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

　　如期没有摔死，在极速落下几百米后，背心轰地一热，一股巨力在身后张开，张成一柄无形巨伞，蓦然间将她下落的身体拉扯住，之后转蓬随长风，竟缓缓将她送到了深渊底下。

　　全程有惊无险，然而哪怕脚踏实地，如期仍不免胆战心惊。她无力去追究那救了她的力量来源，只没骨头似的站不住，倚着一侧石壁勉强喘了两口气。而后用了五分钟，回忆了自己从来到这“异世界”到被人推下深渊这一路惊心动魄，只觉得人生那么长，如果无时无刻都要被凶险这样消磨，那简直让人万念俱灰，倒不如立时死掉还来的痛快干脆。

　　但是想到死，她又不由激灵地打个寒战，到底还是怂了。转而又想，既然自己已受了这番惊吓摧残，假如就这样死了，岂非这番苦都白受了么，并且也太没志气，她是不肯吃这样亏的。于是又把那颗已吊在喉咙口，在一个小时里饱经沧桑的心又放回肚里。

　　待把这一腔恐惧稍稍消化，如期方才有心力观察四围的环境。深渊底下并不是想象中的荒凉阴暗，反而是一种被人工修整出的庄严干净。并且也不暗，两侧高耸的石壁被削剥得平整光滑，其上开凿孔洞无数，镶嵌夜明珠，珠光如水光，静静绽放成涓涓细流，淌过她脚底下蜿蜒小径，将细小的微尘也照得纤毫毕现。

　　哪怕如期不贪财，也不由被这般大手笔震得心头一阵酥麻，很想伸手去摸一摸这只闻其名却从未见其物的夜明珠。然而她才伸手，指尖离那颗最近的珠子还差着十几厘米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尖刻的讥笑，立刻她触电到似地缩了手，全身骨头一阵紧崩的疼。

　　这声音她太记忆深刻了，是那把她推下来的罪魁！虽然她们的相识不过短短十几分钟，但这十几分钟已把一个人一生的恩怨情仇都掏空了。在掉下来直面死亡威胁那一刻，如期那样恨过，想过报复，想要把对方错骨扬灰，哪想劫后余生后回头一看，她忽然发现她恨不起来了，反而本能畏惧地缩了缩脖子。这一下她后知后觉地看清了自己的软弱无能，哪怕筋骨还硬气得撑出顶天立地的架子，却经不得风一吹就散了。

　　这时候罪魁已四平八稳地走到她身前，用“当真是个乡巴佬”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凌迟一遍，却并没有理会她，径自翻了个妩媚的白眼，绕过她走了。而在罪魁之后，又陆续落下来十几人，青一色的少年男女，一个个顶着鲜妍明媚的脸，对底下的奇景并没露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好奇或敬畏，似乎见怪不怪，只各自选个方向，或是向前或是向后，一路视而不见地走远了。

　　这其间如期收获了几个少年有意无意的目光投注，但等她一察觉，对方却急匆匆地错开视线，一副“我不是看你，只是在看你身后”的淡然模样。

　　如期实在闹不明白这些人葫芦里都在卖什么药，下到这种地方来有什么目的，但总不好自己太特别了，只能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选了和罪魁相反的方向风风火火地往前走。其实她恨不能找个人问问，又怕给人当成装疯卖傻的神经病，这事她不是才在罪魁那里领教过一回么。一方面她是学乖了；另一方面，她实在怕遇见这皮囊的好朋友给人家识破，那可真是……她想半天也想不出来形容词，只觉得口干舌燥心惊肉跳，像是一个为生计所迫的穷鬼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抢劫，不想却抢了警察。

　　走了大约有半个小时，如期渐渐走出一身冷汗——这一路风光和她掉下来的地方没有任何的不同，高耸平滑如镜的石壁和其上数不清的夜明珠。如果说一开始她还看得兴致勃勃，到这时候早已看的麻木，甚至盯的久了，竟有种头晕目眩的恶心感。

　　并且比这一成不变的景色更让她恶心到心里发慌的是，这一路来她竟没有见到一个人。当然她并不清楚在她之后有多少人选了这个方向，但想来总不至于一个没有。她并不像别人有明确的目标，又不是竞走运动爱好者，自然走得非常怠慢，几乎是走两步就歇一歇，速度比龟爬也快不了多少。如果说走在她前头的人她赶不上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后面也没一个人赶上来又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太怪了吗？

