是德国军官。菲利奇亚诺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路德维希泡给他驱寒的热茶。
      “…德意志……菲利克斯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似乎终于能说出话来。
      “放心吧,他逃走了。”
      路德维希漫不经心地答道。他在办公桌坐下来,准备继续工作。
      “你今天还是好好休息吧。千万别着凉发烧了。明天我送你回去。”
      菲利奇亚诺坐着没有动静,他在望着茶杯里的水发愣。
      “路德,那里的人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打仗呢……”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
      路德维希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起身来到沙发旁边安抚他。他接过菲利手里的茶杯,把它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然后扶着菲利的肩膀示意他躺下。那孩子乖乖照办了,毯子把身子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张脸来。
      “晚安,意大利。”
      “嗯。”
      他轻轻闭上眼睛。他感觉到路德维希握着他的手,在守候着他入睡。

      菲利奇亚诺回去不久之后,路德维希得知意大利对希腊宣战的消息。他终于感到放心。那个人毕竟还在追随着他。尽管一个朝南,一个朝北。
      那时他已经夺下了欧洲的大部份土地。他看见坦克开进巴黎的时候弗朗西斯手无寸铁地站在道路旁边,眼里深深的恨意再也掩饰不住,直朝他逼来。而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目光。

      他经常收到菲利奇亚诺的电报。刚开始那段时间意军的状态似乎很不错,电报里一字未提求援。他有些欣慰,那家伙总算没给他添麻烦,但时间一长又开始感到不习惯。正当他在北欧的严冬里憋得难受的时候,菲利奇亚诺发来电报说“路德我被猫袭击了来救我啊咩——”

      在希腊找到菲利奇亚诺的时候,他还在街角和一群猫玩。路德维希疾步走上前。猫都吓跑了,菲利奇亚诺也被吓了一跳。
      还真的只是被猫袭击了啊——路德维希正想发脾气,却看到对方身上缠满了绷带,有些地方还有淡淡的血渗出来,手臂上残留着打过石膏的痕迹。那孩子有努力战斗过。
      “路…路德……对不起……”他稍微拉了拉袖子掩住那些伤口。眼睛里泪汪汪的。
      那一刻,路德维希顿时觉得那种熟悉的心情又回来了——又焦虑,又温柔,又无奈,又心痛……那么冗杂的情绪一下子纠缠在一起,就攀附在这个人的身上。虽然不是每时每刻,却总有些时候,也只有这份感情以及这个人会占据着他整颗心的领域,像是被海淹没的世界露出最后一片土地。
      “没关系。比起那样的事,”他轻轻拉起他的手,心疼地看着那些伤口。“怎么不包扎好呢。”
      “还有,以后遇到危险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攻入雅典在路德维希来到的三个星期后。他和菲利奇亚诺走在这片新的沦陷地,菲利奇亚诺一直愣愣地望着街道的两旁,脸上没有丝毫胜者的喜悦。他隐隐觉得,他变了。自从去过波兰以后,多多少少有一点变了。

      他们各自想着不同的事,就这样走到了宙斯神庙的遗址。广阔的山岗上只剩下十六根残缺的石柱,经历多少时光的霜雪,却依旧能够看到石柱上美丽的忍冬草叶片组成的苜蓿形雕花,仿佛那位骄傲的主神依然固执地展示着他的不可摧毁。
      然而那一百零四根石柱,毕竟只剩下十六根了。
      万能的神,不朽的神,你终是没能守住这片土地。

      “菲利。”
      他轻轻地叫他的名字。曾几何时他们已经习惯了用名字来呼唤对方。
      “ve?怎么了,路德?”
      “你问过我,为什么要打仗。”

      那么我现在回答你。

      有长长的风掀起他们的衣襟,与万里无云的苍蓝天穹一同描绘着他们的身形。阳光照耀在尘世,如同神宽大而粗糙的手心轻抚着这片土地的伤痕。然而阳光落入人的视野却如一片荒凉而耀眼的荒漠,人群在天神的荒漠永恒地跋涉着。

      我爱着你。
      有很多梦想,我想与你一同实现。
      我想和你,一同君临世界。

      古老的神。这片天空与大地。蔚蓝的爱琴海。都以沉寂回应这份誓言。
      在这片寂静里,菲利奇亚诺只能听见空茫的风不断呜咽,以及路德维希宽广明亮的心跳声。
      路德维希没有再像往常一样笨拙而羞涩地红着脸了。这忽然让他感觉到一种渺远的错觉。

      “你呢?你的回答是什么?”

