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经

作者:白桃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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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幼时曾走马观花地翻看过一本闲书,是师妹赠予我的,她泪眼婆娑地告诉我,看完以后,她“被虐得体无完肤,接连三日食不知味。”讲述的是一个花季少女被土匪围追堵截之际,她的真命天子从天而降,英雄救美,两人因此相识,从而牵扯出一系列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师妹的评价是“撕心裂肺的爱情故事,值得一观”,我的评价是“主要还是看脸”。看她不信,我又补充“如若是隔壁王二狗救了你,在重重竹影之间,他壮如肥牛的身姿影影绰绰,抄着一支打狗棍,逆光而来,玲珑的眼睛迷离地盯着你,身上还残存着白天杀猪时沾染上的香气……”
      她最后还是信了,不然后来也不会再也没送过我书。
      如今历史重演,在我危难之际,陌生男子忽然出现,救下恍惚的我,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没有长了一张王二狗那样的脸。
      我怯怯地用余光觊觎着他好看的眉眼,乍见便深觉眉清目秀,风流蕴藉,一看就是个素爱琴棋书画的才子。细看,又带着点不食人间烟火,难以接近的淡漠。从小到大我见识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就是陆无铭,但我真的真的不想承认。此人的姿色不逊陆无铭,着实难得。
      所以起初我还打算把他打一顿,毕竟我的便宜不是能随便占的。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是我占了他的便宜,现在互补了,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想。
      我等着他开口,等着他说出“怎么这么不小心?如果不是我,你现在早就……”抑或“相遇是缘,敢问姑娘尊姓大名”诸如此类的话,等啊等,他却只是像个哑巴一样继续往前走,出了茶馆,临街有一架马车,我猜测估计是他的,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正在小憩,他清咳一声,把姑娘惊醒,姑娘迷迷糊糊地扫了我们一眼,双眸蓦地放大:“公子不是说是去听书的吗……怎么……”不解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这是……赠品?”
      我“……”
      他使了个眼色,姑娘便悻悻地上马去了,他尚才把我放下来,萍水相逢,他对我说的第二句话是:“你好重啊。”
      我“……”
      还是把他打一顿吧。
      我措好了辞准备揶揄他,他却抢先一步冷冷道:“不必多言。妹妹还嫌话不够多么?方才在茶馆里的那些话,是可以大言不惭的么?父亲怎么教导你的?别多管别人的闲事,别为不相干的人打抱不平,你可还记得?”
      我讶异:“你说什么?”
      他脸上略显愠色:“妹妹才酿下的锅,现在就想抵赖不认了么?”
      我顷刻明白过来,他刚刚称我为家妹来着。看来眼前此人确实不是等闲之辈,还时刻谨记着逢场作戏就要作到底,毕竟隔墙有耳。我佯装委屈的样子,开始和他拼演技,讪讪地低下头,是认错的姿势:“知道了……”
      他神色缓和了些:“好了,上车吧。”
      他扶我上了车,我在心里惴惴不安,生怕他把我拐了,正提心吊胆,只听快马仰天长啸一声,绝尘而去。
      一路颠簸,我屏息,不敢多言。
      直至他第三次从帘外收回观察的目光时,他才低声道:“没事了。”
      我如释重负,心里有千百个疑惑。试探着如履薄冰地艰难开口:“你……为什么帮我?”
      他凝视着我,波澜不惊的眼神。我甚至能够轻而易举地从他古井不波的眸子里看到我局促不安的神情。
      “许多事无需缘由。”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月白色的,映着浮云掩月的折扇来,折扇轻摇,他依旧是殊无起伏,分辨不出爱憎的平缓语气:“方才姑娘一腔孤勇,与说书先生对峙。落座的所有人不是看着说书先生,就是看着姑娘。我才得以发现,在这之间唯独有一人与众不同——他偷偷看着我。”
      我打断他:“噢,我懂了,他是垂涎你的美色。”
      他啼笑皆非地看着我,半晌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来:“姑娘可真爱说笑。若是贪看,也该是看着姑娘。”
      我一本正经:“可能……是断袖吧?”
