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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我坐在檐下，静静地望着檐外。檐外，秋雨霏霏。灰色的天空，阴得让人想哭。
不知不觉间，眼框有些发湿，木然抬手，抚上湿处，手指缓缓向眼角滑去，将那点湿意一点点地抹干。作着这一动作时，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只是平静地望着檐外。
我的心，和我的表情一样，一丝波澜也没有。
前天，母亲带我去了永巷。她说，要给我看个新奇的东西。我好奇，永巷里，会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永巷的厕所里，我看到了今生再也无法忘记的骇人场面：一个血肉模糊的不明物体，在满是蛆虫的粪污之中，翻滚蠕动。
我掩住鼻子皱起眉，不解望向母亲。母亲望着那团粪池中挣扎的物体问我，知道那是谁吗？
谁？我惊。
谁，不是用来指代人的吗？难道粪水中那团肮脏的东西，先前竟是个人？而且，应该还是我熟悉的人，不然母亲不会带我来看，不会如此问我？而且，这个人，应该还是让母亲恨之入骨的。不然，她不会使出如此残忍的手段来惩罚他，折磨他。
无论那团东西是谁，落到今天的惨景，都是我所不愿看到，与不能接受的——不能接受那个人所遭受的痛苦，不能接受母亲无以复加的残忍。
是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哈哈哈……耳中蓦然刺入母亲尖利的笑声。我看着母亲仰起头，面向阴沉得快要塌下来的天，快意而笑。她笑了很久，就那样一直一直地仰天大笑。
我的心，在她的笑声中一阵阵战栗，一阵阵紧缩，一阵阵地疼。我害怕她的笑声，害怕粪水中那团蠕动的生命。但是，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团生命，一声不响地听着母亲的笑声。我想，我已经从母亲的笑声中，得到了答案。
那团在粪水中痛苦挣扎的生命，应该是戚夫人。
母亲最恨的人。
母亲恨她的年轻，恨她的美丽，恨她会唱歌，会跳舞，恨她长了一双勾魂眼，勾走了父亲的心。恨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父亲面前搬弄是非，要废掉我的太子之位，另立她的儿子如意。
我，是母亲的底线，不可触碰。
母亲可以没有父亲的尊敬，可以没有父亲的宠爱，可以忍受长久的冷落，但是，她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人觊觎我的太子之位。
为此，她给周昌下跪，只因为周昌在父亲要另立太子时，为我说了话。为此，她去求萧何，让萧何给她出个主意，看看能有什么法子，保全我的太子之位。最后，她请来了商山四皓，我的太子之位，因为这四个白胡子老头，得以保全。
与其说，她在为我争太子之位，莫如说，她在为她自己争。争一个美好的未来。
我很明白，如果如意当上了皇帝，以戚夫人的性格，我和母亲性命堪虞。我是嫡子，母亲是嫡妻。嫡子嫡妻对于非嫡非长的如意来说，始终是一个巨大威胁，是一些人兴风作浪的好题材，除非我们死了。
风向变了，微凉的雨点随着风，丝丝缕缕地扑在我的脸上。我拿起放在身旁小几上的描金羽觞，小小地呷了一口。放回羽觞，我继续看雨。
父亲死了，母亲开始了她对戚夫人的报复。她把戚夫人从华丽的宫殿里赶出来，囚进永巷，作了一名舂奴。也许我和母后吃的米，就是戚夫人舂出来的也未可知。
所以，当母亲告诉我，粪水中那团可怖的东西就是戚夫人时，我震惊又平静。早就料到了，不是吗？她能让戚夫人变成舂奴，自然也能让她变成任何东西，所以我平静，因为早有心理准备。
让我没有心理准备的是，我没想到母亲的恨竟然那么深，深刻到把好好的一个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让她，生不如死。
我为戚夫人痛心，也为我的母亲痛心。戚夫人所遭受的痛苦，不是一个“人”所应该遭受的，母亲对戚夫人的凌虐，也不是一个“人”所能够作出来的。我不能说自己的母亲是禽兽，但是，母亲的行为，也绝非人类所应为。
最后看了一眼粪水中打滚的戚夫人，我望着母亲，踉跄后退。我想，当时我的脸色，一定非常不好看。因为，那时我正全身发抖，我的心正在狂跳，我的手脚发凉，额头和后脊不停地往外冒着冷汗。母亲在身后叫我，喝令我站住。我对她一贯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仵逆，那天，我破天荒没听她的。
回到宫中，我挥退了所有宫人内侍，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寝室里，簌簌发抖。一边发抖，一边回想着戚夫人的惨相。我不想想，可是越不想想，戚夫人的惨相越是在我脑子里飘。
我哭了，先是小声地哭，继而放声大哭。