      我并没有那么伟大的梦想。
      “我只是希望……路德能够平安无事……一直在我身边……”
      他从领子里掏出那条铁十字项链。金属表面带着他的体温,仿佛长久以来已经与他融为一体。那是路德维希给他的项链。他总算体会到那种誓约的沉重感了。

      路德维希感觉到菲利奇亚诺拉了拉他的衣襟,示意他俯下身来。他照做了。只见对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什么直接挂在他的脖子上。他略微诧异地伸手捧起那个吊坠——那是金质的十字架,是神之子为了他的子民而受尽苦难的十字架;它表征着子民们对神的信仰、顺服与爱。
      “这是我做教皇的时候戴过的十字架项链。我想送路德一份回礼。”
      他凝视着菲利奇亚诺澄澈的双眸。他把那份信仰、顺服与爱转递到他的身上了。
      “请上帝保佑路德,让他一直平安。”
      他虔诚地合上眼睛,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然后他踮起脚吻了吻路德维希的侧脸。

      路德维希直到很久以后才彻底明白那个十字架的意味。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终于敞开心扉接收到那份柔弱的心意。那个时侯已经是这条路与这份爱情的终点,他此刻正走在这条通往终点的道路上,浑然不觉鲜血与泥淖的苍白预言。他长久以来只是坚信着那个十字架承载的便是神的恩宠,即使把世界变成一片凄怆血海,他也将以王的姿态踏上这片英雄的血域。他不是误解了,只是那孩子温软的微笑里所蕴藏着的深情与期盼,从一开始便无法撞开一个欲望为根铁血为固的坚硬心壁。

      一九四一年的四月,德军夺下雅典。两个月之后他们将倾巢出动向苏联发动进攻,代号“巴巴洛萨计划”。
      当路德维希还在柏林做着大战的最后准备的时候,罗德尔赫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一起喝个茶吧,伊丽莎白和菲利奇亚诺都来了。
      合并那么久了,那个贵族还是第一次请他喝茶。
      他答应了。

      前些时候到各处打仗,好久没去奥地利了。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德国军官向他敬礼。古朴的欧式路灯在黄昏时分亮起来,把他的身影一盏盏彼此递交着。前面就是罗德尔赫家的大房子,几百年来都没有变过,铁门上爬满了常春藤和牵牛花蔓,花园里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上面摆放着一张细腿圆桌和几把椅子。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了一圈,菲利奇亚诺和伊丽莎白有说有笑,罗德尔赫只是微笑着地注视着他们。
      看起来就像是一家人一样。他的眼前有些迷蒙了。
      最后是菲利奇亚诺先注意到了他。他朝他挥手,大声喊着“路德~路德~”示意他过来。
      “这是我和匈牙利姐姐一起做的蛋糕哦!尝一下吧~”
      “嗯……”他有些拘谨地在菲利身边坐下来。物资匮乏的战争时期,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好的红茶与甜点了。
      “咩咩~好吃吗?”那孩子一直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嗯,好吃。”
      “是吗~好高兴!”
      “是你亲手做的路德一定会喜欢的喔。”伊丽莎白笑着说。

      那天晚上他们共享着这奢侈的和平。没有刺耳的空袭警报,没有枪炮的声音,没有火光映红的天空里布满了碎钻般的星星,这个六月的夜晚安宁得如同一个恩准的奇迹。蛋糕都吃完了,路德维希和罗德尔赫坐在一边喝茶,伊丽莎白拉着菲利奇亚诺说给他看看花园里新种上的花。

      “怎么突然想到要喝茶呢?”
      他问。罗德尔赫轻轻啜了口红茶。
      “其实是那孩子突然跑过来,说想要和我们聚一聚。很不错的提议不是吗?好久没有大家一起坐下来喝茶了。”
      他也侧过头去看着伊丽莎白和菲利奇亚诺。

