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无言，一年续缘

　　舒颜高一时搬了家。
　　在此之前住得远，都是母亲开车送的，现在她可以自己坐公交了，路程半小时左右。
　　大概是坐了一星期之后，她发现了他。
　　舒颜清晨上学走得早，公交车还挺空，她喜欢坐在后面几排，正对前方，视野好还清净。
　　上车以后她直接往后排走，跌跌撞撞经过车中间时看到的他。
　　戴着副白色耳机，书包放在腿上，撑着脑袋静静地看窗外。
　　只能在经过的那一刻瞥到他不怎么清晰的侧脸，步伐没有一丝犹豫，舒颜已经坐在了位置上。
　　她隐约觉得，他似乎也是每天都坐这一班车的，而且每次都是同一个座位。
　　虽然自己并不是每天都注意到他。
　　于是她开始观察他，坐在后排可以看到他的后脑勺，她发现他全程几乎都没有改变过姿势，偶尔低下头似乎看了一眼手机，复又抬起。
　　某一站到，他拎起书包随意地跨在肩上，转身时眼神不免碰巧扫过后座，在她脸上经过，却没有丝毫停顿。
　　停站后，他大步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舒颜鼓着腮帮子，好奇地歪了歪脑袋。
　　这一站下车，应该是哪个学校的呀？

　　舒颜就此认识他了。
　　之后每天上车，她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寻到那个座位，看到他后她依旧神色淡淡地走到后座坐下，从未停过脚步。
　　说不清是什么心态作祟，反正看到他才像是坐对了公交车似的，舒颜完全忘记了车前的电子号码牌。
　　她没想和他认识，只不过习惯性地上车时会看一看，他在不在老地方坐着。
　　他也不是一直都盯着窗外的。
　　有时候他正巧抬头看过来，两人的视线碰巧对了个正着。
　　舒颜没什么表情，背着书包匆匆往后排走去。他也没什么表情，收回目光继续听歌。
　　他比她先到站，车门在他座位后方，站起来后难免会看见她。不像是故意的，可能就是惯性使然。
　　视线迅速扫过后排，在经过她以后收回，他下了车。
　　舒颜想，大概算是互相眼熟了吧？
　　就这样眼熟到期末，整个寒假都没再见过。

　　高一下学期开学，舒颜准时坐上了早班公交。
　　她没想到第一天就能碰到他。
　　还是早早地就坐在了那个位置，舒颜上车时视线立刻下意识定格在他身上，两人视线直直相交。
　　就当舒颜以为跟往常一样会即刻错开时，他弯了弯嘴角。
　　动作比脑子快，舒颜一如既往没有停顿地往后排走去。
　　所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和他错身而过了。
　　“……”
　　咦，刚才他对我笑了吗？
　　舒颜坐在后排，盯着他的后脑勺，他却没再转头。
　　她捏着自己的呢大衣，不知是因为车内的暖气还是因为心里的情绪，脸颊红扑扑的。
　　舒颜整个人思维都是乱的——他笑了？他在对我笑吗？
　　他长得挺好看，有着高中生特有的阳光和干净，不是她讨厌的那种乱七八糟的类型，从穿着和头发打理来看，都挺正气的。
　　舒颜就这样纠结到他下车，他照常往后看来，这次却不是凑巧了。她知道，他是刻意看向她的。
　　她不知为何竟紧张起来，抿着唇朝他翘翘嘴角，双眸乌黑明亮，发丝垂在耳边，脸蛋通红。
　　他轻笑一声，车门开启，没等她回应就走了。
　　留下舒颜坐在车里，心跳有点小快。
　　他今天，好像和自己打招呼了。

　　后来，两个人是真的面熟了，虽然没说过话。
　　从那天开始，舒颜上车时他像是等着似的，从来不开小差，看见她以后会笑。
　　舒颜会微微低头，矜持地向他笑笑，轻声说一句：“早。”
　　他也说：“早。”
　　舒颜得到他的回应以后会特别高兴，强自镇定地迈上后座的台阶。
　　他开始在每天下车前和她道别，像是养成了习惯。
　　双指并拢，抵着太阳穴向外小幅度地轻轻一挥，动作随意而帅气。
　　舒颜对于他这动作，从不好意思地咬唇脸红，到后来习以为常，笑着对他招手，目送他下车。
　　这一年，他们除了上下车时的惯例打招呼，没有说过任何别的话。

