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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中仙
离母妃离开,已经有整整七年了。
七年前的今天,母妃离开了这未央宫。
今天,是她的生辰呵。
芷荷轻轻呼出一口气,暖一暖冻得发红的手掌。迎夏添了些银炭,将一个小小的手炉递给芷荷,柔声道:“如今天凉了,公主也该多注意些身体。”
芷荷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今天是我的生辰,除了仪母妃和漪姐姐并无一人来贺,这后宫着实势力。”
芸香在香炉中添了一把香,道:“宫中从来便是如此,公主也不必为此烦心。”
芷荷笑笑不语,紫苏从门外跑了进来,欣喜道:“公主,下雪了!”
芷荷微微一怔,疾步走入院中。絮絮扬扬的雪从天而降,装点着这未央宫,芷荷伸出纤纤素手,看着六瓣雪花被手心灼热的温度融化,心头多了几分欣喜,几分怅然。颖儿跑过来,朝芷荷笑道:“公主,十公主来了!”
还没等芷荷开口,菀盈便跑了进来,仰脸朝芷荷笑道:“姐姐!今天是你的生辰呢!这可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呀!”
芷荷微笑道:“可不是,便当是上天赐我的礼物好了。”
菀盈俏皮一笑,拉着芷荷的手道:“菀盈和父皇母后还特别准备了一样大礼呢。姐姐快随我去勤政殿。”说着,菀盈拉着芷荷疾步走了出去。
大礼?芷荷秀眉微蹙,片刻,颊边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脚步亦加快了许多。
那是……恍若隔世的相见吧。
如云青丝整齐地松散着,柳叶儿般的眉横卧在凝脂般的脸颊上,一双波澜不惊的杏眼嵌在柳眉之下,眸中有淡淡的光芒。七年了,却不见有丝毫苍老。即便是着着平凡的道服,却也不失美丽温婉。芷荷眼中有热泪滚动,顺着皓如美玉般的脸颊流淌下来,打湿了衣襟,口中吐出两个久违的字,“母妃……”
婍妃缓缓转过身,见到芷荷时怔了怔,片刻已是热泪盈眶,婍妃的声音有些颤抖,“芷……芷儿?”
芷荷轻轻点头,婍妃将芷荷揽入怀中,轻抚她白色的秀发,道:“一别七年,芷儿长大了,懂事了,”婍妃拉过芷荷的手,细细打量着芷荷精致的面容,笑道:“也变漂亮了。”
芷荷笑笑,故作不开心的样子,“母妃什么话?芷儿本来就不难看嘛。”
婍妃拭去泪水,笑道:“我还道你长大了,你却还是这么孩子气。”
芷荷笑而不语,皇帝从内殿走了出来,略带歉意地拉过婍妃的手,柔声道:“这些年委屈了斐然,朕日后定会好好补偿的。”
婍妃脸颊微微泛红,颔首羞涩道:“皇上快四十了,却这样不正经,孩子们还在呢。”
皇帝连笑数声,道:“斐然也不小了,竟也在孩子们面前害羞了。”
婍妃腼腆一笑,道:“人都说年纪越大,脸皮越薄。起初臣妾还不信,如今看来,却是真的了。”
芷荷笑而不语,菀盈扯了扯芷荷的裙摆,笑道:“姐姐还没谢菀盈呢,父皇不仅让婍母妃回了宫,还要晋她的位分呢!”
芷荷弯下身,抚了抚菀盈的头发,笑道:“菀盈功劳可是不小呢,姐姐给你做蝴蝶酥如何?”
菀盈使劲点点头,眼睛似新月一般。婍妃轻轻道:“不知皇上想晋臣妾什么位分?”
皇帝轻抚婍妃莹白如玉的手,笑道:“朕晋斐然为贵妃可好?”
婍妃忙跪在地上,神色颇有些慌乱,蹙眉道:“皇上厚爱,臣妾自然明白,只是母后不喜臣妾,臣妾不想皇上烦心。”
芷荷亦跪下道:“父皇知道后宫人心险恶,母妃回宫树大招风,皇祖母不喜母妃是其一,儿臣只怕……”说着,芷荷抬眸看着皇帝,眼神中有几分失措。皇帝忙扶婍妃和芷荷起来,略一思忖,道:“芷儿言之有理,只是这位分定是要晋的,那便晋为夫人吧,赐号‘婍珂’。”
婍妃谢过,皇帝微微一笑,轻轻揽过婍妃,薄唇覆在婍妃耳边,柔声道:“斐然快回去沐浴更衣,晚上朕去未央宫。”
婍妃娇羞点头,不敢再看。
未央宫。
芷荷轻轻将银色朱雀纹钗插入婍珂夫人乌黑柔顺的发髻,道:“一别七年,母妃仍是如斯美貌,难怪父皇如此心急。”
婍珂夫人脸上一红,开口啐道:“小孩子家却这般不正经,这又是跟哪个学的?”