      “为什么要和意大利结为盟友呢?”
      罗德尔赫突然问。他之前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路德维希那个时侯还答不上来。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在希腊面对神庙起誓的时候,他已经接下了自己的宿命。
      “我要和他一同建立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帝国。”
      罗德尔赫微微怔了一下。这句话在他听来是这么熟悉。然后他反问道。
      “即使他一直在量产白旗,即使他一直以来都想退出这场战争吗?”
      “至少他也有努力过。”
      贵族轻轻放下茶杯,摇了摇头。
      “这并不是我想要说的。如果终有一天……”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沉默了一阵。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子也说过,要和他一起建立一个帝国。”
      “可是那孩子没有答应。后来,那个男孩子独自离开了。”
      他不明白罗德尔赫用这个不完整的故事想要表达些什么。
      “我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事,但是他现在和我在同一阵营了。”
      “你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吗,笨蛋先生?是爱一个人,不是养一条狗。”
      罗德尔赫似乎有些生气了。但是他的目光一直很平静,平静的目光投在花园前庭,落在伊丽莎白的身上。这一天女子褪去了身上的军装,换上了亚麻色的长裙。与往日战场上截然不同的温柔美丽。
      “那是我所爱的女子。她不需要我拿起枪来保护她。”
      他的目光变得温和而伤感。
      “有时候我只是想牵着她的手跳一支舞。可我们也许再也做不到了。她的腿上有子弹留下的伤。”

      罗德尔赫的话像厚厚的雪一样沉甸甸地覆盖在他的心上。然而他没有闲情思考这些事情,还有几天他们就要发动对苏联的袭击。那天晚上他执意送菲利奇亚诺回意大利。走在寂静无人的小路上,那孩子紧紧地攥着他的手,那样别无所求的温顺与驯服,有时真的会让他产生在养着小动物的错觉。
      是小动物又如何;他还是爱着他的。
      他跟菲利奇亚诺说起自己下一步军事行动的时候,对方似乎有点被他吓到了。他有些怯生生地问,之前不是和露西亚交了朋友吗。
      “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
      “是吗。”
      菲利奇亚诺默默地低下头。
      “你不用跟我去,派些部队就行了。”
      “诶?为……”
      “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吧。”
      对方再次低下头想了想。
      “……嗯。去北非。”
      路德维希笑了。
      “我会继续派人去帮你。”

      对,走下去,不要停。
      他相信只要一直走下去,就能相会在世界中心。

      从他最后一次见到菲利奇亚诺已经两年过去了。苏联的战场让他抽不开身来。在北国的每一场战役都是噩梦。后勤补给不足,弹药粮食短缺。红军以难以想象的坚强与他们顽抗。人仿佛不再是人,生命也不再有什么价值,开往前线的火车不需要返程,因为没有人能够回去:他们将作为战神的祭品,只为将德国人驱逐出这片土地。他们无所畏惧。
      已经对黑暗与恐怖习以为常的国家,让人如何与之抗争。
      似乎再也抵御不住苏联战场上那浓烈的血腥味,路德维希在库尔斯克会战*爆发之际返回柏林。
      战争和他的身体都每况愈下。回想到这半个月来的事情,越来越多不利的消息,路德维希感觉到胃部一阵强烈的痉挛,赶紧从抽屉里取出几粒药,用凉水送着就咽下了。
      有人敲开了他的门,告诉他说有新的电报过来了。
      接过那几张纸的时候他的手颤得厉害,胃部的不适感丝毫没有减退,而是变成了一阵阵的绞痛。路德维希难受地皱起眉头。

      第一个消息是,库尔斯克战役溃败,战争的主导权几乎转移到红军的手上。
      另一封电报似乎是露西亚的私人信息。只有寥寥数语。

      德国君还在这边硬撑吗,另一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喔。
      你最可爱的那位盟友。

      脑海里闪过菲利奇亚诺的音容。
      他几乎是立刻想起什么来,马上起身去翻找那些陈年的报告书,还有从和露西亚作战一开始他就无瑕顾及而被乱丢在一边的电报。他曾经很认真地翻过它们中比较早的一些,看到的是在北非取胜,取胜,然后他渐渐就不再仔细看了,不再想了,甚至不再过目了;他是多么相信如果遇到了什么紧急事件,那个一直以来都被裹在他手心的软弱盟友,也会立即给他拍个电报来甚至迫不及待打个电话求救,像不会系鞋带或者被猫袭击了之类的,更不用说被盟军攻击到本土这样的事了……