　　高二那年秋天，舒颜的成绩有些起伏。
　　虽说不至于一落千丈，却比不上她高一时的优秀了，名次连续跌落好几位。
　　试卷上的分数，对于一名本该拔尖的学生来说，甚至称得上不堪入目。
　　而这已经是这学期第三次了——她从开学起状态就没好过，不知道是为什么。
　　从班主任办公室回来，舒颜捏着自己那沓模考试卷，坐在教室里一直坐到晚自习结束。
　　有失望，有沮丧，也有不服气。
　　最多的是自暴自弃。
　　她想，难道自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吗。
　　同学都走光了，教室外一片漆黑，从窗户上可以看见偌大的教室中央坐着一个女孩儿，还有教室外空荡荡的走廊。
　　整个学部死一般沉寂，白炽灯特别刺眼。
　　舒颜又坐了片刻，拎起书包离开了。

　　上了公交车，她还是坐老位子，倒数第三排靠走廊。
　　车上就五个人，各自坐着，静无声息。
　　直到电子女声报出站台名，舒颜才回了下神，第一反应是，他平日早晨下车的那一站到了。
　　舒颜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人大步跨上台阶刷卡，机器发出“滴”的声音：“学生卡。”
　　——居然是他。
　　尽管光线昏暗，她却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毕竟已经一年了。
　　背着书包的身形依旧挺拔，两腿修长，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目光微微朝下，悠然地走来。
　　他走到车中间，她知道他一定会坐上那个“专座”，然后两人一路沉默到下车，完全不会发现自己。
　　她莫名有些失落。
　　然而不知为何，他竟抬头往这儿看来。
　　她和他视线相对，他干净的短发、微挑的眼角、紧扣的衬衫领，在那瞬间全部收入眼中。
　　心跳漏了一拍。

　　他显然一眼就看见了她，脚步一顿，走上了后座。
　　舒颜的大脑当机两秒，看着他走到身边，指了指她里面的位置：“我可以坐进去吗？”
　　她礼貌点头，捧着书包起身让出空间。他在窗边坐下后朝她笑了笑。
　　他笑起来真好看，她想。
　　他们坐在一起，舒颜不知道是算陌路人，还是算朋友。
　　舒颜抱着书包发呆，心绪很快又被模考成绩牵走了。
　　他转过头来很自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自己的右耳机摘下，递给她。
　　“听吗？”
　　舒颜怔愣一下，然后接过，轻声说：“谢谢。”

　　夜晚的公交车人很少，车内空荡荡的亮着白灯，车外路灯昏暗，远处的店家灯光璀璨。
　　车窗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雨珠，轻轻拍打着玻璃，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水珠偶尔汇聚到一起串成一道细流，缓缓淌下。
　　他依然撑着下巴看窗外，她稍稍朝右侧过脑袋，能看到他倒映在窗户上的俊秀五官，以及她隐约露出的半边脸。
　　耳机里放着时下很火的英文歌，不算抒情，也不算太燃，节奏曲调都恰到好处地抚平她心里的纠结。
　　两个人并排坐在公交车后部的座位上，一人向外看，一人低着头。距离并不近，却因戴着同一副耳机而交织了彼此的世界。
　　他们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听歌，夹杂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微微震动着的汽车轰鸣。
　　耳畔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音乐，舒颜却觉得没由来的安静。
　　一曲毕，他低头看手机，刷出音乐面板。
　　“你怎么也这么晚回家？”她小声问着，把耳机摘下来还给他，“谢谢。”
　　他接过，在半空中画了个圈，耳机线顺势绕在食指上，“我今天值日。”
　　她莫名觉得他这随意的动作有些帅气，不由低头抿了抿唇，没说话。
　　“高三嘛，时不时就被拖到很晚才放学。能碰到你还真挺巧的。”
　　“你是高三啊？”她惊讶。
　　他轻挑眉，不加掩饰的小动作反而透出别样的帅气：“是啊。你呢，高二？”
　　“……嗯。”这个人的长相在高中生群体中简直无可挑剔，她想。
　　他应了一声。
　　两个人又无言地沉默片刻，他突然问：“你今天心情不好吗？”
　　舒颜不知为何紧张了一小下，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啊？嗯，我……”她犹豫着说：“模考考砸了。”
　　“模考呀。”他干脆把耳机拔下来，连同手机一起塞回口袋，“考完了就过去了，不值得为一个分数懊恼。”
　　舒颜低头不语。
　　他笑了一下：“说空话很容易，做起来其实很难，对吗？”
　　她被戳破心中所想，脸有点发烫，只能点头，“我知道，就是看见了分数还是有点……”
　　“嗯，我理解。”他说，“我刚上高中的时候物理连续考了两个不及格，那段时间也挺难熬的，老师总找我谈话，爸妈虽然没说什么但是看得出来很担心。不过后来我都想通了，失败就吸取经验下次再战，为分数难过只能给自己添堵，再不高兴也不能保证我下次考满分呀。这买卖只亏不赚，不能做。”
　　舒颜被他逗笑了：“你成绩一定很好。”
　　“还可以吧。”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至少没再考过不及格了。”
　　“你爸妈会为了成绩的事儿和你谈话吗？”舒颜问，“我最怕这个。”
　　他耸耸肩，“不会啊，除非我真的偏离轨道太多，不然他们不会管的。你爸妈会骂你？那你别太往心里去就行，很多父母比孩子还急。”
　　“没有。”她摇头，“他们不会说我，但我怕他们失望。”
　　“孩子没有取得期望中的成绩，父母其实该比孩子更会安慰人，你要相信他们对你的爱。”他很有耐心，声音温柔，低低地如一泓清泉注入她心里，“可以从你身上看出来，你爸妈一定也很优秀。”
　　“……谢谢。”
　　她的道谢几不可闻，也不知他听没听见。