      他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无言以对了一会儿,才说:“那人是个杀手。”顿了顿,“目标是我。”
      “你是何方神圣啊?竟然还有人处心积虑想来暗害你?”我惊愕。
      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早年得罪过一些人。”
      我醍醐灌顶,惊异于他的见微知著,也惊异于他怎么就能笃定那人不是看上他了而是看上他的人头了,这大抵不是我能够参透的道理,便得过且过:“你感谢我帮你发现了敌情,所以才救了我?”心里隐隐有些失落,这与我拟想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情节出入太大了。
      “也不是。”他眼角的缱绻笑意未散,宛如一副鬼斧神工的水墨丹青,声音更是好听得让人心猿意马:“我是欣赏姑娘无所畏惧的胆识和性情。”
      我对这个无可挑剔的回答彻底满意了,厚颜无耻地自卖自夸:“嗯,我也觉得我超级厉害的。”
      “只是。”他倏地收起折扇,干脆利落,话锋突兀一转:“烦请姑娘以后,别再那样锋芒毕露了。”
      忠言逆耳。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面露不快。他见我颇有微词的样子,柔声道:“姑娘那些话,是对皇室的大不敬。流传出去,恐怕下次再见,就是在断头台上了。”
      我冷冰冰地扯出几个字:“危言耸听。”
      他忽地缄口不言,周身陡然间万籁俱寂,独留哒哒马蹄声萦绕在侧,不绝于耳。须臾间,我猛地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正欲开口缓和僵持不下的气氛,他却先一步云淡风轻地启唇:“沈临氏与妖狐的血海深仇,可不是姑娘能够轻看的。他们对妖狐恨之入骨,宁可错杀三千无辜,也绝不放过一个。”顿了顿,“姑娘可别菲薄了自己的性命,终究那些琐事与你无关,何必去淌这趟浑水。”
      我哑然失笑,总不能告诉他,我就是当年那个凶手的女儿,是他们千方百计想要找到的该死的狐妖。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盛气凌人的黄毛丫头,置身度外。
      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不好受了。我生硬地别开目光,避重就轻地扯开话题:“不说这个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嗯?”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他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升腾起的若有若无的温度略将他眼底深不可测的万丈寒冰融化,注视着我的目光就像是在打量一个孩童:“自然是送你回家。”
      我应了一声,双双陷入沉默,半晌,我问:
      “你知道我家在哪吗。”
      “不。”
      “……”

      后来我要求他把我放在一个短途马车夫边上下车,我实在没勇气得寸进尺让他送我回家,也不能让他知道我的栖身之所。于是心一横,决定换车回去。
      我下了车,站在离他不远的位置,准备挥手告别。他掀起帘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真的不要我送?”
      我冷静地点点头。
      他也不强求,一个眨眼的功夫,他的马车幽幽地渐行渐远,我恋恋不舍地目送他离开,正心意阑珊地挥着手,蓦然间转念想到了什么,顿时急得直跺脚:“喂——你回来!”
      马车摇摇晃晃地驻足,我急不可耐地冲过去,正对上他殊无波澜的瞳仁,墨色于他眼底翻滚不绝,浑然天成的剑眉更衬他眉目如画,轻佻挑眉戏谑的神情好看得不得了:“怎么?想跟我回去?”