      然而他错了,这次路德维希大错特错了。不久前发生过的事情,只有他一无所知:
      一九四三年五月十三日,在北非战场的德意军向英军投降;
      一九四三年七月十日,盟军成功登陆西西里岛;
      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墨索里尼被国王解职并逮捕;
      一九四三年八月十七日,盟军成功夺取西西里岛,并向意大利本土发动进攻。

      路德维希把桌上还剩的半罐啤酒一口饮尽。他的心里突然溢满一种强烈的悲凉,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个人的沉默与不抵抗。他见惯了菲利奇亚诺摇晃白旗的样子,却无从想象他是怎样不求助,不逃走,心平气和地与他们的敌人议和……想着想着他就冷冷地笑了。他拨了个电话给驻守意大利的司令官,叫他随时关注意大利那边的动向。
      “如果真的是那样……”
      “还用问吗。”他把手里的空啤酒罐捏得咯吱作响。“拿下整个意大利。”

      九月八日,英国广播公司播报了意大利投降的正式文告。
      菲利奇亚诺看到欢呼的人群,满怀期盼地挤满了整个罗马。可是他听到新上司说,对所有的人民说,法西斯已经倾覆,但战争仍将继续。他哽咽了,但他很快阻止了自己的泪水。
      他是不久之前才从哥哥家过来的。他看见阿尔弗雷德和阿瑟对哥哥很好,他就放心地回来了。
      他想到阿瑟给罗马诺包扎伤口的场景,阿瑟的动作很笨,哥哥一直抱怨个不停;他想到他走的时候罗马诺说,事到如今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去见那个土豆混蛋吗;他看到那时候阿尔弗雷德进来了,胸前别着一朵花,得意地说是一个当地小女孩送他的。

      一切都像是战争已经结束的错觉一样。

      上司说完那番话就和国王一起迁到陆军大楼,只有他一个人留在总统府内。夜色越来越深了,整栋大楼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还有桌上一盏孤单亮着的台灯。他愈发地害怕起来,在寂静中他似乎听见德国军队包围罗马的脚步声了。他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安慰自己说,没关系,路德会来的,路德很快就会来了……

      深夜的罗马以沉默来迎接那些德国人,然而即使在白天也不会有什么抵抗的。路德维希独自闯入总统府,他不相信这个无动于衷的城市还留着什么阴谋与机关,就像他依然无法相信菲利奇亚诺背叛了他一样。投降的警卫和士兵聚集在街道上,由德国军队守着。他举着枪轻易地找到了那个门缝透着光的房间,一脚踹开那扇紧闭的门。
      “不许动!”他大声喊。喊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台灯暗淡的光朝他迎面扑来,如同透入深海的阳光一般冰冷温润。他看到有人站在窗边,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他,或是看着他黑洞洞的枪口,那孤独的光源就横亘在他们之间。
      “你果然来了,路德。”
      对方朝他展露出纯净如初的微笑。然后是恒久的沉默。
      “上司他们都走了。就在刚才。”
      “只有逃跑起来比老鼠还快呢。”路德维希轻蔑地冷笑一声。“怎么,没来得及跑吗?”
      菲利奇亚诺低下头,咬紧下唇来努力抵御那冰冷的嘲讽。然后他摇摇头,抬起双眸来望着他。那双眼睛即使噙满泪水也从未从他身上移开过。

      “我想见路德。”
      他在菲利奇亚诺身上看到了不曾属于这个人的坚定。
      “路德……投降吧。”
      路德维希仰头大笑起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笑过,笑声击碎了寂静的夜色,如同发疯野兽的叫吼。
      “投降?是阿尔弗雷德那帮家伙叫你这么说的吗?”
      他朝他咆哮,然后走上前去用枪抵住他的脑袋。他发现枪管在颤抖,不知道这震颤是来自紧闭着眼睛的菲利奇亚诺还是他自己的手。或许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孩子的额头都被汗水浸湿了,呼吸也是相当艰难急促。
      “你不会死在这里。”他冷冷地说。“你永远别想离开我。”

