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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海面被完全染成淡金色的时候,何泽终于看到了前方不远那个已经有了隐约轮廓的小岛。
他深吸一口气,拨开被风吹得遮在眼前的头发,出神得向那边张望着。
“小伙子,第一次出海吗?”有个苍老暗哑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何泽吓了一跳,身畔已然多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先生。
老人眯着眼,颇有兴致得向岛的方向眺望着,却并不看他。
“嗯……”何泽应到,礼节性得回问:“您好像对出海已经很熟悉?”
老人呵呵一笑,却不正面答他。
“你看见前面那岛了吧,那岛上有座灯塔,老早以前修的。我们那一辈都传着,有人死在海上,心里要还有什么牵挂,还想见什么人,魂魄就会在那塔里停上一阵子,直到心愿了了才入黄泉去。”
何泽心中一颤,视线中,逐渐清晰起来的岛上的确似有个灰蒙蒙的影子。他忽而觉得有些伤感,于是同老人寒暄了几句,就借口身体不适回船舱去了。
等到志远号在小岛浅海抛锚,日头已经快要沉到海里去。从船舷陆陆续续放下一些小艇,有下来观光的乘客,也有补充淡水的海员。何泽急忙得登上了其中一艘。
登陆后,乘客们三三两两结伴,渐渐散开来,海员大声重复着要他们不要走太远,只在人多的,好走的地方活动活动就好。何泽委婉得谢绝了一位娇小的短发姑娘的邀请,趁着海员不注意,向同其他人完全背离的方向走去。
据说这座小岛原先是有人居住的,虽然只是一个规模不大的渔村。后来由于专家观测到它有逐渐下沉的趋势,于是上面一声令下,岛上的居民撤回到了内陆去,它也便日渐荒芜了。
何泽凭着感觉朝某个地方走着。三年了,已经三年了,青春都只剩下了被缅怀的价值,自己的记忆力早已大不如前。然而冥冥中总像有什么在牵引着自己,它或许是潜藏在潮湿的灌木和纠结的藤蔓中植物的精灵,或许是这岛的意志。
天色越来越暗,就快要什么都看不见了,何泽不禁焦急起来。他费力得拨开挡在眼前的层层叠叠的植物茎叶,打掉不时落在身上的小虫子,固执得向前走着。
他终于看得到那座塔了。
塔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那些漆早已掉得干干净净,空余下灰暗的水泥,被一大堆藤蔓抱得紧紧的,生满了暗绿的霉菌,散发出一股潮湿的腥味来。何泽摸索着找到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门,发现上面的锁已经不知去向,破烂的门向一边歪着,仿佛随时都会轰然倒下。
他侧过身,尽量不触动门,就从那缝隙中挤了进去。里面能见度极低,何泽拼命瞪大着眼,才勉强辨出楼梯影影绰绰的轮廓。他往前迈一步,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吱吱尖叫着从脚下跑了过去。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上楼的时候,楼梯不断颤动着,发出金属刺耳的响声。何泽只有在心中暗暗祷告,希望它不要突然塌掉。战战兢兢终于到达了塔顶的时候,心中是万分庆幸的。轻轻的,他推开了阻在面前的最后一道门。
门向后倒退的一刹,最后一缕光线也被黑暗吞噬了。何泽只觉得眼前一晃,有个白色的影子倏得一闪,转而隐没在黑暗中。
何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颤声问道:“夏玺,是你吗?”
没有回答。均匀的漆黑中仿佛暗藏着无数不怀好意的眼睛,只在暗中窥探着。
何泽从衣袋中摸出了随身带着的手电,啪得拧亮了,微弱的橙色光线从一个角落扫到另一个角落。
那些七零八落的器械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尘,蜘蛛在上面结了网。有什么在其间呼哧呼哧得喘着气,何泽走过去,拿手电一晃,一个身子细长的动物嗖得跳了出来,躲到不知哪里的旮旯拐角去了。一只野猫。
灯光打到了那盏巨大的探照灯上,灯面的玻璃早已碎了,有鸟儿竟在里面做了窝,手电的光线惊扰到了里面把头插进羽毛休憩的它们,扑棱棱的从只有窗框的窗户里飞了出去。
何泽站在窗前,咸涩的海风一阵阵吹拂在脸颊上,几次之后,皮肤之上仿佛结了壳,没什么知觉了。
从这里何泽看得到他乘坐的志远号客轮,各个船舱的灯都亮起来,同头顶微茫的星空交相辉映着。
“嘟——”
刺耳的汽笛声划破了夜间的寂静,何泽一怔,眉宇间染上一层惆怅。自己该回去了。
走出门的一刻,他最后一次回过了头,泪水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夏玺,我等了你三年。”他哽咽着,黯然得离去了。
直到何泽下楼梯的声音渐渐远去,有个苍白的影子才从角落的一堆废墟里钻出来。
那是个俊秀的年青人,脸却是一片死白。
他疾步来到窗前,痴痴盯住何泽离开的方向,直到他化作一个小点儿。
他又何尝不是在这里等了三年?
终于见到了,三年的思念终于得到疏解。然而自己已不能见他,须知人鬼殊途。
也好。他黯然得转身。毕竟何泽还存于这个世上,他还可以有无上的人间幸福。
他于是安然得睡了,等到天明时,自己可以坦然走那一条黄泉之路,饮下那一碗孟婆汤,且把前尘后世都抛在尘埃里,然后,或许可以等到下一世的相见——
然而他不会知道,早在三天以前,志远号就已经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和它的乘客们一起,永远沉睡在了寂静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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