　　回家后，舒颜平静地把成绩单给父母看，等待他们的反应。
　　虽然爸妈从小到大几乎没为成绩的事责怪过她，但这简直是她十几年学习生涯的最低谷，舒颜已经做好准备被说几句了。
　　谁知父亲只是瞥了一眼，“咦，这次发挥失常了嘛。”
　　“难得哦。”母亲居然笑了，摸摸舒颜的头，“女儿饿了没，牛奶给你热好了。”
　　“空腹不能喝牛奶。”父亲赶紧制止老婆，“家里还有面包，先让舒颜填填肚子再喝。”
　　“对对我给忘了。”母亲一拍手，拉着舒颜进厨房，“快吃哈，然后洗澡上床去，刚考完应该没什么作业吧，早点睡觉。”
　　舒颜心里暖暖的，想，他说的果然都是对的。

　　那天是舒颜整个高中和他说话最多的一次，结果却连他的名字也没问。
　　她也一直不知道，他的“还行吧”到底是什么程度。
　　期末考前，她突然就没再见到他。
　　坐了好几天公交车，那个位置不是空着的，就是有别人占了。环顾四周，的确没有他的身影。
　　她开始坐提前一班的公交车，没碰到。提早两班，也没碰到。
　　父母还以为她期末考前要特别努力，还要提早到校，心疼了好几天。幸好她很快放弃了，还是在老时间离家，父母也就没多问。
　　她不死心，偷偷地在公交车站多等了十分钟，坐了延后一班的公交。
　　舒颜用了一星期时间来确定，他是真的不再赶公交车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执着于找他。
　　她想起以前一上车，目光移到窗边那个位置，就能看到他。有时候望着窗外，有时候和她目光相接。
　　说不清是惊喜还是纯粹的习惯，舒颜只要一看到他在，每天早起上学的小不痛快就会烟消云散。
　　大概是习惯更多一点吧，一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两个人没说过多少话，却从一开始的陌生，到后来的微笑，上车下车都会找到对方，然后挥挥手打个招呼。
　　尽管他们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问过。
　　他是生病了么？
　　她不知道。

　　期末考的重压很快压得她没有时间思考，只是每天上学路上都变得些索然无味。
　　舒颜还是非常勤奋地学习，晚睡早起也从不迟到，在学校上课考试做作业，没有空想别的事情，只有每天坐上公交车的时候，会一愣。
　　因为她总是下意识地寻找那个人，而他却不知不觉消失了。
　　这条公交线路上有好几所高中，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哪个学校的，下车后是不是要再转车。
　　然而，说白了其实也不过是个点头之交，会想，也只是因为不习惯罢了。
　　他在她心里曾经激起的那点儿波澜，舒颜也很清楚，或许是有那么一点儿喜欢在的。
　　美好的，高中时期的喜欢，尽管她和他根本就不熟。
　　这也算暗恋的一种吧？她想。
　　可也只是一点而已。
　　这么点喜欢，很快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同他在她高中生涯中留下的零星几笔一起，被深深掩埋。

　　舒颜过了寒假就很少再想到那个男孩子，到了高三以后更是全力备战高考，无暇想起。
　　他为什么突然不上学了，他最后考取了哪所大学，他会不会时而想起和他坐同一班公交车坐了两年的女孩子……
　　舒颜将这些问题一股脑全部埋在了心底。
　　直到她上大学。
　　高考时舒颜发挥的非常好，她在同学不理解的议论中狠心拒绝了B大的保送，就为了考取A大，她从小的梦校。
　　然后，她真的做到了。
　　舒颜心里有一股劲儿，她觉得自己如果没考上A大，是自己的命，至少把握了机会。
　　如果就这样去了B大，也许会后悔一辈子。
　　就为了这莫名其妙的冲动，她拼了命地用功，参加了高考。
　　发榜那天，舒颜这三年来积压的情绪，终于可以肆意释放。
　　她却只是淡淡地笑着，对父母说，终于没有遗憾了。
　　提到遗憾，她突然想起那个已经在记忆中深藏了一年多的人。
　　印象已经很淡了，到现在，也只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惆怅，逐渐消散在空气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