      我曾经以为,只要相爱的话,就终有一天能得到你。
      钢铁协约。这个名称是何等无坚不摧,与之对等的只有他坚信过的那份平等的爱情。能够不相信吗:那样不远千里来到你的身边,在你躲在我身后软弱地哭起来的时候也只想揩去你眼角的泪,在你一次次战败后为你收拾残局助你重整旗鼓,一切只是因为我怀着那个信念——在倾圮的光荣与毁尽一切的战火硝烟里,与世界的敌意相匹敌的那个信念——
      想要与你,一同君临世界。
      没有人告诉过我,从一开始就是一厢情愿。

      一股深深的悲凉在啃噬他的心。路德维希放下枪,伸手捏紧对方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然后用力地吻下去。似乎爱了很久很久了,却只是第二次吻他:第一次是在华沙街头的巷子里,那时候在下雨,他们以拥抱互相取暖;然而此时这个躯体灼热得让人难以忍受,恍惚了一阵他才察觉到这热度是从紧贴的额头处传来的。菲利奇亚诺在发高烧。和他愈发严重的胃痛一样,战争留下的不光是肌肤表面触目惊心的伤,还有身体深处的痼疾。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像饱受煎熬的难民一样发出□□。
      大概病了好长一段时间。那孩子现在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任凭路德维希扣着他的手拥着他倒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台灯被他们剧烈的动作弄倒摔在地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然后像死去一样熄灭了。饱和的黑暗重新占据了这个庞大寂静的空间。
      他扯下他的领带,用那布条来塞住他的嘴。那孩子不断地摇头,却始终没有使出力气来推开他。他喜欢菲利奇亚诺放弃抵抗的样子,无助的姿态和惹人怜爱的目光就像是一只小兽。一只他饲育了很久的小兽。恨不起来的吧,即使被它咬伤了;本来只是想从它身上夺还那份付出过的爱,却不知怎么的越陷越深了。这个身体柔软得像一片沼泽,他陷进去了,在那种接近暴戾的挺动里被快意迫得几乎窒息。那孩子的身体一直很热,现在更烫了。像被焚烧被刺穿一样的痛苦,唯一的表达方式也只有那被压抑的呜咽,以及不断涌出并被摔碎的泪水。

      还是第一次吧,却没有得到温柔的权利。
      你给予我的这份感情的绝望,我将以复仇的姿态加倍奉还。

      路德维希把头贴在对方的胸口,渴望听见这个胸腔里声音。他感觉到那条铁十字项链在硌着他的脸,上面残留着淡淡的体息,温暖得像是菲利奇亚诺曾经的微笑。然而他听不到这颗心的回答。无声是一种多么冰冷的隔阂。即使此时此刻在他的身体里,却没有那种心神相会的感觉。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恋爱书籍在欺骗,还是他们早就已经越走越远。

      “告诉我,投降的只是你哥哥。”
      “告诉我,你并没有背叛我。”
      连你也背叛我的话,我就一无所有了。

      他几乎绝望地呼喊。夜色把它内心的声音不断放大,他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听见。

      菲利奇亚诺在醒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里不是总统府。昏睡着的时候不知道被带到了什么地方。他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新伤旧伤一起叫嚣,全身还在发烫。他仰头望着干净到了单调的灰白色天花板,想到昨天的路德维希,眼泪就大颗大颗地从那双胀痛的眼睛里涌出来。

      “告诉我,你并没有背叛我。”

      如果我的身份仅仅是你娇小而普通的恋人,如果我们生命的意义仅限于自身而言的话,我一定会追随你走到世界尽头。
      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可是大家都在战斗。大家都满怀着憎恨战斗着。那么多人死去了,你一定也能听见那些痛苦的声音。

      他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有德国士兵定期给他送来食物,放在门口就走开了。他因为发烧没有胃口,就让他们把食物吃掉。他们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了看他,然后照做了。狼吞虎咽的样子,看起来像是饿了很久。几天后他开始下床走动,但是活动范围仅限于这个狭小的房间。从窗户向外望去能看到一个湖,他认出这是加尔达湖。这里还是意大利。路德维希没有放弃这片土地。

