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楔子•桃之呜

　　郢都的最后一瓣桃花飘落的时候，巫游听到了桃树的呜咽。
　　那呜咽声似啼非啼，似笑非笑，若有若无，若断若续，然而缠绵悱恻艳绝哀绝的凄楚之情不绝于缕。
　　彼时巫游正手持一卷古旧的《楚辞》，在自家的小园里靠着一株碧桃打盹。如果说，在充满喧嚣争斗、钢筋水泥林立的郢都尚有一片幽静之所存在的话，那就是巫游的这座小园子了。他在小园的桃树下睡得很恬适，毫不设防。
　　春日的太阳，一寸、一寸地隐没了。黄昏的风微微地吹，轻轻地、悉悉索索地，翻检他手中泛黄的书页，又将那凄凄的呜咽声一缕一缕，挽到他的耳边。
　　巫游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了半天，终于睁开眼睛。他看看手中的书卷，不知何时已经翻到了《九歌•山鬼》一篇：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书中还配了插图，那画中的“山鬼”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在丛莽间逍遥。她倚在一只赤豹边，似乎毫不在意地乜斜着眼瞟你，嘴角隐隐含了一丝笑意，却又似乎有着无尽的幽怨，顾盼之间竟有勾魂摄魄之清媚，不由人不心弛神摇。
　　巫游摇摇头：怎一个“美”字了得！就在他摇头赞叹的时候，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一枚晶莹的泪——那是桃花泪。
　　一瓣瑰丽的桃花，水灵灵的，飘而不落，绕树三匝，幽幽地附着在幼枝上，一点、一点地渗出珠泪，滴落。泪珠儿随风而逝，泪珠儿顺枝凝结，那碧桃的枝，竟已是泪迹斑斑！
　　巫游瞪大了双眼，缓缓地伸出手去——当指尖触到那濡湿的一刻，他反射般的缩回了手，放在眼前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舔了舔，味蕾的感觉是淡淡的咸，还有涩。仿佛陷入了某种不可知的力量罗织的牢笼，巫游只觉周身笼罩于惶恐之中。
　　“桃花……流眼泪……？”那一刻，太阳正隐没远山，最后的一丝微微的暖意也被阴阴的凉风替代。阴恻的风呜呜的低语，游丝一般，哀绝艳绝的凄楚之音不绝于缕，一股寒气“腾”的一下从脊椎窜上头顶，巫游不觉间已是手脚冰凉。
　　“子絮……子絮——！”巫游一把扔了书，大喊着狂奔进屋里，抓了电话，颤抖的手指狂乱地按着电话键，“子絮！子絮快来！……”

　　接到电话的时候，子絮刚进健身房。
　　“我马上过来。”放下话筒，子絮一把扯过搭在把杆上的外衣，揪了俩袖子往腰间一系，挽起如瀑的长发，拿一枚骨梳簪好，拎了头盔出门，飞身跨上川崎巡航摩托，加大油门，巡航一声低吼直奔北门外巫游的园子而去。
　　郢都城屈家的女儿子絮，和巫家独子巫游，算是堂兄妹——两个孩子的父亲是歃血结拜的生死弟兄。可这俩却从来不兄妹相称，而是直呼大名。原来巫游和子絮出生时，先后相差不过几点更漏，所以两个总是争大。偏偏小时候男儿身的巫游沉湎诗书，女孩儿子絮却喜欢拳脚，更曾拜江汉平原上鼎鼎大名的“飞练沉香一枝梅”锁龙梅为师，大学毕业后加盟特警。而巫游，“生命不息，啃书不止”的巫游，在身手矫健的“警察阿姨”面前，任凭他天文、地理、历史、人文，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无不烂熟于胸，也着实摆不起兄长的架子。
　　此刻，子絮驾着她的川崎巡航，风驰电掣在郊外的路上。呼啸的风中她已经理清思路，对于巫游说的桃花流眼泪的怪事做出了判断，此事有三种可能：
　　一，巫游读书睡觉花了眼。二，巫游闲得无聊逗她玩。三，这个三就有点可怕了，也就是说，这件怪事有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如果是第三种情况，又有几种可能，一种不是针对巫游的，一种是专门针对巫游的，两者都不大妙……
　　巫游一个人守着他的小园圃，应该没有什么仇人。巫游的小园是他父母留给他的惟一财产。大学毕业后，他自己辞了公职，也懒得再去别处，遂在小园的篱笆上歪歪斜斜挂了块木牌，上书“花痴别苑”，做起花卉苗圃来。清淡经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倒乐得逍遥。
　　中国的根雕盆景艺术发源于楚地，遗风之下，郢都喜欢园艺的人特多，巫游就是其中一个，而且人称“花痴”。这个“花痴”和大家通常说的恋什么癖的花痴无关。他只是爱花，爱到痴。
　　想到这一层，子絮忽地释然了——什么桃花流眼泪，就是他那小园的碧桃带了露珠罢了！或者方才郊外落了场小雨……呸，这个花痴、书虫，看待会儿不好好剋他一顿！
　　不多一会儿，子絮已经看到了那木槿花围成的篱笆，看到了篱笆上挂着的歪歪斜斜的木牌：花痴别苑。伸手推那粗糙木牌下的简陋柴门的时候，子絮忽然有种酸辛的感觉——
　　想当年巫游被一位特级教师发现，惊为神童，何等的意气风发！不知不觉十多年过去，昔日同学发财的发财，留学的留学，升官的升官，纷纷发迹。惟有这位神童堂兄，竟是离大家越来越远，远得只剩这一块“花痴别苑”的木牌在交口品评中还闪一点微光。同学们每每提起他便笑，都说巫游这样一个只重性灵的人，是应当生活在古代的。惟有那位特级教师摇头说：此言差矣……
　　柴门“嘎吱吱”的开了。
　　子絮刚刚踏进一步，眸子便猛地一收，迅速聚焦——她已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
　　“巫游！巫游！”果然，寻遍了屋里屋外，园前园后，都没有巫游的影子。子絮的心，揪了起来。她迅速掏出手机拨巫游的号码。
　　拨了五遍，巫游的手机没人接。
　　“最后一次！”子絮想如果他再不接电话我就得报局里了。
　　这一次巫游却接了，电话中他咻咻地说：“国道！纵横交汇之处！快点来，快点！”
　　这要随便换个警察还真可能听不懂巫游在说什么，好在子絮明白。她掉转车头，川崎巡航大吼一声，直奔北门高速立交而去。