芷荷笑笑,“晚上父皇要来,芷儿便去凌漪殿用膳了。”
婍珂夫人脸上又是一红,颔首道:“这……他是你父皇啊……又何需回避?”
芷荷诡异一笑,道:“母妃心中明白,却一定要问个清楚,芷儿今夜在仪母妃那里过夜便是,母妃不必担心。”说着,芷荷已披上斗篷,与紫苏出了正殿。紫苏回头看看,“扑哧”一笑,道:“娘娘害羞的样子可真是美,难怪皇上动心。”
芷荷微笑道:“只是我却只能到长乐宫去住了,你同我在偏殿住便可。”
紫苏一怔,道:“奴婢怎可与公主同住,怕是失了规矩。”
芷荷拉过紫苏的手道:“从前说过是姐妹,同睡一晚有何不可?”
紫苏点头不语,半晌才到凌漪殿,芷荷走进,只见涟漪坐在椅上,凝视着燃烧的烛芯,不知在想些什么。芷荷悄声走近,笑道:“姐姐想何事如此认真?”
涟漪一惊,见是芷荷,方微笑道:“你来啦,听说婍母妃回了宫,父皇还封了夫人呢。”
芷荷淡淡一笑,道:“夫人在普通人家自然是得意,只是在这宫中,不过是个品级位分罢了,父皇对母妃的心才最重要。”
涟漪不语,芷荷问道:“怎么不见凌母妃?”
涟漪秀眉微蹙,语气中颇有些担心,“母妃这几日身子不爽,太医的方子也不见效,我便让她先歇着了。”
芷荷叹了口气,道:“许是染了风寒吧,其实也不用什么方子,多休息便好了。只是凌母妃身子本弱,出去也要多穿些,记得拿手炉便可。”
涟漪点点头,芷荷又道:“那药还是吃着好,只是要嘱咐太医,不要用性子太猛的,否则凌母妃可吃不消。”
涟漪颇有些奇怪,笑道:“从前只听闻妹妹美貌,琴、棋、书、画、舞、女红等样样精通,却不知妹妹对医术也颇有研究。”
芷荷微笑道:“姐姐见笑了,芷荷哪里懂得医术,不过是一直自己照顾自己,才知道如何应对罢了。”
涟漪一笑,也不多问。芷荷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姐姐可不能穿得太单薄,若是也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说着,芷荷系紧斗篷,转身要走。涟漪起身道:“雪地路滑,我送妹妹回宫。”
芷荷回眸一笑,道:“姐姐不必送了,还是早些歇着吧。”
涟漪笑笑,点点头。紫苏扶着芷荷离开了凌漪殿,芷荷拉过紫苏的手,只觉冰凉,不禁嗔道:“你这丫头,手这样凉,也不拿着手炉,若是冻坏了怎么好?”
紫苏局促笑笑,道:“前几日奴婢那手炉被小含子无意弄坏了,内务府又不肯给,反而言语相讥,奴婢怕麻烦公主、芸香姑姑和夏姐姐,才没敢多说。”
芷荷冷笑道:“内务府那些奴才从来便是如此,你也不必心急,母妃已经回来,那些人怎敢不把未央宫放在眼里?”
说话间已到了长乐宫,宫女素雪见到芷荷,忙请了安,语气中全是焦急,“九公主可来了!娘娘这几日不思饮食,身子发懒,整日只是躺着,奴婢们担心,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公主可有法子?”
芷荷蹙眉道:“可曾请过太医?”
素雪摇头道:“请了太医娘娘却不想见人,如此反复多次,奴婢们怎敢再请?太医们也烦了。”
芷荷颔首,素手玩弄着鬓边那缕白发,略一思忖,忽然间喜上眉梢,笑靥如花。芷荷欣喜道:“仪母妃莫不是有了身孕?”
