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天引

　　三月春起，墙角几株桃树花开正艳，引着几只雀鸟穿插其中凑对互啄。
　　墙角下不远处立着高高的上了红漆的秋千架子，那缠着秋千绳子的两股蔓藤也透出了新芽，想着趁着此春再长一截。

　　秋千架子下坐了个小姑娘，正百无聊赖地晃着脚。
　　小姑娘七八岁模样，脸色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带着几分一眼就知的病态。那一双眼却看起来精神十足，让人觉得即便是病了那也该是大病初愈，要不了几日就又是一副活泼乱跳模样。

　　小姑娘坐在秋千上轻悠悠地晃荡着，看那恍惚的神情不知思绪跑去了哪。只是一波又一波的欢呼从东边里传来，总要打破这一刻难得的安静。
　　出着神的小姑娘没在意这些，候着的丫鬟们忍不住频频朝着东方歪头看去。

　　高门大户里，外面都是高高的墙，歪头也看不见什么，但能听一耳朵热闹也足够让人高兴。
　　小姑娘回过神在丫鬟们的惊呼里跳下秋千，朝着院子外面走去。

　　几个丫鬟里年长那个忙上前来，轻声问：“姑娘这是要去哪？”
　　小姑娘回过头看了身后这一浪人，指了指她们，“去吧。万一有一个中的，也是你们的造化。”

　　身后的小丫鬟们还没大到学会隐藏神色，听到这话立即欢喜起来，却也不敢随便离开，纷纷一脸渴求地看向旁边大丫鬟。
　　大丫鬟语气更小心了，“那姑娘您呢？”

　　她们几个被主母派来伺候大姑娘，可不是为了跟大姑娘求情去凑热闹的，外面的事情对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们来说有足够的吸引，但对经历过一回的桃然来说也不过是那么回事。
　　她自五岁被夫人挑中带在身边培养，为的就是将小主子伺候好，此刻万不会为了看热闹而抛下自家姑娘，也更怕大姑娘要闹着去看热闹，遇着老对头平白惹出是非来。

　　好在小姑娘没打算去凑那个热闹，跟她吩咐，“你带着她们去试一试，我去找铁叔。”
　　桃然不肯去，寻了个折中的法子，“姑娘好心。不如奴婢让蒋婆子带着她们几个一道去如何？”
　　谁带不都一样，小姑娘没觉得有什么区别，“行。”

　　小丫鬟们忙跟自家小主子千恩万谢，得了自家姑娘点头，飞也似地跑去找蒋婆子去了。
　　打发了一群丫头的小姑娘打了个哈欠，知道桃然不会去，就继续朝前迈步子，高兴道：“走！我们去看铁叔又在弄什么好玩的！”

　　“是。”
　　桃然跟在自家大姑娘身后两步，看着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一身气度的主子，心中疼惜不已。

　　被人可怜的小姑娘姓宿名真，乃是府上长房大夫人所生，而大夫人也独得这一女，自幼偏爱异常。只可惜三年前，宿真被府中姨娘暗害损了丹田，好不容易从昏迷中醒来却再也不能修仙。
　　反是那姨娘所出的二姑娘却因身具灵根，今日一早就出了门，被宿家带着去东边的迎仙台测资质，要无意外日后就是仙人了。
　　……

　　人如露虫，只得朝夕，所以世人多求仙问道。只可惜仙人难得、长生难求。而这些对连种半亩田都要祷告上天的凡人来讲，那也是遥远的事情。
　　凡人只求有个灵根，能脱离这俗世，日后能吃饱穿暖就足矣。至于更多，那也都是有修仙后的事情。

　　宿真昏睡三年，一睁眼就忘了一切。
　　不知自己是谁，从何处来，将要往何处去，因此对自己不能修仙的残酷现实接受得很快，压根儿没把修仙的事情放在心上。

　　倒是宿家大夫人跟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个个难受得紧，处处小心翼翼，生怕她会想不开。
　　察觉到身边人的想法，宿真颇为无语，偏她又不是爱开口的人，干脆就由得她们去胡思乱想，只要不打扰到她安宁就好。

　　宿家早年出过修仙之人，得道颇深，回报家族许多。数百年下来，嫡支庶支的子孙有二三百人。
　　有资质踏上仙途的子弟也不少，但混出头的近百年来却也才一二。不过有这一二也足以撑起门面，让一般人不敢小觑。更别提宿家这一代家主跟夫人，也就是宿真的爹娘在外闯荡多年阅历丰富，生生让宿家的实力更上了一层楼。

　　出了自个儿院子，过了二门，通过难得人烟稀少的演武场，隔壁院子就是铁叔的地盘。
　　铁直瞧着自家才醒了没两月的大姑娘又来凑热闹，十分热情的对人招手，“大姑娘又来玩儿呀？”
　　随后呵斥身边跟着的小徒弟，“小兔崽子还楞在那干嘛？还不赶紧给大姑娘上茶？”

　　宿真忙道：“不喝茶。”
　　铁直立即跟小徒弟招呼，“那就烧好的井水快上一壶来！小子个儿不长，也没个眼力见！”

　　小徒弟一溜烟地去了，宿真就蹲下来看胡乱摆在地上的武器。
　　铁直极善锻造，可惜没有灵根不能修仙。他因着一手好技艺，被宿家家主看中带回宿家，这一来就是二十年。宿真醒过来琢磨着这陌生环境，对修仙不成没多大的遗憾，倒是喜欢上了这里。

　　铁直在宿家管着锻造，锻造坊就在他院子后面，常年几十上百个人忙活着，占地有一座山那么大，就光为宿家提供武器。
　　毕竟虽是凡人眼里的修仙家族，却也要有营生养家护院，不然这主子上百、奴仆上千的又如何养得起来。蹭着老祖宗的光，又得这局势混乱无人一统的便利，宿家就干着跟镖局差不多的买卖，对武器的需求着实不小。