      又过了几天路德维希来了,他给菲利奇亚诺带来一个消息,我们把你的上司救出来了,也安置在这个湖边的官邸里。换而言之这里是新的国家,意大利社会共和国*。
      他愣愣地看着路德维希,空茫的脸上没有半点欢喜或者感激的神情。路德维希走到他的床边俯下身来吻他,口腔里翻涌着战场上带来的硝烟和铁锈般的血腥味。肌肤相触的时候路德维希发觉到对方的烧还没有退,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伸手继续解他的衣服。菲利奇亚诺闭上眼睛,生怕一点推拒的举动都会让这个因为战争变得绝望而憔悴的人再次受到伤害。但是他的动作越来越粗暴了。
      路德。他用带着哭腔的细弱声音喊着他的名字。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他叫他闭嘴,然后继续这场侵犯。那孩子发着高烧,好几次都在这近乎疯狂报复的欢爱中昏厥过去,短暂的解脱之后又被剧烈的疼痛惊醒。而他自顾自地做着,发狠似的要他,不知是因为憎恨还是深爱;仿佛要把战场上带来的愤恨夹杂着疯长的思念一同糅杂到这个柔弱的身体里。

      等到一切平静之后他似乎有点愧疚。路德维希穿好衣服,俯身吻了吻对方烫热的额头,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他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服。
      “路德,不要去……”菲利奇亚诺的声音很犹豫。他不确定要用什么样的话才能把自己的心意传递过去。他看到路德维希还戴着自己给他的那条十字架项链。
      “不用担心。我会为你夺回这片土地,我们会建立世界上最强的帝国。”
      熟悉的语言隔绝了多少苍茫的光阴,再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他把头抵在路德维希的背上,颤抖得很厉害。
      “你在害怕什么?”路德维希迷惑地回过头注视着他。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样的话。”他慢慢地说,语调很轻。路德维希想到了那夜喝茶的时候罗德尔赫跟他提起的故事。
      “我们一起住在奥地利先生的大屋子里。可是有一天,他说他要走了,走之前他说战争结束了就一定会回来……他就这样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等了很久很久,直到现在……”

      那孩子攥着他的衣服,抵在他的背上哭起来。他见惯了他软弱哭泣的样子,可是记忆里没有任何一次他哭得这样痛苦。泪水沿着苍白的面颊大颗掉落,把军服都打湿了,他还在用哽咽的声调不断地说着。
      “路德,求求你,不要像他一样……不要消失在我面前……我再也不想失去喜欢的人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房间里只剩下那极力压抑的啜泣。他想伸手揩去肆虐在他脸上的那些泪水,然而他终究没有那样做。
      “我不会输的。”
      他甩开了那攥紧他衣角的手,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座白色的牢笼里。

      然而往后的战役里,盟军势如破竹,德军节节败退。

      一九四三年九月以来,盟军在意大利的占领区不断扩大。
      一九四四年六月,罗马解放。
      一九四四年八月,巴黎解放。
      一九四四年十月,盟军占领希腊。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匈牙利临时政府向德国宣战。

      在宁静的加尔达湖畔,在封闭的白色房间里,菲利奇亚诺不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也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高烧一直没有退,食物非常短缺,更不用说药物了。很多时候只是躺在床上,在清醒与昏迷之间挣扎着。路德维希偶尔会回来,却几乎从不说话,拥抱了他之后就匆匆离开了。他看着那个人愈发憔悴焦虑的模样,深知痛苦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但是已经够了,至少他还平安无事,至少他跨过了战场上多少鲜血与焦土完好无损地来到了他的身边。仿佛是那个十字架在保护着他。