　　巫游曾经很骄傲的告诉子絮：
　　两条国道在北门外交叉的那个地方，堪称灵地。以1字开头的国道纵贯神州南北，以3字开头的国道横穿九州东西，而两条国道一纵一横在郢都交汇的地方，正是两千多年前楚国的都城大门所在——“楚人之智，惟叹惟赞！”他摇头晃脑地说。子絮当时弄了半天才搞清楚这书虫说的“惟叹惟赞”是哪几个字，所以印象很是深刻，今儿一听便知道他是指的这个地方。
　　果然巫游在两条高速立交会合处。
　　他正站在那儿，定定的看着什么。子絮远远道：“喂！喂——”当她喊第三遍喂的时候，她的全身定住了，脑海中盘旋着一个概念：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揉了揉眼睛，以确信自己没有眼花——
　　在巫游的前面，有一枚桃花花瓣浮在半空，幽幽地闪着光。巫游伸出手去，花瓣便飘开一些，却不走远，始终离他三尺有余。
　　子絮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不动声色，淡然地盯着花瓣，突然猛一伸手，那花瓣忽的一跳，从她指间溜走。子絮只觉得手指清凉，有些许滑腻，正像泪水一般。她突然连续出击，上下其手，前后左右，灵蛇出动，燕子盘旋，铁桥飞渡……
　　短短的两分钟，巫游饱览了江汉平原上“飞练沉香一枝梅”锁龙梅的嫡传弟子屈子絮的矫健身手，还配以桃花花瓣在周遭飞舞。巫游张大了嘴摇一摇头：“怎一个‘好’字了得！”正叹时，那花瓣最后一次堪堪从子絮手指间逃脱，“呜呜”两声，径直朝远处飞去。
　　“我就不信！”子絮翻身跨上摩托，一扬头，“上车！快点啊！”巫游回过神来，“哦。”忙爬了上去，“别开太快了啊……”
　　“不快我要这川崎巡航做什么！怕就抓住我！”说话间，子絮已经加大油门，巡航“嗖”地窜出老远。巫游赶紧抓住堂妹衣服，眼一闭、牙一咬，也罢，由她去吧！
　　他们追着花瓣，在那纵横交汇之处绕了三个大圈，又一气追到旧郢都城，不知不觉间竟上了荒废已久的旧郢都的城墙。两千多年前修的城墙，因为修路修渠，已被现代的钢铁器具挖断多处。子絮一路狂追不舍，只盯着飘忽的花瓣，哪里看得那挖断的地儿，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巡航的速度快得让人感觉进入了时空隧道，子絮已经分不清是大脑在指挥手脚操作巡航，还是手脚自己在机械地应变操作了。忽然风声中夹杂了巫游绝望的大叫：“啊——！”
　　天旋地转，风沙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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