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天引

　　夫韦授课，与天底下大多数夫子授课都不同，跟着他学，考不了科举、学富不了五车，甚至也未必能识得所有字。他似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寻着哪个典故就要旁征博引说出一大串故事，还能说得绘声绘色又平白易懂。
　　最为关键是宿真有好奇的地方，他知道会说，不知道便会跟宿真一道讨论，不怕浪费了他的时光，又不把宿真当胡闹的小孩。

　　宿真觉得夫韦这个人有趣极了，有趣到每时每刻都想听他说话不想回家。只可惜夫韦并不是个称职的夫子，只愿意每日跟宿真上两个时辰的课，多一刻都不行。
　　难得勤奋好学的宿真对此颇有怨念，“先前那个夫子一天要讲三个时辰。”

　　宿家大夫人对此倒没什么不满意，与宿真道：“先前娘还想着要都城不好，你只在这呆一年就回去。哪知道能得夫韦教导，一日两个时辰是短了些，可要你能跟在他身边慢慢学，学个十年都无妨。”
　　十年后宿真不过二十岁，正是年轻气盛之时，有在夫韦那学到的本事，当个宿家家主当不成问题，即便一时不行他们夫妻在一旁扶持几年也能放下心来。

　　本几年变成了十年，宿真一时难以接受， “韦夫子有那么好？”
　　宿家大夫人让宿真好好坐下来，与她说起夫韦这人，“要不说王公子，只说夫韦其人，在七岁时以一首赋梅诗闻名都城，后十二岁在天下剑道大会上赢得第一从此名震天下，在十四岁那年以一己之身游走两军之前化解两国战事，从此天下之人无不知其名。一直到十八岁帝王下诏令他入朝，他无意仕途在拒绝后才名声渐消。”

　　“那王公子呢？”宿真偏了偏头问。
　　宿家大夫人道：“王公子不过一江湖侠客，一表人才，允文允武，走过无数高山，入过无数险境，救过无数俗人，也诛过无数的恶，却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不伤自己分毫。”

　　宿真明白了，“就是很聪明，身手又好的意思？”
　　宿家大夫人觉得这么来讲也没错，揉着宿真的头道：“是。王公子素来独来独往，我都当他会孤老终生，竟不知早娶了妻有了子，还愿回都城好好过日子，这也是你的运气。”

　　宿真有所思的点点头，到第二日就寻了空问夫子，所谓七岁成诗，十二岁为天下第一剑的事。
　　夫韦闻言哈哈大笑，笑得捂住了肚子，“这个啊，其实都是个误会，又逢无知者吹捧罢了。”

　　霍天青在一旁问：“夫子这话从何说起？”
　　夫韦笑够了才直起腰来，仍旧十分散懒模样，“所谓七岁成诗倒也是真的，写的也不过几行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只我生在夫家，便被吹捧成了神童，你说可笑不可笑？”

　　宿真没觉得可笑，疑惑道：“要只是吹捧，为什么不去吹捧夫家的嫡支反而吹捧夫子你？”
　　夫韦一乐，“大概嫡支连个能写出狗屁不通的人都没吧？”

　　霍天青看他，“那十二岁为天下第一剑总该不假。在楚国有人因夫子出身夫家而吹捧，五国剑会天下人都盯着，是胜是输，总不会只看夫子出自哪家。”
　　“是这个道理。”夫韦点点头，“可惜当年数十位精英因故离开，留下之人见我一幼子，无心比剑，最后捧出个十二岁的天下第一来，也算一桩笑话。”

　　宿真又问：“那十四岁平两国战事也是假的？”
　　要这都能是假的，那也太让人无言了，霍天青也看向夫韦，听得夫韦幽幽道：“两国交战五年相持不下，国库耗尽，天灾不断，百姓离苦，却因帝王好脸，在没分出胜负出来前不好收手。可再继续两国都将生民乱王朝不保，所以虽两军对峙其实谁都不敢再起战事。”

　　霍天青无话可说，剩下宿真继续问：“那王公子呢？”
　　夫韦一晒，“一莽夫耳。”

　　宿真没听懂，夫韦却道：“两个时辰差不多，你也该回去蹲马步了。”
　　又被撵了的宿真也不多留，捞起竹剑别在腰间，带着桃然就往门外而去。

　　夫韦看着宿真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看向霍天青桌上那一只盆栽。当初露出的那一点绿意的凸起如今已缓缓长成一片极小的叶片，散发出勃勃生机。
　　它活了。

　　“我记得当年那位仙人给你卜卦之时说，当不生木长出嫩芽，你活下去的机缘就到了。”夫韦伸出手试了试，到底没敢去碰那比娇花还脆弱的叶子。
　　霍天青也看向那一片绿叶，眼神柔和，“她只在一旁坐了坐，不生木就冒出一个绿点，之后每日来坐上许久，叶子就越长越大。”