我使劲地哭着，不去管会不会有人向母亲报告，不去管这样的我看上去像不像一个君王，不去想这样的我会不会让宫人内侍笑话？
我只是使出我全身的力气去哭，去发泄，不然，我会疯掉。
我脑子，让粪水中的戚夫人占满，耳朵里是自己难听的哭声。脸上，脖子上，湿漉漉的很难受，那是我的眼泪。
我已经很多年没哭了，不是不想哭。从小到大，有太多的事情，让我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我很少掉泪。
当年，父亲被项王追赶，嫌我和姐姐占份量，减缓了他逃命的速度，几次三番把我和姐姐从车上踹下来。
当时的我，很疼很怕很委屈，很想哭。可是，我没有哭。如果我哭了，父亲会更讨厌我，姐姐会更难过。我不想让父亲更讨厌我，他已经很不喜欢我了。我也不想让姐姐更难过。
姐姐对我很好，小时候，妈妈在田里干活，是姐姐把我背在背上，颠着我哄着我。家里偶尔有了好吃的，她总把她的那份，分出一大半来给我。她给我梳头，洗脸，给你唱歌，扮鬼脸逗我笑，她是那么爱我，我没有任何力量回报她。只能是忍着疼，不让自己哭，不让她为我心疼，这便是我能给她的报答。
在母亲面前，多年来，我更是滴泪不掉。尽管，她更让我有流泪的冲动。母亲日渐苍老的容颜，让我想流泪。很多次，我看见她坐在寂静的大殿里，一杯杯地呷着酒，呷着呷着就开始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淌满了脸。
她泪流满面地咒骂着我的父亲，骂他没良心，骂他得了江山忘了糟糠妻。她把我紧紧搂进怀里，对我说，盈儿别怕，谁都不能抢走你的太子之位。只要娘在一天，谁都别想。
每当此时，我便想对她说，娘，我们走吧。带上姐姐，我们回沛县吧，回我们真正的家。我不想当太子，不想住那空旷的大屋子，不想穿丝绸的衣服，不想让人服侍。你也别当皇后了，我们回沛县去种地吧。就像以前一样，住我们自己盖的小房子，吃我们亲手种出来的粮，穿我们自己纺出来的布。你不是皇后，只是我的娘，我不是太子，只是你的儿子。
以前我们多快乐，我们再去过那样的日子不好吗？我不喜欢长安，不喜欢当太子，我想回到沛县，当一名小小的农夫，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和一块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田产。我种地，养活你和姐姐，我们三个人一起过活，让父亲和他的宠姬留在长安吧。
可是，我知道，你再作不回沛县那个慈爱的母亲，我也再作不回那个快乐的乡间稚子。
不知何时，雨停了。我唤过贴身内侍，让他差人去永巷打听一下。不久，我得到消息，戚夫人死了。等待消息时，我一直坐在檐下，听到消息后，我伸出胳膊，让人扶我起来。
长久的跽坐后，腿脚变得不像是我身体上的一部分。我一步步向幽深的大殿走去，心里平静极了。
母亲，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从此以后，不会再恨，不会再悲伤哭泣了吧。
我大婚了，我的妻子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嫣儿。我很喜欢嫣儿，可是，我却不能和嫣儿行周公之礼。就算我是禽兽，就算全天下只剩下嫣儿一个女子，我也不能。
我有两个母亲，一个活在我的记忆里，她是沛县的农妇，疼我爱我，视我如生命。另一个母亲，是大汉的皇后，是未央宫乃至全天下的主宰。这个母亲也声称爱我，但是我感受不到她的爱，她只爱权利，只想通过操纵我，把权利牢牢地操纵在自己手上。
如果，我娶了别的女子，势必会有另一个家族介入到皇权之中，这是母亲所不能忍受的，除了吕家，她不允许任何人染指皇权。而我又不能娶刘姓的女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娶既有刘家血统，又不姓刘的嫣儿，我的亲外甥女。
我没有子嗣，不是生不出来，而是经我临幸的女子方一有妊，便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或是在她们生下孩子后，连同她们的孩子，一起莫名死去。
我知道，母亲想让嫣儿生下我的第一个孩子，可是我不能。嫣儿信任我，依赖我，我不能辜负这份信任和依赖。
我病了，病得很重。
母亲来看我，在我身边哀哀地哭。除了母亲，还有姐姐和嫣儿。我想，我就要去见我的父亲了。
母亲抚着我的额头，哭着问我，盈儿，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母亲说？
我望着她，虚弱微笑，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对她说，母亲，我想回……沛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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