此话一出,紫苏也是一脸笑容,素雪微微一怔,也露出微笑。芷荷笑道:“素雪莫不是高兴得呆了,赶快去瞧瞧啊!”
素雪连忙应了,疾步走进殿中,芷荷和紫苏也走了进去。还未进寝殿,便闻到了果香,只见尹仪夫人斜倚在榻上,身上只着一件玫红色寝衣。尹仪夫人见素雪急急忙忙地走进来,身后还有芷荷和紫苏,忙坐起身道:“芷荷此时来长乐宫,可是有何要事?”说着,尹仪夫人看看素雪,又道:“何事这么心急?”
芷荷一笑,也不答她的话,道:“仪母妃近日可是身子不大舒服?”
尹仪夫人笑道:“快三十的人儿了,今儿又闹起毛病来。也不知怎的,就是不想饮食,身上也懒,不愿走动。许是染上了风寒也未可知。”
芷荷心中窃喜,又道:“这月的月信可是来过?”
尹仪夫人皱皱眉,见到芷荷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有些奇怪,却仍是答道:“还没。”
芷荷莞尔一笑,道:“那便恭喜仪母妃了。”
尹仪夫人仍是不解其意,目光中有探询之色。紫苏笑道:“娘娘要当母妃了!”
尹仪夫人一怔,可当真是喜从天降,忙吩咐素雪去请太医。芷荷坐在榻边,看着尹仪夫人欣喜的神情,心中亦轻快了许多,笑道:“仪母妃这些年的心事也可了了。”
尹仪夫人点头不语。片刻,太医来了,把完脉后也是满面笑容,跪下道:“恭喜娘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尹仪夫人赏了太医,命所有人都出去。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她和芷荷。尹仪夫人拉过芷荷的手,道:“如今宫中蕙贵嫔最得宠,仗着太后的面儿迟早要封妃。李贵人也是圣宠渐浓,前几日已晋了倾嫔。本来本宫还有些担心,不过婍姐姐既已回宫,定能分些宠爱。”
芷荷道:“蕙贵嫔有皇祖母靠着,并且她对咱们还并未露出敌意,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倾嫔心高气傲,家世背景不深,父皇宠她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倒也不足为惧。”
尹仪夫人道:“本宫这孩子来的也是时候,皇上顾着婍姐姐和孩子,便顾不得倾嫔了。不过倾嫔性急,定会加害这腹中孩儿。”
芷荷点点头,道:“小心防着便是了。”
尹仪夫人不语,心中一酸,已暗暗打定了主意。
素手轻轻划过漂着玫瑰花瓣的水面,白玉般的手臂随意地搭在盆边,一头雪白的长发散在脑后,发丝在水中轻轻摇曳,衬出几分妖魅。芷荷闭着眸子,淡淡地吐出一句话:“今儿父皇翻谁的牌子了?”
迎夏一边撒着花瓣,一边叹了口气,“皇上翻了倾婉仪的牌子。”
芷荷睁开眼,道:“李熙媛也当真厉害,父皇已经四日未在母妃这儿过夜了,才不到两月,位分就连升了三级,虽然家世平平,相貌和才艺亦不出众,可却偏生有几分媚气,宫中女子,要么循规守矩,要么温婉文静,父皇见多了也只会厌烦。”
迎夏复又叹气道:“公主可别抱怨,这几日娘娘总是不思饮食,日日在外殿盼着皇上,睡得也不安稳。奴婢和芸香他们都很担心,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公主可得劝劝娘娘。”
芷荷不语,只是看着水中浮动的花瓣沉思,半晌方道:“这宫中最怕的便是用情太深,只会平添烦恼。父皇是天子,就算对母妃情深,后宫三千佳丽又岂能置之不理?又岂可做母妃那一心人?母妃却总是不懂。”
迎夏道:“娘娘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罢了。”
芷荷半晌不语,轻轻穿上寝衣,同迎夏走进大殿。芷荷看了看婍珂夫人略显单薄的身影和落寞的眼神,心中涌出几分酸楚,柔声道:“时候不早了,母妃快歇着吧。”
婍珂夫人不语,仍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殿外。芷荷叹气道:“母妃再难受,也要保重身体啊,就算母妃扛得住,腹中孩儿又如何能扛?还是早些歇息吧。”
婍珂夫人一怔,道:“你怎么知道的?”