      有一天早上他醒来,觉得自己烧得似乎没有前几天那么厉害。他起身拉开窗帘,窗外清润的阳光像水一样流泻进来。湖畔冒出茵茵的绿色,空气里流动着花的芬芳与宛转的鸟鸣。
      他才惊觉,这已经是他在湖边渡过的第二个春天了。
      昨天送来的食物他还没动过。他因为发烧没有食欲。他想,不如像以前那样给看守的德国士兵吃吧。
      他走上前去敲门。没有回应。旋动把手,他惊讶地发现门没有锁,外面的走廊空无一人。那些看守们不知怎么的都不在了。
      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菲利奇亚诺吓了一大跳,刚想说门没锁我不是故意跑出来的,转身一看见是阿瑟和阿尔弗雷德,反射性地变得更紧张了。
      “ve…不要打我……”
      “谁说要打你了。”阿瑟叹气。心想这孩子跟以前一模一样而且好像还挺精神的。
      “不过,想不到路德维希居然把你关在这种地方。一年多了啊。”
      “一年多?”
      “哈哈哈!你们家绝大部份地方已经由HERO我解放了!”
      他们看见菲利奇亚诺消瘦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来。
      “是吗?太好了……”
      “我们打算很快就对在意大利的德军发动总攻*了!柏林也差不多了吧!”
      HERO君自豪地说,没有注意到菲利奇亚诺的笑容僵在那里。
      “所以。你去找路德维希吧,由你去。”
      阿瑟稍微犹豫了一下,掏出一把手枪递给他。见菲利奇亚诺愣着不动,就径直抓起他的手把枪塞在他手里。
      “那…就这样了。里面还有子弹。你可以在这里等那家伙,也可以出去走走。”
      他们留下这句话,然后转身离开。菲利奇亚诺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

      路德维希走近那栋囚笼的时候看到二楼的窗户已经敞开,透过窗户看到的房间空空如也,里面的小鸟似乎已经逃了出来。他的心里有些不安起来,赶紧在湖边开始寻找。
      他在那片山坡上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
      那个山坡,他惊讶地看见漫山都是纯白色的雏菊花,人在花丛里像是被大雪埋没了一样,透着冷酷仙境里的遥远寒意。他慢慢地朝那片山坡走去,他倒映在湖水里的身影很快被微风掀起的涟漪击碎。菲利奇亚诺好像看见他了,他远远地朝他挥手。
      那孩子开心地笑着。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菲利奇亚诺的笑容了。

      路德维希走到山坡上,山坡安宁地卧在暖融融的阳光里,那些雏菊花温柔地簇拥着他。
      那些熟悉而温暖的记忆又回来了,回到这颗遍体鳞伤的孤绝的心里:四年前在雅典,他如何在古老而沉默的神庙之前向他许下诺言;还有那孩子是怎样把那十字架项链套在他的颈上,然后踮起脚吻他的脸。那些豪言壮语的誓约终日残喘几近破灭,而他们终于从时光的彼岸走到了今天。悲剧或者喜剧也到了落幕的时候,所有的伤害与误解也该要一笔勾销了吧。

      菲利奇亚诺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把那清澈的目光理解成期待,于是会意地低下头来吻他。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从领口滑出来,刚好就落进对方的领子里。十字架很凉,带着罪孽深重的冰冷,像一片雪花轻轻擦过他的肌肤。他仿佛听见上帝审判之声。让这一切完结吧,然后他甘愿接受这些断罪,但是唯独这个吻是多么深楚,温柔到了破碎,仿佛永远永远不会结束一样,时间就静止在了这片花海中。

      他们还是停了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远不会结束的。
      这份爱留给他的是怎样的残局。

      “我该走了。”路德维希低声说。
      菲利奇亚诺点点头。他站起身来看着路德维希往前走了几步并转过身。

      “只是我在想,刚才美国和英国对你说了些什么。”
      路德维希忽然掏出枪,枪口直指着他。
      菲利奇亚诺先是怔在那里,然后低下头。
      “他们把这个给我,让我来找路德。”
      他从腰间拿出那把手枪,以同样的姿势指着路德维希。

      两把枪。两只食指随时准备扣动扳机。两个人。也许曾经能够称之为一对恋人。草地上的雏菊花安静地仰起头,不知道是在注视着他们还是那片纯净的阳光与青空。
      “路德,不要再打下去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战争能使我们得到什么呢?”
      “你想说的只有这个吗。”
      “美国和英国已经打算对柏林发动总攻了……投降吧,好吗?”
      “反正都会死吧。”路德维希轻蔑地笑了笑。“与其死在他们手上,不如现在死在你的枪下。”
      他看见那孩子不住地摇头,不住地掉泪。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他说着,几乎泣不成声。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是啊,为什么。是你的错,还是我的,亦或是他们。然而说是谁的错已经没有意义了。在这个错误的世界,我们沿着一条错误的道路往前走着,固执得不到尽头就绝不回首。谁不痛苦呢;只是人在战场上就是那么无能为力,像是被命运嵌进世界机制里的齿轮,直到遍体鳞伤也无法停止转动。战争永远不会成为让我们自由翱翔的双翼,而是罪孽深重的枷锁在将我们拖向地狱。