　　这样一琢磨，如期心里不由地悚然一惊。

　　就算再怎么不信鬼神的人，在这样一个孤立无原的环境中，也不能不生出各种离奇的妄想，更何况她这个才被“穿越”的怪诞事实洗礼过一回的疑心病患者。

　　毛骨悚然中她转身往来时的方向拔足狂奔，一面自我开解：这不过是自己胡思乱想，世上哪那么多离奇事情，就算有那么多离奇事情，怎么就全让她碰上呢？看着吧，一会儿准能遇到人！一面却有种绝望的心慌意乱在血肉里乱箭四射，扎出一片寒意彻骨的透心凉。

　　在由快跑变慢跑，慢跑变慢走，慢走又变成喘着粗气一步一挪之后，如期到底死了心。这时候她是一点也顾及不到自己的形象了——虽然她对自己现在的外貌一无所知，但那个哪怕走在半路上遇上刮大风下大雨也绝不允许自己露出一点儿狼狈相的臭美本性还在，在这全程惊慌无措里让她保持了一种克制的风度。只是此时这本性已无力再作祟，终于屈服于筋疲力尽的恐惧心，于是死狗一样，如期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

　　地面原本是冰冷的天然青石，只是经过人工雕凿出繁复又连续不断的纹路，如期看了一路也没看明白。有时候她觉得这纹路其实并没什么意义，大约全凭着开凿人随心所欲的审美观，有时候又觉得它还有点儿怪异的眼熟，像是一个个变形后勾连在一起的字，奈何无论她怎么辨认，却是一个字也不认得。她不由悲哀想，或者这还真的是字，她不认得也正常，她毕竟不是这里的人，虽然这些人说着和她一样的语言，但是谁也不能保证这里就是古中国，也许它只是个和古中国风格相似的异次元世界，异次元世界的文次可能是象形文字，但大约不会是中文了。这一下太好了，她在读书十几年后，又重新回归成为一个文盲，想一想也许要从头学起，整个人都有种被抽空了的彷徨。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身下一热，如期吓得几乎尖叫，但到底忍住没叫出来——在这种渺无人烟的地方，就连自己的尖叫听着也太瘆人了。她一挺身想爬起来，却赫然发现自己竟无能为力，一股莫名的吸力从石面上长出来，牢牢把她吸附住了。

　　人的适应性再强，大约也很难适应惊吓，如期的惊恐再一次不请自来。她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的惊恐都在这几个小时里用完了，此时心如冷灰，大约再大的事也再难吓到她。现在一看全不是那么回事，惊恐原来就像是自来水，随用随取，除非是这个人死了，不然永无终结。

　　但如期驴脾气发作起来，不肯坐以待毙，如果要坐以待毙，前头这种种挣扎求存岂非都成了笑话，实在是不甘心。这不甘心落在满腔恐惧里，居然落地生根破土发芽，最后开成一朵鱼死网破决绝凶狠的花。奈何她这股凶性才长成，还没来得及发作，底下石地面忽尔化成一片沼泽，蓦然间腾起一个泥浪将她吞没了。

　　预期中将灌满七窍的泥浆并没有如期而至，如期以一个挣扎的姿态凶狠地砸进一池温泉里，腾起大片水花。她在呛了几口水后，狼狈地攀住池心一块露水的石台爬上去，趴在上头不动了，如果不是喘息声太大，简直就是一具苍白的死尸。

　　等她勉强提起一点精神，没心思庆幸自己再一次的大难不死，只把四周一打量，刚刚平静的心湖又泛起大浪——这地方看起来像个完全封闭的巨大洞窟，四壁连着洞顶和洞底，皆布满繁复纹理，仔细看，这纹理和深渊中那条小径的纹路如出一辙，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相像。这也还算了，更古怪的是，纹理中有光透出，繁密勾连如同星河。

　　就算如期再是个没心没肺的二百五，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种种离奇遭遇恐怕并不是偶然，也更不是奇迹，很可能是这个异次元世界的法则非同寻常。但此刻她实在没心力去思考这不同寻常的法则到底意味着什么，怎么才能从这个看似完全封闭的洞窟里逃出升天才是当务之急。

　　然而在将所有看似可疑的地方全都摸过一遍后，她绝望地瘫倒在地——没有想像中的机关，什么都没有，这地方完全浑然一体，哪怕拿着放大镜恐怕也找不出一条裂缝，如果不是那遍布洞窟中的古怪纹理昭示出种种人工斧凿的痕迹，如期很可能一早已支撑不住。但现在，她在精疲力竭的绝望里探出目光，落在那片蒸气腾腾的温泉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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