　　宿真在一堆武器里挑挑选选，随意让手里的武器两兵相交，听了几声又丢在一边，评价道：“不大行。”
　　铁直脾气暴躁，最讨厌别人说他出的武器不行，可在宿真面前没半点脾气，还得好好说话，“好武器难得呀，大姑娘。”

　　宿真可明白里头的套路，“矿石、冶炼、火候、技艺，缺一不可，其中好矿石最难得。”
　　要不铁直跟人家生不了气，不只是因为人家就算是个废人了日后也还可能会是宿家的当家，还因为人家懂这个能说实在话。

　　好马配好鞍，好马难得，好鞍更难得。铁直不是没野心的人，却也明白自己的本事在哪、宿家的本事在哪。
　　宿家能拿到的最好的铁矿石都在他手里，换别家未必能有这样大方，他对主家找不出什么不满来。

　　宿真挑选了半天，没看见一件满意的，看得连连摇头。
　　铁直倒是想给宿真打一把随身用的武器，可在宿真不能修仙的这件大事儿下，那点子没心眼都得有心眼儿。一直憋着没说就想着自家大姑娘没事儿就来走走，说不得哪天自己开了口。
　　自己开口，那就是想明白了，这宿家还要她担着。不然日后她一个嫡支又无能耐，还是个丫头片子，等着庶支上位和如今可就得是两种日子啦。

　　又被人怜悯一把的宿真朝着后面工坊里去，别看她什么都记不得了，脑子偶尔也会跳些东西出来。
　　就是锻造武器这个，她也给铁直出过主意，听说效果还不错，就是目前还没有成品出来和以前的做对比。

　　铁直跟着宿真往里面走，是真不明白自家大姑娘一个姑娘家，醒过来之后怎么就喜欢往工坊里跑。
　　瞧着这些连里裤都不穿，只围着一条短布挡着下半身的臭男人，真怕宿真长了针眼然后被自家夫人知道了，自己还得挨骂。

　　不过这回宿真的步伐不似以往直接往工坊里冲，而是溜溜达达在一个转角停了下来，看着角落里摆着的一堆武器，好奇问：“铁叔，这是什么？”
　　这个转角也算不得角落，恰恰是每日阳光照得最足的地方。铁直说起这个十分自豪，“大姑娘，这都是我家祖传下来的，每一代人亲手打造，我瞧着今天日头不错就拿出来透透光，去去霉气。”

　　铁直的手艺能被宿家看中，当然不只是他有天赋，还有他家数代打铁的经验在那摆着。三代富贵人家才能养出一个贵族的说法，在打铁家也同样适用，他们累积出来的经验，花多少钱都买不来。
　　就是铁直他家祖上，一开始并不姓铁，是后来技艺有成为了方便才改的姓。这十代下来铁家只剩下铁直这一脉，留给他的也没金银财宝，只有这些个代表每个人身份的武器。

　　铁直见宿真有兴趣，便一一指给她看，“这一把是我一代祖第一次独自一人打造出来的，那时候技艺未成，没法用也不太好看。这一把……”
　　宿真一边听着，目光在那些刀剑上扫过，最后盯住了一把竹剑。

　　一看自家大姑娘的目光放在了竹剑上，本说得滔滔不绝的铁直喉咙有些卡壳，“这个……”
　　这个算是铁家的另类，虽说铁家是传了十代，可总有不喜欢这行的。做出竹剑这一位，就属于那个异类。至于这竹剑怎么留下来了，总的来说好歹是铁家人，那也得要留个念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等着铁直含蓄地把这位的丰功伟绩说了一回，宿真拿起这竹剑看了起来，一口商量语气道：“铁叔能不能把这把剑送我？”
　　铁直傻了。他见宿真注意力放在这，以为宿真会在里面挑一把好的。毕竟祖宗留下来的，除了特别有意义的，其中也有上品。哪知道人间一眼看中的居然是把没用的竹剑。铁直抓了抓头望天一眼，是真不大明白小姑娘的心思，“大姑娘怎么看中这把了？”

　　宿真拿起竹剑折了折，说起来也有百年，这把竹剑还依然弹性十足，并不像其他竹片那样一折细节处就会开裂。可见对方虽然讨厌炼铁，在这把剑里还是花了些心思，还别说这上面的青翠颜色，要没有特殊制艺也保存不下来。
　　“短。轻便。”宿真对这把竹剑越看越满意，便把看中它的地方说了。

　　铁直无言以对，对于宿真看中这把竹剑半点都不心疼，虽然他也知道这里面必然有些特殊的制艺在里头。但相比起铁剑来，这并没有他在意的地方。
　　“竹剑不大好使，大姑娘当个配饰就好。”铁直委婉提醒宿真这剑干不来杀人救命的活儿。

　　刀剑的存在，往好的说说是为了保护，往深里说就是杀戮。
　　宿真对竹剑不能杀人这话不置可否，只是把竹剑别在了腰间，郑重的跟铁直道谢，“多谢铁叔割爱。”
　　铁直忙摆手，“大姑娘喜欢就好。”

　　宿真便不去看武器坊了，带着竹剑就往回走，这一走倒是在演武场听着个热闹。
　　“中了！中了！咱们二姑娘中了！”从门外扑进来个小丫鬟一脸兴奋，欢喜得叫出声来。
　　那满脸的汗水顺着下巴往泥土里掉，一看就是一路疾跑回来的。只再眼神一晃，看见站在那的大姑娘宿真，就跟被掐了脖子的鸭子，一下子哑巴了。

　　宿真嘴角一勾，也没停顿，和跟着自己桃然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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