      “背叛什么的我从来没想过……我只是想战争快点结束…大家都好痛苦……”

      菲利奇亚诺在哭,握着枪的手不停颤抖,眼泪很快就爬了满脸,他也没有伸手去擦。

      “我真的不想看到路德消失。”

      他用嘶哑的声音朝他喊着。风把花瓣和言语一同卷落。

      “如果路德不在了,我就没办法活下去了。”

      “但是。”

      “对路德来说,不是这样的吧。反而可以活得更好吧。”

      听到那句话时路德维希的手狠狠地颤了一下。然而他还是没有把食指从扳机上移开。
      他很想告诉他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却开始迷茫了。
      已经在黑暗的血域里独自跋涉了太久太久。
      已经忘记了,最初始的是野心还是爱。

      那孩子的哭声渐渐消失了,像被风吹散了一样。花野重新归于岑寂。

      “对不起。”
      他在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

      菲利奇亚诺只是安静地凝望着他。他不再哭了,泪水却依然从那双眸中慢慢地不断地爬出来,描摹着那个容颜的轮廓并留下一道清浅痕迹,随即消失在嘴角努力牵起的笑容里。他注视着对方琥珀色的清澈双眼。他看见那里有着太多太多无法重述的话语。

      对不起,这样软弱而无能为力的我,没有勇气为了你背叛世界,却更不愿意为了世界而弃你而去。
      唯独这个因你而安然存在至今的生命。
      你总会出现在我身边,当我遇到危险的时候。
      你总会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在我给你惹麻烦的时候。
      你总会温柔地拥住我,在我感到寒冷与恐惧的时候。
      你总会在我的梦中出现,给我以坚强与温暖。
      对不起,请不要再为我做什么了。
      请不用再担心我了。

      现在,也许这是我唯一能鼓起勇气为你做的事。

      “我还是好喜欢路德。好喜欢。”

      最后一滴泪水从他的面颊滑过。

      他微笑着,迅速把枪移向自己的太阳穴,在路德维希发愣的时候扣动了扳机。

      一九四五年五月七日,法西斯德国宣布无条件投降。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日本的投降仪式在密苏里号战舰上举行。

      “我的同胞们,今天,枪声沉寂。一场浩大的悲剧已经结束了,一个伟大的胜利已由我们取得。天空不再降下死亡,海洋仅仅承载贸易,所有的人们都能在阳光下款款而行。世界一派安详和平。我们已经完成了这神圣的使命。……”

      路德维希在广播里听到美国将军麦克阿瑟的这番讲话。
      他忽然就想到菲利奇亚诺说过,战争能使我们得到什么呢。

      你说得对,战争不能让我们得到任何东西,除了伤害。
      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
      而你没有看到这一天。
      只有你还没能在阳光下行走。

      路德维希把目光投向窗外,纯净的阳光像针芒一样刺伤他的眼睛。泪水盛满了他的眼眶,他眼前的世界已是模糊一片,尽管如此他却仍然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勃勃生机。

      这是你深爱的世界。
      它是这样美丽。
      这一切是多么来之不易。

      那之后,那孩子一直在沉睡。或许身为国家的他还不能就这样消失,但具体的情况他也不清楚。作为战败国的他没有资格把目光投向那片土地,更不用说守候在沉睡的公主身边。他只知道意大利的政局一直不稳,但是罗马诺正代替弟弟在努力,也是为了帮助弟弟尽快醒来。

      终有一天。

      也许过了几个月,几年,几十年。
      当阳光已经抚平了大地的伤痕。他会接到一个从海外打来的电话。

      “ve~路德~”

      如果我能够再次听到你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了~来我家玩吧。”

      我该怎样回应你纯净如初的微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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