　　夫韦颔首，知道霍天青为何得知他回来就匆忙上门相请，“到叶落之时，能治好你病的一味药就成了。”
　　霍天青面色平静，“只怕来不及。但能遇上，也知上天待我不薄，足以心生欢喜。她也是被命运捉弄之人，我只盼着她日后能好。”

　　夫韦却道：“我回都城听闻她送你一份仙丹？”
　　霍天青嘴角微微上扬，“嗯。那时我才知我爹没了，怕宿夫人嫌我麻烦，便先下重礼赠给真姑娘以求庇佑，哪知却有意外之喜。宿夫人心思虽重却人品贵重，而真姑娘品行比之更佳。”

　　“只因她把自己用的仙丹送予了你，就得算品行好？要她不送，岂不是个坏人了？”夫韦笑问。
　　霍天青摇头，“夫子与真姑娘多熟悉几日便知我并未说假话，也非一药之恩就认定她的品行。”

　　夫韦便不再问，只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搁在桌上。
　　霍天青目光随之一定，一时神色有些失控，“夫子，这是？”

　　夫韦点头，“我也不知真假，只偶然拾到，观之形状，许是当年仙人开给你那副药方里的雪珀。要她就是你那位有缘人许也没错，我算了算捡到这块石头之日，当是她们母女救下你之时。”

　　霍天青拿起桌上的琥珀在光下一看，只见得琥珀正中藏着一片六瓣雪花，好似只在空中还未落地就被一滴树脂包裹，如此才能将雪花保存得如此完好。
　　“雪在冬日，树脂却要夏至才会从树缝中流出，我实在不知如此两季才会出现又不能保存的东西为何能融为一体。莫不是这天下一切都有意外，并非有规律可循？”夫韦觉得十分惊奇。

　　这个问题问霍天青并问不到答案，他身为木属性单灵根都不知毫无生机的不生木为何会发芽，琥珀里为什么会有雪花这种事就更弄不明白。
　　“许就是天意吧。”霍天青笑着也跟着这么猜测道。

　　也只有夫韦这样的人，对霍天青能倾城的笑无半分触动，只顾着说脑子里想的事，“这两日我见她随时带着那把竹剑颇为奇异。”
　　霍天青倒知它来处，“据说是宿家一位铁匠祖上所传，旁的不说，就那份制剑技艺无人可比。”

　　夫韦挑眉，霍天青与他解释，“夫子不知，那把竹剑韧性十足犹如软剑，百折不弯，周身绿意又常年不减，应当是用特殊药水所炮制。虽不能拿来杀人，要品鉴其中技艺已算绝品。”
　　“她喜炼器，却又挑了这么一把杀不了人的竹剑随身携带，倒有些意思。”夫韦摸着下巴道。

　　霍天青倒能理解宿真的选择，“她只是单纯的喜欢炼器，心中并无杀意。”
　　也就是纯粹的喜欢一件事才会有这样的选择，夫韦对宿真的了解更多了一些，转而问道：“如今七味药已得其二，还不知她赠你的仙丹能救你多久。”

　　“当初丹鼎门赠药，说是三年可修复她旧疾。我比她病得更重，许只能一年两年，想来最多不过三年。”霍天青算了算时间，竟也不长。
　　他出游这么多年尚且只找到这么一味药，还剩下五味在这一两年里怕也凑不齐了，夫韦心中惋惜，笑说：“既是有缘人，说不定哪日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宿真不知自己成了霍天青的有缘人，只第二天来上课，见到桌上的雪珀一时好奇拿起来一看，惊讶道：“这谁做的？”
　　夫韦听得这话狐疑，“这也能做？”

　　宿真偏了偏头，“能吧？不就是把里面的东西用树胶裹着再让它变硬不就成了？”
　　霍天青指了指雪珀里的东西，“你可见此中雪花？晶莹透剔且轻薄，必是初雪时落下，触地即化，非人所能为。”

　　宿真并不觉得，“只要够快就成。”
　　夫韦笑道：“莫不是你还会做这个？”

　　宿真想了想脸色有些开始不好，旁边霍天青发现不妥忙喝道：“别多想！”
　　夫韦一愣，伸手摸了摸宿真额头，侧头问霍天青，“这是怎生回事？”

　　霍天青盯着宿真，瞧着她眼神重新聚起光亮才放心下来，立即端了水给她后才跟夫韦说了宿真失忆之事，“御医说是身体渐好，记忆快要恢复的缘故。”
　　夫韦点头，“要这样倒是不好教导了，也不知哪件事要招得她又头疼可如何是好？”

　　霍天青倒是放心，“只发现她要想回忆过去立即打断就是。”
　　夫韦有些疑惑，“照你的意思，这雪珀难不成真能人为？要如此，剩下的那几味药，说不得也能从这里头寻个门道来。”

　　只可惜宿真一时半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一想就犯头疾，也不知道这一两年能不能恢复记忆。
　　夫韦难得收学生，哪知两个学生竟有这样的缘分，只得叹道：“只盼最后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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