      我诚恳道:“没有。”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那什么……我忘带钱了。”
      “……”

      一波三折,我终是踏上了回家的路。起程时是余晖倾城的薄暮时分,抵达琼琚山时已然夜初。这座万古长青的大山位于暮国版图边际,环水,宛如佩玉,故名琼琚。听起来山青水秀,实则常年有野兽出没,危机四伏。相传现今当权者幽王的哥哥公子叶倾幼年曾狩猎于此,不知怎的回宫后竟染上畏雨的病,从此若逢阴雨天,总是闭门不出。
      我猜测叶倾的毛病跟我师父他们脱不了关系。狐妖自诞生以来就隐居在琼琚山,为了避世,不得已把所有有意无意的入侵者都用计小小地折磨一下,好让他们从此对此山唯恐避之不及。叶倾游琼琚山那日正好是我师父巡山,可他老人家却表示从未见过什么皇宫里来的少年。
      我后来提醒他:“这种人身边一般都围着三五群好看的侍女,你不记得少年郎,总该记得小姑娘吧?”
      师父若有所思:“还真没有。”末了又道:“有我也不敢看啊,你师娘那么彪悍。”
      在琼琚山生活了三百余年的我,第一次对它产生了不愿意回去的念想。只因逃读这件事就足够我跪上大半个时辰,在公众场合公然与别人争执又是罪加一等,遑论晚归。
      结果自然是意料之中的。待我到达云清寺,同门都已经歇下了。我进了师父的房,他老人家白发垂垂,正点着如豆的孤烛,伏案而书。他背对着我,三千银丝倾泻而下,在幽微的光晕里,他对我说:
      “去院里跪着。天不亮,别起来。”
      对于同门而言,我被罚跪,就跟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是稀疏平常的事情。他们也见惯了我就算疼死也不愿示弱,定要一跪到底的倔犟。我跪在琼琚山最大的一棵棠梨树下,对着四下无人的夜,我想,我逃学,晚归,的确是我的过错,惩戒我无可厚非。只是茶楼那事,我真的没错。
      脚步声悄然而至,陆无铭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在我最狼狈的时候,他的声色弥足惹人不快:“还跪着呢,陆师姐?”
      “滚。”我面露不悦,抑制住倾尽全力与之一战的冲动,含恨道:“师姐呢?”
      “早回来了。”他秀眉轻拢,大概是对我极度不友好的态度抱以不满。“你不疼?”
      我咬牙切齿:“不疼。”
      他嗤笑:“那你继续跪着吧。”
      我不为所动,佯装淡漠:“行啊。”
      他啧了一声。“师姐引你去听说书先生讲话,是想让你知道你与人类之间的隔阂,好让你别成天无所事事就往闹市跑。”缄默良久,他说,“我们都没想到你的反应那么大。”
      我咬唇:“师姐也觉得是我的不对?难道我听着自己的亲生母亲被人误读,就该忍气吞声?”
      他道:“你真是自讨苦吃。”
      远处是水天一色的缱绻景致,凌苍的灯火一如堕尘的星光,风盘桓着我未绾的青丝。我听见自己倨傲固执,刚愎自用的语调,“你明知我一向如此。”
      他望着我的目光深不可测,连同声色一起:“陆离,你该学着你母亲。做任何事之前,先要学着沉静。”
      字字珠玑。
      我移开目光避免与之对视,嘴上仍孤傲:“你别劝我了,师父让我反省,我自然不会偷懒。”语气里的委屈昭然若揭。
      他忽的不再与我争论不休,突如其来的静寂让我有些不适应,我莫名惶恐,觉得是不是我不依不饶的蛮横语气有些伤人。于是收敛了戾气,试探着开口“干嘛不说话?”
      他喃喃,语气竟然有些无力:“你以后,能不能别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了。”
      我怒气渐盛:“怎么?我惹来的祸端牵扯到你了?”
      “陆离……”他欲言又止。
      我心下一惊,陆无铭吞吞吐吐如鲠在喉的样子着实不像平时的模样。讶异地望向他,看见他不染风尘地立着,衣袂飘飘,眼底是望不穿的阴霾。
      他垂眸,轻言道:“你是真的不懂得怎么照顾自己。”尾音被肆无忌惮的狂风吹得支离破碎,他扯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把一件貂裘扔在我脸上。
      我错愕地抱着貂裘,身子顿时暖了几分,他没再多说什么,独留给我一个远去的背影——那背影,竟有些仓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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