芷荷轻笑道:“我如何不知?母妃这几日心气浮躁,不思饮食,月信亦迟迟没有动静。母妃悄悄找太医把脉,想给父皇惊喜父皇却迟迟不来。芷儿是母妃的女儿,又岂会不知母妃所想?只是母妃要明白,这宫中的生存之道便是‘争’,若是不争,迟早会失宠。”芷荷咬了咬樱唇,道:“有爱就有宠,有宠却不见得有爱。皇上心中爱母妃,只是不争,最怕日久情疏。”
婍珂夫人身子一颤,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流出。芷荷为她拭去泪水,柔声道:“芷儿说的这些,母妃都明白。这后宫的生存之道,母妃比芷儿更明白。母妃去歇着吧,不要再等了,争一次吧,就算不为自己,也为这腹中胎儿啊。”
婍珂夫人不语,半晌方点点头,芷荷扶她坐下,接过迎夏手中的蜂蜜燕窝递给婍珂夫人。婍珂夫人轻抿一口,道:“迎夏,去一趟馧娈宫。”
迎夏应声去了,芷荷秀眉微蹙,不知是喜是忧,道:“如此一来也好挫挫倾婉仪的锐气,父皇应该即时便来,母妃不妨为父皇演一场戏。”芷荷微微一笑,心头多了几分畅快。
片刻,皇帝急匆匆地赶来,脸上欣喜的神色清晰可见,正欲开口,却见婍珂夫人坐在椅上,素手轻托着脸颊,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睡得极不安稳。芷荷从内殿走出,见皇帝来了,忙跪下道:“父皇可是来了,母妃这几日日日在大殿等着父皇,睡也睡不安稳,父皇却只顾着……”芷荷不再说话,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声音有些哽咽。
婍珂夫人蹙了蹙眉,轻轻咳嗽几声,悠悠醒转过来。皇帝心中一酸,看着婍珂夫人苍白瘦削的脸颊,不禁心生怜惜,吩咐迎夏道:“给娘娘煮些冰糖雪梨润润肺。”
迎夏答应着去了,芷荷道:“儿臣也去帮忙。”
皇帝摆摆手,示意芷荷出去,目光却仍是不离婍珂夫人。芷荷静静走到殿外,掩上门,唇边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婍珂夫人听见皇帝的声音,心中微微有些激动,喃喃道:“是皇上?不会的,皇上此时应该在馧娈宫陪倾妹妹呢,一定是我的幻觉……”
皇帝心中有几分愧疚,俯身抱起婍珂夫人,朝内殿走去,柔声道:“是朕来了,斐然这几日受委屈了,朕不好,没有好好待斐然,不该连斐然怀了孩子都不知道,朕不是个好夫君……”
婍珂夫人闭上双眸,两颗硕大的泪珠掉落下来。
十余年的感情,终究,还是要靠怜惜吗……
芷荷叹了口气,心中不知是喜是忧,芷荷走进小厨房,只见迎夏正在煮雪梨,清香的味道沁人心脾。芷荷柔声道:“夏姐姐不必忙了,早些歇着吧。”
迎夏见是芷荷,请了安笑道:“奴婢自然知道娘娘不会吃,不过这几日天寒,公主为了娘娘和仪娘娘的事费心,好几夜都没合眼了,还总是咳嗽。这雪梨润肺,公主吃了也好。”
芷荷身子一颤,眸中有热热的东西在涌动,雪梨的味道她已经不记得了,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这深宫之中,纵然有数不清的明争暗斗,还是存在真心关怀的吧。
比如母妃、仪母妃、涟漪、菀盈、芸香、迎夏、紫苏和颖儿。
还有……秀嫣……
鼻中酸酸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淌。秀嫣已是翼尤的阏氏,在琅朝相当于皇后的地位,只是此生,恐怕难以再相见了吧。
迎夏见芷荷流泪,知她心中所想,只是递过帕子不语。迎夏默默盛出一碗雪梨,递给芷荷。芷荷拭去眼泪,伸手接过瓷碗,舀了一块细细咀嚼着,甜甜的味道从舌尖漫延到心里,一点一点把心填满。
活在宫中,就不能有心吗?芷荷静静地思索着,不知何时,迎夏已经离开。一抹月光透过窗棂斑斑点点地洒进屋内,芷荷伸出纤纤玉手,轻捧一缕月光,静静地注视着那微微泛蓝的光泽,那月光中,有几分凄清,几分柔和。
芷荷微微一笑,缓缓走进了偏殿。
后宫中的月光,理应如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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